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第九十六回 她似乎做了一個挺長的夢。 夢境由黑白二色到像是被人為地染上原有的各式顏色,身處其中而不知時間流逝的柴溪也隱隱約約地產生了一種遲鈍又復雜的感覺。她的意識被拖拽著沉在了水底的最深處,任憑如何掙扎也始終無法浮上來透一口氣,這種重壓持續了很長一段時間才慢慢減弱,讓柴溪得以窺見一絲光明。 ……誒? 她意識到了自己正在從沉睡中清醒的事實,與此同時,那團關于朦朧得讓人無法說清到底是在述說些什么的夢境的記憶也以快得驚人的速度從她腦海中褪去。不知是不是因為長時間的昏睡,她的大腦都變得有些木然了起來,柴溪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皮動了動,但是要真正醒來好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她這是在哪里? 柴溪一開始想不起來自己在陷入一片黑暗之前到底做了些什么,只能肯定眼下的狀況實在非同一般。一種難以言喻的復雜感情冒了出來,但她一時半會兒還沒法分辨出那到底是為了什么才感到的遺憾與失落。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來著? 幾分鐘后,她的頭腦終于開始重新運作,她先是想起了一陣強烈的疼痛,然后記憶如潮水般地涌現而出。不可思議的是,與當時的感覺相比,現在簡直舒適得不可思議。柴溪忽然有了一種久違了的即視感,她手指所觸的觸感雖然稱不上多么的順滑,但也能感覺得出是很柔和綿軟的布料。 是有誰救了她吧。 思及至此,柴溪想起昏迷前自己所做的一切,心里對救了她的人選大概也有了底。 那么,她昏過去前聽到的就是…… 她動了動手指,摸到了蓋在身上的被子,盡管身體還有些使不上力氣,勉強做點小動作還是可以的。自己的身體狀況自己再清楚不過,她身上的傷應該已經被那位——或者別人——給治好了,接下來應該只是休養然后慢慢調整身體狀況就可以了,只不過不知道,在那之后到底過去了多長時間? 問題一個接一個地冒了出來,柴溪費力地撐開了沉重的雙眼,覺得腦后一陣陣悶痛。隱約猜到了個中緣由,她覺得心里空落落的,注視著床鋪上方半晌,她慢慢從記憶深處翻出了這個地方。 還是這間房啊。 記憶偏偏在這種地方清晰無比,柴溪輕輕嘆了口氣,隨即因為一絲神經抽痛似的刺痛皺了皺眉。她不顧接連涌出的疲乏感,撐起身體從床上坐了起來。 ——這么做反而感覺好多了。 柴溪再次確定那無力感和疲憊壓根就是心理作用——或者說是更深層面上的,身體上的傷已經完全恢復了,她甚至推翻了自己剛才的想法,她覺得自己或許連接著靜養都不需要。不管怎么說,受了重傷以后跑到這里都夠打攪別人了,要是接著還叨擾下去……對方恐怕是真的不在意,不然也不會將那樣東西交給她,但是她自己心里根本不可能過意得去。 身體還有些發軟,她恐怕沒辦法立刻就站起來,正在這么想著的時候,“吱呀”一聲,有人推開了這間房的房門。 是熟悉的面孔。 那人似乎沒想到她這時已經醒來了,就那么愣愣地瞪著她,連推開門的動作都滯住了好一會兒。兩人一時間都有些尷尬,柴溪努力在她那總覺得沒有之前那么靈光的腦袋里仔細搜尋著他的名字,為難地發現自己好像把名字搞混了。 “……清風?” 幾分鐘后,柴溪試探地問道,從對方的表情來看,姑且應該是猜對了。 他沉默了幾秒,然后方才開了口:“姑娘身體可還有哪里不適?” 柴溪搖了搖頭,上次來到這里后發生的事情可不太愉快,雖說鎮元子到最后并未有多在意、甚至還送了她那兩樣東西,但對于清風,她還是生出了些愧疚的。她攥了攥衣角,到了這時才發現自己身上依然是仍然是原來的那身衣服——倒不是說放心了之類,奇怪的是連之前腹部被穿透時的破損也仿佛從未出現過似的,興許是一并補好了。 但是傷又是怎么治的? 她決定想不明白的問題先放放,至少等見到鎮元子再說……現在問清風,清風恐怕也不甚了了。 “沒有,”柴溪有點勉強地扯了扯嘴角,扯出一個笑容,但確實是由衷感激地說道,“這些日子實在是太麻煩你們了。” 