瑪?shù)贍栠_掏出槍，頂著他的腦門。

    殺手李昂說出交易條件，無非是給老頭一筆錢，還有一本假護照，離開歐洲去隨便哪里。

    老頭答應了。

    不過，這次的客戶條件比較苛刻，不僅要看到照片，而且是殺人的整個視頻。

    按照事先分工，瑪?shù)贍栠_用手機拍攝，殺手李昂在鏡頭前殺人——這個并不算刻意，大部分職業(yè)殺手都是有助手的。

    老頭干了幾十年秘密警察，演戲也算是特長。瑪?shù)贍栠_買了一批電影道具，安裝在老頭的衣服里面。

    她的手機鏡頭里，三只青蛙咖啡館，陰郁恐怖，月黑風高殺人夜。殺手李昂出場，他穿著黑色皮夾克，端著以假亂真的貝雷塔道具槍。老頭驚慌失措后退幾步，擺出各種企求的表情，從口袋里掏出許多錢，從抽屜里翻出值錢的古董，卻都無法阻攔殺手完成任務。

    隨著李昂槍響，瑪?shù)贍栠_按下開關，老頭胸口爆開個血洞，痛苦倒地。冷酷的殺手又補了他兩槍，咖啡館的地板上血流成河，手機拍下全部過程，直到確認死亡。

    老頭喘回一口氣，瑪?shù)贍栠_把他拖起來。老頭說，我能不能親你一下？

    瑪?shù)贍栠_看了看殺手李昂，而李昂背過身去，點點頭。

    老頭親吻了她的臉頰，低聲說，你很像我的孫女。

    她在布拉格嗎？

    不，三年前，她和她的爸爸mama，都被炸死了，那顆炸彈是來殺我的。謝謝你們！

    老頭換好衣服，趁著夜色離開三只青蛙咖啡館，也許他會去布宜諾斯艾利斯，再開家三個老兵咖啡館，中國人懂的。

    這一晚，李昂與瑪?shù)贍栠_在咖啡館度過，殺手躺在長椅上，女孩睡在柜臺后面。

    用作道具的鮮血已被擦凈，明早的布拉格，又多了起失蹤案而已。

    殺手李昂順利拿到酬金——剩余的二萬五千歐元。他的卡里還有十五萬歐元，足夠在布拉格生活好一陣子了。

    他們在郊外租了個老房子，每天去深山間練習射擊。瑪?shù)贍栠_總是跟著他，幾乎寸步不離，害怕李昂會甩下她獨自走了。

    如果，有警察來抓住他們，肯定會把李昂以誘拐少年兒童的罪名關進監(jiān)獄的。

    瑪?shù)贍栠_問過一個問題——三只青蛙咖啡館的老板，那個逃跑的老頭，我查過他的資料，從1980年到1985年，他殺過許多無辜的人。這樣的人，其實早該死了，你為什么不殺了他？

    1980年到1985年？泰坦尼克號字幕組的捷克斯洛伐克，跟我有根毛的關系？

    殺手李昂拿起槍，對準遠遠樹梢上的一只鳥，說，親愛的瑪?shù)贍栠_，你遲早會明白的，在這個世界上，沒有誰對誰錯，或者說，我們都是錯的。

    他們?nèi)チ藲W洲許多地方，走遍挪威的北極峽灣，愛琴海上的小島，西班牙的阿爾罕布拉宮，還有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每次都是執(zhí)行殺人任務，當然無一例外都成了放人。

    風塵仆仆的一路上，瑪?shù)贍栠_跟著李昂學習中國話，從一二三四學起，直到學會“我和我的小伙伴們都驚呆了”“畫面太美不敢看”“我只想安安靜靜地做個美男子”……

    李昂給她看從前照片，包括中學同學們的合影，其中有個家伙現(xiàn)在是作家。

    殺手李昂與瑪?shù)贍栠_是最佳拍檔，與其說是殺人，不如說是拍微電影。因為大多數(shù)客戶，都要求看完視頻才給好評。殺手李昂是男一號，被“殺”對象則被迫演起男二或女一。瑪?shù)贍栠_更有編劇和導演天賦，兼燈光師、化妝師、道具師與剪輯師，為讓每次殺人都有創(chuàng)意，盡量逼真寫實，避免千篇一律引起客戶懷疑，她精心編排了各種不同的殺人環(huán)境及流程——

    陽光下殺人，月光下殺人，浴缸與馬桶上殺人，飛速行駛的汽車里殺人，波羅的海私人游艇上殺人，古羅馬大斗獸場里殺人，歐冠決賽看臺底下殺人，《天鵝湖》芭蕾舞劇中殺人，馮·拉斯提爾的片場里殺人，學習吳宇森電影在放鴿子中殺人，更為慘烈血腥的有昆汀塔倫蒂諾風格，最后升級為韓國導演奉俊昊的陰郁現(xiàn)實主義風。

