第17節
殺手李昂與瑪蒂爾達,來到滑鐵盧橋上。這座泰晤士河彎曲處的橋,是倫敦風光最好的所在,西是威斯敏斯特與倫敦眼,東有倫敦城和金絲雀碼頭。 男人三十二歲,女孩十五歲,車水馬龍,熙熙攘攘,雨霽風光。 送君千里,終須一別。 吻別。 雨水夾著淚水,冰冷夾著溫熱,好濕好濕的一個吻。 同時,殺手李昂的視線,越過少女的頭發與香肩,看到兩個黑衣男子。再回頭,橋的另一端,也有幾個形跡可疑的男人,正向他沖來。 作為一個職業殺手,他知道1978年9月7日,保加利亞叛逃作家喬治·馬可夫,就是在這座滑鐵盧橋上被克格勃特工用毒雨傘刺死的。 殺手李昂推開瑪蒂爾達,翻身跳下橋邊欄桿。 剎那間,瑪蒂爾達想要抓住他,卻只摸到他的衣袖,眼睜睜看他消失,沒入細雨漣漪中的泰晤士河。 黑衣男人們聚在橋邊,有人跳下河去尋找,但無論如何找不著。倫敦警方打撈了三天,仍舊一無所獲。 至于瑪蒂爾達,在滑鐵盧橋趁亂逃跑,一路淚奔。 她想,這輩子所有眼淚,在這半小時內流盡了吧。 瑪蒂爾達說到此處,蘇州河畔蘭州拉面店,幽暗燈光下,我看著她的雙眼,淚光泛濫的灰綠色眼球,讓我想起童年養過的一只叫小白的貓。 我已吃完一碗拉面,也給她也點了一碗。十八歲的法國少女,不習慣這種味道,只嘗幾口就推到一邊。 瑪蒂爾達說,自從倫敦滑鐵盧橋上一別,再無殺手李昂的消息。 三年來,她從未放棄尋找那個中國男人。 走遍了整個歐洲,也去過北美與南美,包括法國人的后花園非洲。 但他不見了,不知是死,是活? 許多個夜晚,她夢回馬克思墓前,泥土芬芳的草地,數尺下的骨頭與幽靈,中國男人身上的淡淡氣味,她深深嵌入他肌rou的手指……每次她都會用這根手指來自慰。 在她十八歲生日這天,決定來到殺手李昂的故鄉——中國,上海。 李昂中學時代的舊照片,一直存在瑪蒂爾達手機里,她也記得我的名字。她費盡心思,通過法國領事館的關系,一路找到我家樓下。 女孩只問我一句——你知道李昂在哪里嗎? 我閉上眼,搖搖頭。 耳邊一陣哭泣聲,瑪蒂爾達哭得梨花帶雨,直教人憐香惜玉,好想上去啃她一口。 我開始嫉妒殺手李昂同學了。 忽然,她抬起胳膊,伸出食指,翹起拇指,蜷縮其余三指,這是手槍的姿勢,對準我眉心開了一槍。 砰…… 感覺真有顆子彈打中了我。 子夜零點,蘇州河邊的蘭州拉面店,我差點從椅子上摔倒。 我騙了瑪蒂爾達。 差不多,一年前,還是這個地方,這個時間,我的初中同學李昂突然出現,找到我一塊吃了碗牛rou拉面。 雖然,那么多年未見,但我有種感覺,李昂還是那個李昂,絲毫都沒變過,就跟十幾歲時那樣。只是,從他的眼神里,偶爾露出某種東西,像藏在云朵間的月光,時而分明,時而晦暗,時而令人目眩。 他說自己剛回國,沒有職業,獨自飄著。 我問他住在哪里。他不肯回答。 高中畢業,李昂賣掉老宅,攢錢去歐洲讀書。他爸爸在巴黎開了家小中餐館,常被當地黑社會sao擾,每次報警都沒用。終有一天,爸爸忍無可忍,掏出一把槍來趕走流氓,結果有人一刀捅死了他。法國警方敷衍了事,明知那幾個混混是兇手,卻總以證據不足為由,將他們抓進警局又放掉。 第二年,李昂用爸爸留下的那把手槍,親手打死了那三個法國混混。 他成了通緝犯,買了本假的歐盟護照,從此在歐洲流浪。他重看了所有的吳宇森電影,學會像周潤發或張國榮那樣舉槍擺pose。他練得了一手好槍法,殺人干凈利落,絕不留半點惻隱之心,捧起了職業殺手這門飯碗。將近十年間,他殺了六十多個人。但他藏不住錢,每次賺到幾萬歐元,很快莫名其妙地花光。他有過許多女人,各個種族與國籍,僅限一個晚上,從不見第二面。 但他沒有碰到過少女。 