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節(jié)
chapter 58 沈國安已經(jīng)七十三了。 已過古稀的老人每天想的不是退休養(yǎng)老,也不是兒孫子女,十年如一日的虎虎生威,獨攬大權(quán),上上下下一把抓,好像只要腰桿不倒,地位、權(quán)力和威信就能永遠緊握在手。 沈飛白時隔三個月再次見到沈國安,年初一那次不歡而散的談話,恍如昨日。 一張海南黃花梨方桌擺放在書房的中心位置,取意“正中人和”。 沈飛白和沈國安分坐兩端。 海南黃花梨散發(fā)若有似無的悠悠降香,這種味道隨年月流逝本該慢慢淡去,沈國安為了留住香味,特地命人想辦法刷上一層定香劑。 他在細節(jié)上的追求和賞花逗鳥的一般老年人無二,但,他并不是一個好相與的慈祥老人,他脾氣善變,如同詭譎的天氣,時刻陰晴不定。 前一秒和顏悅色,后一秒可能翻臉無情。 不單單沈飛白,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都早在適應(yīng)中習以為常。 方桌上擺放一張圍棋盤,沈國安一番思慮后落下一枚黑子,面無表情,暫時看不出喜怒。 林嬸敲門進來,按照沈國安的吩咐,在沈飛白左手邊端上一碗溫補湯。 沈國安說:“北京多風干燥,我讓林嬸熬了點湯給你清清肺。” 林嬸腰間系圍裙,手在上面擦了擦,和藹道:“慢慢喝,小心燙。” 沈飛白看一眼碗口里堆滿的食材,暫時沒伸手去碰,淡笑點頭。 林嬸不放心地連瞅他幾下,轉(zhuǎn)而對沈國安道:“老爺,我就在門口候著,有事您叫我。” “不用。你該干嘛該嘛,這里用不著人。”沈國安老而矍鑠的眼牢牢盯緊棋盤,聲音無瀾。 林嬸心中默嘆,扭頭又望了望沈飛白,后者執(zhí)一顆白子,聚精凝神,和沈國安一樣,也并沒有看她。 林嬸轉(zhuǎn)身出去了,風雅墨香的中式風書房內(nèi),一場無形的對抗正式拉開帷幕。 白棋意在取勢,然黑棋步步緊逼。 黑吃掉白四子,沈國安旁若無人地嗤笑一聲,好像在笑他的自不量力,絲毫不留情面。 他抬眸,對面人身姿挺拔,哪怕坐著下棋,背脊也不彎弓,像一棵直挺挺的松樹,不知道什么是低頭。 “飛白。”他左手扶大腿,肩膀保持前傾的姿勢,手里握一顆棋子,扯了下嘴角,“爺爺當年教你下棋的時候讓你記住一句話,還記得嗎?” 沈飛白不急不慌地落下一子,目光平靜:“無論做什么,想要成功,都要按照一定的次序,圍棋也是如此。” “很好,還記得。”沈國安低笑,詭異地盯著他,“那你告訴我,你的次序呢。” 沈飛白知他并非想聽到答案,他后面還有話。 “你沒有次序。古人云,百善孝為先。你直接跨過了孝,就算后面的順序羅列得再細致周到,你也注定只會是一個失敗者。”沈國安嘲諷地看著他,“孝是立身之本,你采訪了那么多條新聞,有沒有一條是關(guān)于孝道的?新聞記者不應(yīng)該只有職業(yè)道德,也應(yīng)該具備家庭美德和個人品德吧。” 沈國安身后的背景墻上掛有一副他親手捉刀的毛筆題字,瀟灑卻又不失凌厲的草書——去嗔怒以養(yǎng)性,薄滋味以養(yǎng)氣。 這寥廓荒誕的人間劇場,沈飛白置身其中,只覺諷刺。 林嬸在書房外徘徊不前,房間隔音效果太好,她就算緊貼在門外也什么都聽不見。 老蔡過來拉她到樓梯角落,壓低聲音問:“里面什么情況?” “下棋呢,我想留里面沒留成。”林嬸見丈夫同樣憂形于色,忙問,“你和飛白怎么說的,勸住他了嗎?” “還能怎么說,當然是往好的說。” “那飛白什么反應(yīng)?是愿意還是不愿意?”林嬸緊張萬分。 “就是因為沒反應(yīng)我這心里才急。”老蔡靜下心分析,“皮褲套棉褲,必定有緣故。董事長心眼就和蜂窩煤似的,不會無緣無故利用我們來威脅他,這中間一定有我們不知道的事。” 林嬸心思跟隨他轉(zhuǎn),掌心一拍,恍然大悟地想起一事:“上禮拜老爺子在樓下看新聞,我在旁邊拖地,后來不知道什么時候電視上就出現(xiàn)了飛白,他在安徽一個農(nóng)村,有個老太太哭了,他還給她遞紙巾擦眼淚。” 林嬸想起那日情景。 沈國安坐在沙發(fā)上回頭,指著屏幕里的沈飛白問她:“這小子在你和老蔡面前是這種眼神嗎?” 她茫然不解:“……什么眼神?” 大概是覺得她愚鈍,沈國安目光轉(zhuǎn)涼,轉(zhuǎn)回頭去繼續(xù)看著電視,幾分鐘后,冷聲說了一句話:“你憐憫這些毫不相干的人,怎么不知道體恤一下身邊養(yǎng)育你的人。我你不放在眼里,他們同樣卑下可憐,你也來幫一幫。” 老蔡聽林嬸完整地回憶完,神色陡然變白。 林嬸也在復(fù)述中慢慢回過味,渾身冰涼。 “老蔡……”她嘴唇顫抖。 “嗯。” “飛白不愿意幫,我們真就被掃地出門了?” “你以為。”