    兩年過去，瑪?shù)贍栠_，個子長高，胸部挺起，骨盆都變大了，不再像個小姑娘。

    不過，她還是處女。

    殺手李昂接到了新的任務，目的地是波黑首都——薩拉熱窩。

    客戶要暗殺的對象，住在1914年刺死奧匈帝國皇儲斐迪南大公的那條街上。

    李昂自言自語了一句：瓦爾特保衛(wèi)薩拉熱窩。

    瑪?shù)贍栠_聽不懂，她只是有種不祥預感，抓著殺手的胳膊，把頭靠在他的肩上說，李昂，我們已經(jīng)攢到很多錢了，什么時候洗手不干？

    我不知道，除了干這行，我還能干什么？

    開家小旅館吧，情人旅館，不錯的主意吧。

    去哪里？

    我想去越南——她正在第三遍看瑪格麗特·杜拉斯的《來自中國北方的情人》。

    殺手李昂不置可否地看著她的眼睛，埋頭在她的長發(fā)里，猛烈呼吸著女孩體味，瞬間就要心軟。

    但在他做決定前，先要完成今天的任務。

    敲開一戶不起眼的人家，有個五十來歲的塞族男人，戴著一副老花眼鏡，正在專心地閱讀《哈扎爾辭典》。

    按照慣例，殺手李昂拿出槍，再拿出錢和護照，讓對方做選擇題。

    然而，那個家伙直接從書本里抽出一支槍，還沒等瑪?shù)贍栠_反應過來，一顆子彈已打進了殺手李昂的胸口。

    不是道具槍！

    鮮血飛濺到瑪?shù)贍栠_的臉上以及嘴角，第一次嘗到中國男人體液的滋味，有些咸，有些澀。

    在對方要開第二槍之前，瑪?shù)贍栠_把手機扔了過去，準確地砸中了老家伙的眼鏡。

    他的手槍也掉落了，正在他滿地找眼鏡之時，瑪?shù)贍栠_拖著渾身是血的殺手李昂，艱難地逃出了這棟房子。

    她踩下摩托車的油門，殺手李昂靠在她的后背上，飛快地開過曾經(jīng)引爆第一次世界大戰(zhàn)的街道。

    薩拉熱窩郊外的醫(yī)院，瑪?shù)贍栠_將李昂送入手術室，拿出包里的兩萬歐元現(xiàn)金。

    三個小時后，子彈從肺里被取出了，李昂總算撿回一條命。

    但他們不敢在醫(yī)院停留，害怕那些混蛋很快會追來。瑪?shù)贍栠_繼續(xù)開摩托車，載著李昂飛馳過波黑的山區(qū)。第二天，到達克羅地亞的薩格勒布，這才放心地轉(zhuǎn)入一家醫(yī)院。李昂醒過來后，只在醫(yī)院躺了一星期，他就要求出院離開。

    瑪?shù)贍栠_重新調(diào)查了薩拉熱窩的殺人對象，才發(fā)現(xiàn)死里逃生是他們命大——那家伙是前波黑塞族軍事首領。九十年代的波黑內(nèi)戰(zhàn)期間，此人親自指揮了多場屠殺，至少有數(shù)百名穆族平民被殺害，包括許多不到十二歲的男孩，他說這些男孩長大了，就會拿起槍屠殺塞族人。后來，他逃過了海牙國際法庭的審判，隱居在薩拉熱窩的老城區(qū)里。

    幾天后，在匈牙利的一個汽車旅館，瑪?shù)贍栠_在給殺手李昂的傷口換繃帶，并用熱水為他擦洗身體。他的肌rou明顯不如歐洲人，卻有一種中國人特有的膚色，至少皮膚摸上去很舒服。他的胡楂比較茂盛，雖然蓄不起大胡子。有時候的清晨，可以看到他身體的變化，顯然他是個健康的男人，比大多數(shù)人更健康——但她不明白，為什么他還不要她？

    此刻，電視機里有條新聞，在伊斯坦布爾發(fā)現(xiàn)一具尸體，漂浮在博斯普魯斯海峽上，土耳其警方已確認，此人正是八十年代捷克秘密警察頭子。電視上有死者的照片，以及年輕時與幾年前的近照。瑪?shù)贍栠_認出了這張臉，布拉格三只青蛙咖啡館的老板。

    殺手李昂說，我們必須走了，客戶已知道我在說謊，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這個客戶很厲害嗎？