她不確定自己到底睡了多久,不過憑直覺來說,一個禮拜是絕對有的。 “哪里麻煩。” 清風客套似的說道,可是當然,柴溪也聽得出來,他也不完全是在只假寒暄似的隨口說說。只能說是這么久以來——又亦或是由于那時候發生的事的影像,他變了不少。 “那,”他又上下打量了柴溪兩眼,像是在確認她是否真的身體無恙似的,然后才轉過身又拉住了門閂,“我先去通報師父一聲,姑娘請就在這里稍等吧,在師父來之前,還請姑娘別隨意走動。” 她點點頭,領了對方的好意。 門被重新合上后,柴溪輕輕靠在床柱上,視線不自覺地瞥到了前方的圓桌和椅子上,想起上次在這個房間里發生的事。經過的時間明明和五百年相比不過是彈指一揮間,如今卻恍若隔世。 她忽然倒吸一口涼氣。 緊接著,猛然吊起來的心就那么直直地懸在那里,她很快明白了一開始那失落感究竟是從何而來,連帶著對自己為什么會昏迷這么久也明白了大半。然而,她卻很輕易地就接受了這個事實,或者說,在決定要那么做之前就有所覺悟了。 ——她壓根就是抱著那樣的覺悟才負隅頑抗的。 柴溪低下頭,看著自己伸展開的手掌掌心,不自覺地想要伸手抓住什么東西,但理所當然地,除了空氣之外她什么都觸摸不到。與先前那次不同,這一次她甚至都沒有傷心這種情緒,也不知到底是幸事還是壞事。 緣分到底算盡還是未盡呢? 迷茫之間,她聽見門外有幾乎悄不可聞的腳步聲傳來,憑那聲音她只聽得出來有一個人,但當門又一次被推開時,柴溪發現她錯了。眼前出現的是那位熟悉的長須道士,而他身后的就是去而復返的清風,后者看上去似乎在后悔也許不應該跟來。 與因此而竭力降低著自己存在感的清風不同,有人——這么說恐怕不太合適——偏偏在這個時候冒了出來,努力刷著存在感。 [哎呀,原來你醒過來了啊。] 這聲音一聽就知道是誰,更何況在場的壓根就沒別人了。 [既然這樣,那我就——啊,你已經知道了么?] 等等,他在和誰說話? 聯想到之前的那些經歷,柴溪也隱約猜到一點什么……不過聽萬壽山那語氣,對方應該也不是站在對立面的人,更何況,現在不是過于在意這些的時候,她也不擔心自己在五莊觀待著會有什么不測。 她胳膊用了點力將自己從床上站起來,雙腿意料之中有些打晃地站不住,柴溪搶在他們手攙到自己前雙膝觸地,閉了閉眼睛開口道:“謝謝大仙救命之恩。” “哪里,”看到她這副表現,鎮元子的手伸到一半便停在那里,他轉而拂了一把拂塵,“貧道在將那玉佩轉交與你之時,便以想到會有如今的境地。取經之路煞是兇險,只是見你當時的樣子,想必對此一定有所預料但仍執意前去,貧道再多說也并無益處。” 他話題忽地一轉:“如若貧道沒有猜錯,你應當是遇上了那迦樓羅鳥吧。” 柴溪愣了一愣,隨即反應過來那就是在指金翅大鵬雕,她輕聲道“是”,然后看到鎮元子復又伸到她面前示意她請起的手。想想是對方救了自己的命,也不愿拂了好意,她還是將自己的手搭了上去,微微借力,有點艱難地站了起來。 旁邊的清風早已將椅子拉開,她僵硬地坐下,反而有些不太適應。 鎮元子向著清風點了點頭,柴溪看來也不知后者明白了什么就徑直向門外跑去。而鎮元子則是在她對面坐下,一副任她問什么都會如實解答的樣子。 既然這樣的話…… “大仙,”柴溪索性直接單刀直入主題,“不知我在您這里叨擾多久了?” “滿打滿算不過一個星期,”就這一點而言果然在她意料之內,而鎮元子又接著道,“你身上的傷早無大礙,昏睡這么久恐怕是心魔所致。只是,你自己應該也感覺得出來,就現在的狀況,還須靜養個兩三天。情況貧道也大致了解了,在你昏睡期間,那迦樓羅鳥和他那兩個兄弟都已被收服,你大可不必擔心。” ……果然不愧是大仙。 柴溪無意識地移開了目光,發覺對方竟然如此輕易就看出了自己心里所想之事、還用三言兩語就說了出來。 她忽然又想起了那個人參果形狀的玉佩。 其實即便那時身受重傷,現在想起來,她也回憶得起那時候手指所觸的裂紋,想必在到達萬壽山上時那玉佩就已然碎裂。柴溪忽然有些感慨,又慚愧得無言以對。 “多謝大仙了。” 半晌后,她還是只能如此喃喃出聲。 “這句話,你方才已經說過一遍了。” 鎮元子看起來倒不甚在意,他轉而從椅子上站了起來,仿佛在側耳傾聽著什么似的。