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
“人不小,廢話倒挺多?!?/br> “有意思,還跟我較勁。” 他閑著也閑著,擋著路故意逗她。 她眼睛微鼓,眼神傳遞出的意思,明明朗朗的都是不屑與他計較,可那倔強的小樣子,卻又分明憋著火。 彼時,他住進沈宅剛滿三天,她也不過才將將一年。 他是私生子,她是拖油瓶,同樣渾身是刺,同樣與沈宅格格不入。 他總是玩世不恭地招惹她,她則像個刺頭,他攻一尺,她還一丈。 漸漸,兩人磨合出革命感情。 她都記得的,只是后來那些不美好的回憶占據得太滿,把最初的那段擠到了角落。 人和人之間一旦牽扯上荷爾蒙,所有的感覺都會不知不覺變味。 夜色不溫柔,兩人的心卻在此刻一同變得柔軟。 周霽佑的臉頰在寒夜里冰涼得有些發疼,她聽沈恪說起他這些年的計劃,他是如何一步步實施的,如何創業成功把一家小公司做大的。 她下巴一低,縮進圍巾里。 她心中已經了然為什么沈恪會選擇來這里,因為寒風可以把頭腦凍得清醒又麻木。 “你還恨沈老頭嗎?”她問。 如若不是白發人送黑發人,而他又膝下只有沈楷一個兒子,他不會承認沈恪,不會登門去見沈恪的母親。 沈母獨自一人撫養沈恪長大,盼了二十多年終于盼到沈國安愿意接納他們母子,可孰料,沈國安并未將她劃入接納行列,他給她一筆錢,讓她離開南湘,有生之年再不出現在沈恪面前。 沈恪怨恨過母親,無法站在她的立場去看待這門荒謬的交易。 直到2002年的國慶,他到學校接她,回沈宅的路上突然接到一個電話。 車頭一掉,兩人一路上高速,抵達周圍一個縣城時,天色已黑。 沈母罹患乳腺癌,拿了那筆錢去治病,手術切除后結合放化療,兩年后卻還是復發轉移。 病灶不停長大,她對醫院逐漸失望,走投無路之下,病急亂投醫,相信所謂的民間神醫,陷入一場精心策劃的騙局。 人去財空,沈母死在縣城的一家療養院里。 她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她死的時候手里攥著一個長方形的小電話簿,電話簿上有很多人的名字和號碼,每一頁都記得滿滿,唯有第一頁,孤孤單單兩個字加一串數字,那兩個字是:兒子。 很多事都有跡可循,只不過當局者迷,未能深入。他是從那天之后開始轉變的——順服沈國安,且,在沈國安面前與她保持距離。 如今再憶,往事如煙,即便他在她喜歡他這件事上裝傻,后來又直接導致她和沈國安以及蔣茹慧徹底翻臉,他們之間其實并無多大矛盾。 歸根結底,是她下意識排斥再與他扯上瓜葛。 她以為她不會想再見到他,但忽然的碰面讓她發現,沒什么,她已經可以把他看作一個普通朋友,一個曾經幫助過她、照顧過她的最熟悉的陌生人。 沈恪目視前方開闊的視野,她看不見他臉上的神情,他笑聲很輕:“這世上,愛與恨都是一筆算不清的債務。我累了,背負不起任何人的債了?!?/br> 說著,他轉眸凝視她,“包括你,小佑。與你有關的債,我也想一筆還清。” 周霽佑心一震,樹影下,他的臉是暗色的,他的眸深黑一片,她分不太清他的意思,嘴唇一抿,沒吭聲。 沈恪看著她,倏地,長臂一撈,將她一下按至胸膛。 他一動,肩膀上的長大衣便出現丟丟滑落的趨勢。 大衣沒有掉,周霽佑也沒有掙扎,她很僵硬,胸腔起伏間,滿鼻呼吸都是他身上淡淡的男士香水味。 “這是最后一次問你,要不要回來,你要什么,我都給你?!彼f得很慢,每一次停頓都間隔一兩秒。 周霽佑的呼吸也隨之間或性地停頓。 她想,她一定是對孩子溫柔太久,處理這種事都狠不下心了。 她紋絲不動,盡可能委婉地說:“我曾經喜歡你,因為你讓我感到踏實,讓我覺得自己是有人關愛的。你有沒有想過,你讓我回來,也許也是因為,我在那段日子里,給你帶來了某種體會,而這種體會,剛好是你缺失和懷念的?!?/br> 頓一下,她隱約感覺,圈住她的那只手臂似乎也出現一絲僵硬。 “沈恪,你不是想要我回來,你是想要那段日子回來。” 她不確定,但她還是選擇表述出來。無論對與錯,都沒關系。 對了,歪打正著,兩人都釋然;錯了,給他一個臺階,互不尷尬。 沈恪傾傾嘴角,頗為自嘲。他松開她,臉上是認真思索的神情,輕點頭,說:“也許你說得沒錯?!?/br> 周霽佑表情不變,身體漸漸放松。 