老蔡面色沉沉。 林嬸說:“我以為老爺子只是讓我們打打親情牌唬住他。” 老蔡看著她:“要是唬不住呢?你又不是第一天認識董事長,他會善罷甘休?” 林嬸整顆心狠狠地一顫。 老蔡嘆口氣,轉(zhuǎn)頭透過樓梯墻壁上的窗戶望向小樓后面的精致庭院,心存幾分希冀:“飛白雖然話少,但他是個聰明的孩子,我們能想到的,他肯定也能想到,就看他對我們有沒有感情了。” *** 沈飛白上午剛走,晚上雷安就來了。 周霽佑在接到他電話后,火速藏好表面不該存在的所有男性物品。然后又在他離開后,一件件恢復(fù)原位。 這不是長久之計,她知道。甚至以后可能會經(jīng)歷防不勝防的突發(fā)事件,她也兀自設(shè)想到了。 可她不確定雷安知曉她和男友同居會出現(xiàn)何種反應(yīng),而且,房子還是她的,他會如何想沈飛白,會因此對沈飛白產(chǎn)生誤解么,她不愿輕易冒風險。 他說可能后天回來,就真的回來了。 周霽佑印象里,這是他出差采訪最快的一次。她還稍稍驚訝了一下:“業(yè)務(wù)水平精進啊。” 沈飛白沒說話,把她撈進懷里,讓她靠在他肩膀,兩個人靜默地坐著。 她想抬頭看他,他手輕按在她下頜骨的位置,“別動。” “……” 他聲音隱有疲憊,周霽佑只當出門一趟來回奔波累的,手指靈巧地在他大腿點來點去,“你不會是抓緊忙完急著趕回來的吧。” 他還是不說話。 周霽佑說:“到底是不是?” 他把她不老實的手握住,低低地“嗯”一聲,額頭相抵,閉上眼:“就這樣待會,別動。” 周霽佑一言不發(fā),真的就再也沒動。 時光是如此深沉靜謐,仿佛一眨眼他們就這樣相攜依偎著走過了一生。 *** 沈飛白主動找雷安辭去《今日聚焦》記者一職,雷安大惑不解:“風波不都過去了么,網(wǎng)上也大多都是支持你的聲音,好端端地為什么突然就不想做了?” 沈飛白坐在對面的椅子上,十指交握放于桌前,微一低頭,額前黑發(fā)遮擋而下。 “其實也不為什么,我畢竟主職是播新聞,還是做新聞主播更得心應(yīng)手一點,當記者有點笨了。” 雷安是一個溫和的人,但是此刻,他看著他的眼神里隱含一絲不悅,臉色不能算很難看,可也的確不再親善:“你忘了你說過什么,你說你擊不垮。” 他在提醒他。 沈飛白沒有抬頭,雷安覺得他是沒臉抬頭看他。 “你是不是聽到風聲,知道頻道即將大換血,想重新謀劃接下來的工作崗位?” 沈飛白一怔,抬眸。 雷安從他眼神里讀出驚訝:“你不知道?” “聽說了。”短暫的訝異后,他目光恢復(fù)如常,“知道今年又要改版,不過,不知會大換血。” 雷安選擇相信他,可他還是有些生氣:“我一直覺得你是一個很有想法的年輕人,你有自己認識事物的坐標系,你一直站在一個既理性又感性的角度看待問題。” “現(xiàn)在你的感性占據(jù)上風,做節(jié)目比較吃力,但你關(guān)注的始終是新聞當中的人,而不是新聞自身的爆點,我相信假以時日,當你的理性和感性融合到一條平衡的線上,你一定能以不變應(yīng)萬變,找到一個屬于自己的位置。” “但如果你現(xiàn)在放棄,這個位置只會屬于別人,你能不能開辟一條新道路還是未知。” 即便心情不暢,他也依然保持平靜,說完一番十分中肯的言辭。 沈飛白感激他,可是,他還是說:“對不起雷老師,我決定另辟一條新路。” 雷安失望地一笑:“我還能說什么,那就祝你好運。” 沈飛白起身,他沒有任何想表達的,只是深深鞠了一躬。 雷安轉(zhuǎn)過頭去,不看他,長而重地呼出一口氣。 沒有人看到,他彎下腰時,垂落在身側(cè)的雙手早已緊握成拳。 chapter 59 江山是在兩天后和雷安一起聚餐時才得到的消息。 彼時,雷安喝了點小酒,人已微醺。兩人椅子挨著,他面紅如關(guān)公,因為酒桌實在熱鬧而把頭低下,和江山單獨聊天。 “他現(xiàn)在這名氣等于是已經(jīng)炒起來了,不再接再厲做點名堂出來,反倒打退堂鼓撒手不干了,你說他腦子咋想的。” 平時講話最不客氣的人是江山,可此刻,他卻意外保持了沉默。 雷安自顧自地說:“這么大好的機會,他剛好又是塊璞玉,朝這條道兒上堅持走下去,早晚有他大放光彩的時候。能在一個位置挖掘出獨特的個人優(yōu)勢,多少人一輩子都做不到。他才入行多久,臺里有幾個人能有他這運氣。” 江山倒是笑了,開口回應(yīng):“他運氣確實好。” “機會撞見努力就是運氣,他再努力,能保證接下來還有機會?”喝醉酒的雷安脾氣有點上來,語氣微沖。 江山知道他是對沈飛白恨鐵不成鋼,他又何嘗不是,不過—— “你還別說,機會還真的就有。”江山不得不又一次感嘆沈飛白的好運。 雷安反應(yīng)慢半拍,遲緩地慢慢扭頭:“……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