他說,三年前,因為沒能完成任務,惹怒了一個大人物,招致對方的全球追殺。而今他走投無路,只能逃回中國避難。 李昂特別關照我,如果,遇到一個叫瑪蒂爾達的法國女孩,就說沒聽到過他的消息,絕不能讓她找到自己。 因為,大人物派遣的殺手們,隨時隨地會上門,要是瑪蒂爾達找到他的話,便會跟他一起死。 那個深夜,李昂行色匆匆離去,沒留下任何聯系方式。 但我記住了瑪蒂爾達這個名字。 一年后,同樣地點,同樣時間,她果然來了。 對不起,我還是沒有把這個秘密,泄露給瑪蒂爾達。 我不知道這是為了李昂,還是為了她,抑或為了我自己。 瑪蒂爾達一無所獲,臨別之時,我送她到橋上。十八歲的法國女孩,問我這條河叫什么。我說是蘇州河,不是塞納河。 后半夜,河上晚風習習,靜水深流。 她說,在我眼里,都一樣呢。 笨豬。 傻驢。 我用我僅有知道的兩個法語單詞跟她道別。 幾天后,待到確認瑪蒂爾達返回歐洲,我開始瘋狂地尋找殺手李昂。 通過我的表兄,葉蕭警官的打聽,很快有了下落。 殺手李昂死了。 他死了還不到一周,在瑪蒂爾達找到我的那一夜,有兩個外籍殺手,同時找到李昂,在上海郊外小島上的出租屋。他沒有反抗,立刻被槍殺了。 不巧正有巡警路過,兩名殺手在逃跑過程中,相繼被捕。根據殺手的審問記錄,以及國際刑警組織的材料,證實李昂確實是個殺手。在歐洲有充分證據表明,他至少殺死過六十個人。但自五年前起,他不再殺人了。 可是,瑪蒂爾達跟我說的那些,又是怎么回事?她說殺手李昂一個人都沒殺過,一切都是他們兩個人假扮的。究竟哪個才是真相? 以下純屬我的猜測—— 我的初中同學李昂,因為經營中餐館的父親被殺,走上職業殺手這條路。在歐洲的十年間,他以冷酷無情而出名,奪去過許多人的生命,直到遇見一個叫瑪蒂爾達的法國少女。 殺手李昂告訴瑪蒂爾達,所謂職業殺手都是假的,陪她玩起偽裝殺人的游戲。 他本有機會在布拉格,三只青蛙咖啡館,殺死捷克前秘密警察頭子。但他沒有這么做,反而同瑪蒂爾達一起,精心演出殺人視頻,放走曾經作惡多端的獵物,犯下職業殺手的大忌。 很難說他這么做的原因。也許,是厭倦了殺人?也許,只是為了瑪蒂爾達? 兩年后東窗事發,某位大人物甚為震怒,派人殺死捷克老頭同時,又雇傭殺手李昂去薩拉熱窩執行任務,目的是借刀殺人。最后,李昂在無數殺手圍捕下,跳入倫敦泰晤士河失蹤。 殺人令一旦發出永不撤銷。 我相信,最近三年來,瑪蒂爾達一直被人跟蹤,她自己渾然不覺。因為她來到中國,才引來兩名殺手。通過特殊的渠道,殺手發現李昂藏身所在,殺了他。 至今,瑪蒂爾達還不清楚這些秘密,還是讓她永遠都不知道的好。 她已擁有了新的身份,剛考入巴黎國際電影學院,學習導演專業。她說,她最擅長拍槍戰片,吳宇森的風格。我相信。 而她才十八歲,我想,再過兩年,她會忘記的。 那個叫殺手李昂的中國男人,不過是一個法國女人漫長而精彩的生命中的過客。 在中國警方保管的死者遺物中,我看到殺手李昂的錢包,沾滿遇害時的血跡。錢包夾層里,滑出一張淡淡的照片—— 照片里下著鵝毛大雪,似是巴黎,塞納河上,十三歲少女,咖啡色長發,灰綠色眼睛。 你站在橋上看風景,看風景的人在橋下看你。 其實,她在等待一個叫léon的殺手。 女孩目光深處,泄露焦慮與恐慌,是否放棄殺人,還是回到學校? 彼時彼刻,一個叫李昂的中國男人,站在橋下凝望并猶豫,要不要走到她面前?同時,他偷拍了這張照片。 塞納河新橋上的那個瞬間,殺手李昂愛上了瑪蒂爾達。 “你殺了人以后,一切都會變了。