即便柴溪自認聽力過人,卻也什么都沒聽到,只能一頭霧水地看著他不知發生了什么。 “恰巧貧道這里有貴客相訪,”他道,“不知柴姑娘可愿見上一見?” 柴溪一開始覺得有哪里不大對勁,細細一想,卻也發現了不同之處。 稱呼變了啊。 她莫名地放下心來。 “自然是要見上一見的。”她猜到那人身份,笑道。 話音落下不久,門口便踏進一人。 那人面容清俊,可與她想象中不同,竟是作書生打扮,乍一眼看上去與尋常士子無二,然而仔細一瞧便看得出其氣場的不同。如若他不笑,那氣質真的是溫潤如水;可他嘴角的笑容,偏偏帶了一分不羈。她突然明白為什么女兒國國王會做出那般情態了。 “在下束哲,見過柴姑娘。” 第九十七回 果然。 柴溪想起她自己做過的事,又看他玩笑般地行了一禮,心里一慌,這就想要把椅子往后推開站起來,偏偏因為剛才已經費了不少勁而現在根本無法如愿地使力站起身。如此一來,她也只好無措地點點頭,不知該把手往哪里放。 “柴姑娘也不必如此慌張,”據稱是束哲的那人如是說道,他與鎮元子對視了一眼,神情間也依然是讓柴溪有點捉摸不定的感覺,而鎮元子捋了捋自己的胡子,臉上好似也現出了幾分笑意,“在下沒有惡意——當然,這點,柴姑娘應該還是有所懷疑的。這也怪在下,當時沒有把話說清楚,柴姑娘那么做也是理所應當。” ……啊。 他不說還好,一說就等于是把柴溪收下他錦囊又把它掛在樹枝上的事情端到了明面上,雖然在場的這其余兩個人并不會因此介意多少,但柴溪自己偏偏覺得當初的疑心盡管在那種情況下是必要的,拂了別人好意這一點……隨便換個別的什么人都會招致對方的惡感吧? 偏偏這位叫束哲的還真沒有對此表現出半點不滿的意思。 而偏巧在這時,從門外跑進一個柴溪不認識的道童來,急匆匆地向鎮元子耳語了些什么。盡管他聲音放得很低,可憑在場幾人的耳力也都能聽得到,只是鎮元子也不避諱。那事事實上也與柴溪毫無關系,她索性也就裝作沒聽到。 “觀里還有些事等貧道去處理,”他道,多少顯得有些意味深長的眼神讓柴溪不得不對束哲之后可能要說的話有所多想,鎮元子倒是一派輕松的樣子,“那就恕貧道失陪了,二位先慢聊。” 然后他就……真走了。 柴溪直直地瞪著鎮元子離去的門口,總覺得他不走還好,一走就更顯得這房內尷尬得難以復加。她無意識地用指尖輕輕敲了敲桌面,還在思索該怎么打破這片沉默、用什么話來開場時,突然聽到站在邊上的人長出一口氣,用一種與他外在形象不怎么相符的架勢坐了下來。 柴溪:“……” “哎呀,”他這么抱怨似的感嘆了一聲,拿起茶壺自己給自己倒了一杯茶,“他走了實在是太好了。跟你說實話,他待在這里我都不知道該說點什么,壓力真的是太大了,我在這道觀里這幾天都不知道是怎么熬過來的。” 看著束哲的樣子,她仿佛有種他們幾人當初逗留五莊觀時鎮元子那和善的表現都是假象般的錯覺。 不對啊! 然而不得不說,束哲這樣的表現確實是一下子拉近了兩個人之間的距離,方才的緊張已經悄然無蹤,柴溪詫異地開口道:“束公子所言為何?” 她說出這個稱呼的同時,束哲立刻擺了擺手:“跟我還那么客氣做什么,柴姑娘可能感受不到,畢竟你與他也不過相處數日,更何況……算了,反正啊,他這人要是與他多相處個十年半載,那真是妥妥地讓人受不了。比如說啊,我上次——” ……她忽然有點后悔自己問了那句話。 柴溪一臉茫然地聽著束哲倒足了關于鎮元子的苦水,也不知那諸多細節到底是真的發生還是當時他自己腦補的。不過無論如何有一點總是肯定的,別說是在西梁女國時從女兒國國王口中聽說的束哲的形象了,就是剛才他剛進門時表現出的樣子,她都懷疑是不是與現在這個大吐苦水的人是一個人。 “這次我不過是偶然路過了萬壽山,”他刻意咬重了“偶然”二字的發音,“然后從他口中聽聞你居然到了這里,所以才在這多逗留了幾日。” 眼見話題終于回到正軌上,柴溪眨眨眼睛:“束公子——呃,你聽說過我?” 她還記得女兒國國王說是整整一年前才見到他的,而當時的一年以前,他們離西梁女國還遠得很,興許還在平頂山那塊兒地界呢。 而束哲為什么會知道她沒有收下錦囊,卻把它掛在了樹枝上呢? 難道是說他有某種手段可以探知得到? 啊,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