沈恪轉身回走,說:“天太冷,也不早了,送你去找他?!?/br> 周霽佑出聲叫他:“誒,你等等?!?/br> 沈恪回頭,眼神不可察地夾雜一絲希冀。 周霽佑手指背后,說:“方向錯了?!?/br> 希冀退滅,收斂得干干凈凈。沈恪不置可否地一笑:“不愧是老北京人,熟門熟路?!彪p手捏長大衣的衣領,往身上攏了攏。 周霽佑笑笑:“抬舉我了,前幾天剛來過,有印象罷了?!?/br> 成年人的世界,你來我往,不約而同,互相都戴上偽裝自己的面具。 順后海北沿,往前走不遠,向右轉,就是甘露胡同。 老話說,先有什剎海,后有北京城。這里是老北京風貌保存最完好的地界。甘露胡同作為眾多胡同中的一員,灰墻灰瓦的四合院占據主要特色。 他們站在岸邊時,司機就在不遠處候著,他們一走,他小跑至停車場把車開出來,很快追上他們,在后面慢慢跟著。 胡同里每隔一段就設有兩只路燈,周霽佑給沈飛白撥去一個電話,本想問他到了沒、在哪里,電話剛接通,前方停在路邊的一輛車忽然打開了雙閃燈。 車窗降下,沈飛白探頭而出,“這里?!?/br> chapter 91 隨即他就下了車。 周霽佑走上前,與他碰面。 “什么時候到的?” 沈飛白眸光正對她:“沒多久?!比缓笠晦D,看向跟來的沈恪,頷首打了個招呼。 “我把她交給你了。”沈恪揚眉。 周霽佑轉頭,司機已經停車等在后方,沈恪邁步走到車前。 車門打開,他未立即上車,而是回眸:“聽說你們要結婚了,別忘了給我送張喜帖?!彼旖浅吨Γ笫帜粗负褪持干扉L,比出一個手槍的姿勢指向周霽佑,“到時我給你包個大紅包?!?/br> 兩三米遠的距離,三人的面容被路燈的燈光氤氳出一層橘黃。 在這樣一個暖色調下,氣氛別樣懷舊,像青春片里,夜晚宿舍樓下的某個場景。 肩膀突然被人攬住,搭在她上臂的手稍微使了點力,將她往身側一靠。 周霽佑靜默著,聽見近旁一道聲音:“謝謝。你能出席,我們很高興?!?/br> 沈恪上下眼皮一碰,盯著他,笑容幽靜。 沈飛白神色淡淡,安然迎視。 沈恪一笑,側對他們揮揮手,上車走了。 周霽佑一路目送,身邊人突然問她:“冷嗎?” 她嘴角上揚,斜眼睨他,聳起右肩,抖了抖他攬著的手臂,揶揄:“行啊你,宣布主權這一招用得得心應手啊?!?/br> 沈飛白瞥她一眼:“看熱鬧的感想如何?” 周霽佑言笑晏晏:“你都說是看熱鬧了,當然是看熱鬧不嫌事大,你繼續再多表現一點我也沒意見?!?/br> 她順勢旋轉半圈,抱住他的腰,與他面對面,“不過話說回來,你……”她看著他,目含審視,略作停頓,“是不是看我和他一起,心里有什么疙瘩?” 沈飛白如一棵筆直的松樹,挺拔而昂揚地垂著眼眸。 周霽佑被他看得猛然心跳漏了一拍,隱約覺察出什么,頭輕輕后仰,仔細打量他:“沈飛白,今天你meimei來找我了?!?/br> 她用的“找”,沈飛白自然能明白其中意思。 他沒問沈心羽找她做什么,好像他早就知道似的,說:“心羽不清楚我們的狀況,她說了什么不中聽的,你別放心上。” 有車經過,他拉她往后讓了讓。 她抱著他,他后退,她則前進,像一對連體嬰兒。 車從她身后駛過,車光遠去,周圍又恢復成一片昏黃的橘色。 她笑著說:“你看我像放在心上了么。況且,她也沒說什么?!?/br> 她悠悠閑閑的,脖子上的圍巾又厚又暖。她臉很小,下巴以下擴大幾圈,頭發又剛好包在里面裹著臉,臉頰看不見,更加突出五官的精致秀氣。 沈飛白低眸凝視她。 嚴寒冬夜,人文氣息濃厚的北京胡同里,他沉磁好聽的聲音也像是經過熏染,變得具有厚重感。 “十五年了,小佑。我們認識了十五年?!?/br> 周霽佑睫羽一顫,沒吱聲。 “像做夢一樣?!彼坪跤幸稽c恍惚,唇角幾不可察地微微勾起。 曾經,他站在她的世界之外,與她同處一個世界的人是沈恪。 如今,角色顛倒,換他與她比肩,攜手看向另一世界的沈恪。 此番滋味奇特,像做夢一樣。 周霽佑依偎進他懷里,側臉貼他胸膛。 很奇怪,之前那么冷,與他一起卻忽然感覺不到,心底溫暖如春。 “整個青春都和你耗上了。”她輕聲喟嘆,風把她低低的聲音吹進沈飛白的耳朵。 沈飛白摟緊她,因她不經意的一句話,而心生此生無憾的強烈感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