你的生活就從此改變了,你的余生都要提心吊膽地過活。” “我不管將來如何,léon,我只需要愛,或者死。” ——《這個殺手不太冷》 第7夜 莫斯科不相信眼淚 假若我們知道什么是時間的話,那么,我相信,我們就會知道我們自己,因為我們是由時間做成的。造成我們的物質就是時間。 ——豪爾赫·路易斯·博爾赫斯 第一次聽到《當你老了》這首歌,是在2014年初秋,烏魯木齊。 新疆之行的最后一夜,晚上有紀律不能隨意出門,我還是鼓動須蘭與甫躍輝出去走走。離開八樓昆侖賓館,三個人走在烏魯木齊街頭,北京時間已近子夜,晚風微涼。街邊樹著拒馬,須蘭擔心安全問題。但我不怕。穿過一條地下通道,聽到吉他與歌聲,在罐頭似的甬道共鳴。彈吉他的流浪歌手,是個健壯的漢族小伙子。我問他能不能彈唱一首歌。他說,那就唱首《當你老了》——我從沒聽說過這首歌。 當他唱到“當你老了,頭發白了,睡意昏沉。當你老了,走不動了,爐火旁群暖,回憶青春”,我脫口而出葉芝的名字。 烏魯木齊午夜的地下通道,流浪歌手年輕的聲音,緩緩切碎回憶里的時間,像黑洞里泄露的陽光,照出成千上萬飛舞的塵埃纖維,灑在十多年前我的臉上,還有她。 那一年,我在上海市盧灣區的思南路郵局上班。 我沒讀過正規的大學,曾被認為是件頗為遺憾、偶爾也覺得自卑的事。我學的是電報專業,一度能背出兩千個中文電碼,但沒來得及發過一份電報,這個行業就被淘汰了。我被迫改行到郵政窗口,接收ems快件和包裹,收銀和填單。后來說起中石油中移動之類央企,才發現我也曾是央企員工,而且是壟斷央企,當時卻沒人這么想。郵局三百六十五天開門,周末門可羅雀,我會在柜臺底下,偷偷看本小說,或者發呆。 一個冬天的周末,我遇見了她。看起來六十多歲,頭發花白,燙成中年女人的波浪卷。臉上皺紋不多,白得像正在融化的雪。啤酒瓶底般的鏡片下,有雙令人印象深刻的大眼睛。她穿著件高領黑色大衣,裹著深紫色的羊毛圍巾,化著淡淡妝容,這就與眾不同了。她盯著我看了許久,我有些害怕地站起來,問她有什么需要。她說她想要投訴,為什么賣明信片的窗口沒人?她的聲音不像這把年紀。人民郵電不該讓人民浪費時間等待!她的態度很嚴厲。雖然,人民郵電早就改稱中國郵政了,我不敢糾正她的說法,自作主張跑到別人柜臺,拿了張明信片賣給她。 她在我的窗口前寫明信片,居然是外語,又絕非英文。最后,地址下面寫—— moscow russia 我能看懂這是莫斯科。老太太把明信片投進門外的郵筒。 以后每個周末,她都會來到我的窗口前。我說我不是賣明信片的,但她指定要從我的手里買。我建議她一次多買幾張,需要時投進郵筒就行了,但她不聽。她的收件人地址,永遠都是莫斯科,落款只寫俄語。同事們說,這老太太是出了名的“刁民”,平常總因為小事情要投訴。每個人看到她都很頭疼,恨不得裝作上廁所逃走。我感覺自己是要倒霉了,怎么總是來找我呢? 春日黃昏,她又來了,把去莫斯科的明信片投入郵筒,坐在臺階上不動了。老太太面色不好,一個人捂著心口站不起來。周末的淮海路,夜生活剛開始,她的面前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敢靠近,大概是老太太訛人的事太多了。 只有我蹲下來問她怎么了。 她的手哆嗦著,指了指上衣口袋。我從里面掏出一瓶硝酸甘油片,知道這是心臟病的藥,倒出一片塞到她嘴里。我祈禱老太太不要死在我懷里。 幾分鐘,她的魂魄像是回來了,說了聲謝謝。我剛好下班,問要不要送她回家。老太太將我推開,沒走幾步就搖搖晃晃,又被我攙扶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