    我不知道，但是，涉及到要殺政治人物的，恐怕都不是好鳥。

    等一等，我猜，雇你去薩拉熱窩殺人的，跟雇你去布拉格殺人的，是同一個客戶。

    沒錯。

    瑪?shù)贍栠_長大了，她發(fā)覺自己比這個傻傻的殺手李昂聰明多了。你還不明白嗎？那個狗娘養(yǎng)的，發(fā)現(xiàn)你沒有完成殺人任務，不但放走了獵物，還拍假視頻欺騙了他。對方非常氣憤，決定報復我們，讓你去執(zhí)行一樁危險的任務，是要假借薩拉熱窩的混蛋之手，把我們都干掉！

    殺手李昂懂了，他們連夜逃離汽車旅館。還是由瑪?shù)贍栠_開車，虛弱的李昂趴在后面，把頭埋在咖啡色的長發(fā)間，像只落難的寵物狗。

    兩晝夜后，經(jīng)過維也納和希特勒的故鄉(xiāng)林茨，再次進入德國巴伐利亞境內(nèi)。他們一路向北駛?cè)ィ恢钡胶商m的鹿特丹港。這是萊茵河的入海口，也是歐洲最大的集裝箱港口。他們帶著摩托車坐上滾裝船，經(jīng)過波濤翻滾的北海，抵達了英國倫敦。

    瑪?shù)贍栠_說她很想去一個地方——墓地。

    天色昏暗，來到倫敦郊外的海格特公墓，瑪?shù)贍栠_帶著他兜兜轉(zhuǎn)轉(zhuǎn)，直至一座花崗巖紀念碑前。有個德國老頭的雕像，刻著幾行鎦金大字，瑪?shù)贍栠_用結結巴巴的英語念出來——

    “全世界無產(chǎn)者聯(lián)合起來”

    還有一句：“哲學家們只是用不同的方式解釋世界，而問題在于改變世界。”

    馬克思的墓。

    墓前的無數(shù)鮮花大多是中國公費旅行團獻上的，現(xiàn)在空無一人。馬蒂爾達也給墓碑獻了一束花，她的爸爸mama都是法共黨員，她小時候跟父母來過這里，記得爸爸還唱了首國際歌。

    殺手李昂說，我曾是中國共青團員，不知道現(xiàn)在退團了沒有。

    我介紹你加入法國共產(chǎn)黨吧，瑪?shù)贍栠_勾住他的脖子說。

    這時候，李昂不想開玩笑，他說，那個客戶是個大人物，已下達了全球必殺令，對我的人頭的懸賞額，可能高達數(shù)百萬歐元。瑪?shù)贍栠_，你快點走吧，這是你能活下去的唯一辦法。真正的職業(yè)殺手，隨時都找到我們。

    你要我離開你？

    是，趕快走吧，要么我離開你？

    瑪?shù)贍栠_，忍著眼眶里的淚水說，好吧，我可以走，但有一個條件。

    說。

    你必須答應我。

    都快要死了，還有什么不能答應的？

    跟我zuoai。

    這……

    我不管。

    瑪?shù)贍栠_用嘴唇封住他的口。

    殺手李昂掙脫道，瑪?shù)贍栠_，其實，我是想等你，等你長大。

    如果，我長不大了呢？如果我明天就死了呢？如果你明天就死了呢？馬克思給我們的時間太短了。

    你一定要的話，什么時候？

    現(xiàn)在。

    什么地方？

    這里。

    瑪?shù)贍栠_如是說，殺手李昂困惑地抬頭，這是公墓啊，節(jié)cao呢？

    一不留神，他被她推倒在墓碑前的草地。

    在最漫長的那一夜，倫敦北郊近乎透明的星空，像散落的水晶珠鏈，彌漫著少女劉海間的氣味。

    年輕的瑪?shù)贍栠_，用身體融化著殺手李昂。來自中國的男人。在偉大的馬克思墓前，告別處女生涯，沒有比這更莊嚴更偉大的誓言了。她想。

    清晨，馬克思看著一覽無遺的他們。

    瑪?shù)贍栠_撫摸殺手李昂的胸口，他卻說，你要履行諾言，從今往后，我們，永不再見面。

    好，但我們要找個分手的好地方。

    在哪里？

    你還記得嗎？我們第一次見面。

    巴黎，塞納河，新橋。

    對，我們的最后一次見面，應該在倫敦，泰晤士河，滑鐵盧橋。

    瑪?shù)贍栠_真會選地方，滑鐵盧橋，既與法國有關，又是《魂斷藍橋》的那座橋。

    上午，十點，倫敦常見的細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