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
如他所言,風很大。北風呼嘯,陣陣如同冰刀。走著走著,寒霜漫天的冬夜,漸漸飄起雪籽。 沈飛白幫她把羽絨服的帽子兜頭戴上。 周霽佑指了家路邊還在營業的蛋糕房,說:“陪我進去把明天早餐買了。” 她繞玻璃柜挑選雷諾可愛吃的甜品,想到什么,也沒看他,手里拿著塑料夾,取出一塊櫻桃芝士蛋糕,問:“你過年回去,沈老頭對你態度有變化嗎?” 沈飛白沒說話,目光靜靜凝視她側臉。 她把芝士蛋糕放于鋪著一層薄紙的托盤里,偏頭與他對視:“我沒別的意思,就只是問問。” “沒有變化,還是冷眼相對。” 他沒有告訴她,沈國安叫他去書房談過一次話,他要求他回集團做事,他沒有答應。依照沈國安那天的暴怒程度,他們之間的關系幾乎已經走到無法調和的邊緣。 “哦。”周霽佑挪動腳步,打開旁邊另一個玻璃板,塑料夾伸進去,“你什么感想?” 語氣自然,仿佛又是隨口問問。 但沈飛白很清楚,她的每一句,都是因為真的在意才會多此一問。 “就當我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吧,我沒什么感想。”他嗓音平靜,語調如一條直線。 周霽佑剛夾起一塊菠蘿包,手一松,夾子也跟著一松,菠蘿包掉落在展示柜內的盤子邊緣。 她不得不再一次扭頭看著他:“沈飛白,你這樣不對。”她很嚴肅。 立在柜臺的兩名店員嘀嘀咕咕地在閑聊,不時朝他們這邊望一眼。 周霽佑一只手捏在托盤一端,另一只手握著塑料夾的活動端,身體全部側轉,面向他。 “我從來不認為我忘恩負義,你也不要這樣想。” 她說得很慢,好像是在告誡他,又好像是想安慰他。 “如果可以選擇,這種所謂的收養,我寧可不要。” 她想起蔣茹慧,想起這些年來,她硬生生撕碎了她對母親的所有幻想。 原以為失去父親,至少她還有母親,到頭來,卻不過是她年幼時的異想天開。 潛意識里,她始終存有一種近乎冷酷的猜想,她的母親蔣茹慧當年主動接她去沈家,一定不是因為愛她,就像,沈國安主動撫養非親非故的沈飛白兄妹,一定也不是出于憐憫之心。 前者,尚且未浮現蛛絲馬跡;后者…… 那夜在中央電視塔,他說:你對‘好生活’的定義是什么?只要有錢有身份,就甘心做一顆受人利用的棋子? 她震驚且疑惑,他如何會知道? 但她當時只字不問,哪怕現在突然又憶起,她也并不想提及。 上次不問,是因為她自己在往前看;這次不問,是因為她希望他也能往前看。 唯有拋卻枷鎖,方能自救解脫。 沈飛白之前一直沉默,在她說完“寧可不要”之后,隨即接話,他說:“我要。” 清楚干脆的兩個字,把周霽佑砸得腦袋一懵。 然而緊接著的下一句,卻令她一下子回神。 “你也得要。”他難得用強迫霸道的口吻命令她。 周霽佑保持靜默,心臟突突跳動,她似乎能猜到他想表達的意思,但她剛想動腦筋深入,卻猛然自行放棄——她不要依靠猜測,她要他親口表述。 她耐心等待,目光靜然,欲求寫在眼里。 沈飛白讀懂了她眼神里的期待,神情沉靜且專注,默了默,加上她想聽的一句:“我們都不要,如何能遇見?” 他們都不要,如何能遇見? 在之后短暫的幾秒鐘里,周霽佑迅速問自己一個問題:如果可以選擇,你希望和他遇見嗎? 答案是如此肯定。 希望。 但凡愛了,和他有關的所有舊時光都已變得柔軟。 chapter 46 洋洋灑灑的雪籽迎來今年冬季遲到的一場大雪。 早上起床,透過窗戶往下望,世界一片銀白。雷諾可興奮又激動,吵著叫著吃過早餐下樓堆雪人。 周霽佑用小奶鍋熱上一鍋牛奶,一人一杯。 雷諾可邊喝牛奶,邊吃蛋糕,吃著吃著問題來了:“姐,這你什么時候買的?” 周霽佑撒謊眼睛都不眨:“你沒來之前。” “……” 她差點忍不住吐出來,愣愣看著周霽佑也在吃,漸漸才反應過來,被騙了。 “你怎么老欺負我。”她癟嘴不開心,恨恨說,“姐,你這個樣子是找不到我爸那樣的老公的。” 見她掀眼瞼望過來,雷諾可以為震懾住了她,一本正經地繼續:“誰會愿意天天給你做飯呀。” 周霽佑哼地一笑,垂著眼簾搖搖頭。 雷諾可不明所以:“姐,你傻了?有什么好笑的,你該哭的好么。” 周霽佑掰下一塊菠蘿包送嘴里,慢慢咀嚼,沒說話,唇邊一朵笑花始終旖旎盛放。 “完了完了,姐,你真傻啦?”雷諾可跳下椅子,立在桌邊傾身過來摸她額頭。 周霽佑輕輕一下打她手背,“干什么。” 雷諾可傻得可愛:“看你是不是發燒。” 周霽佑好笑地看她一眼:“吃你的吧。” 再三確定她其實很正常之后,小姑娘終于放心坐回椅子上。 驟雪初霽,冬陽刺破云層。 她只安靜了幾秒鐘,又開始嘮嘮叨叨:“前幾天有一個會做飯的哥哥來家里,我有替你留意哦,可是人家有女朋友。我還和他爭辯,說他女朋友肯定沒你好看。唉,我得自我反省。” “反省什么?”周霽佑聽得津津有味。 雷諾可又是一聲嘆息:“你老欺負我,我干嘛在人前夸你。” 周霽佑應對自如:“你都不愿在人前夸我,我干嘛要為你準備早餐。別吃了,都是我的。” “……” 三日后,雷諾可被雷安接回家,第一件事就是將短信里三言兩語說不清的新仇舊恨添油加醋地說出來,謀求一個撒嬌的機會。 雷安和楊蕓被她吐不完的苦水折磨得哭笑不得,雷安面容一肅,喊了兩聲停,問她:“爸爸交給你的任務呢,匯報一下。” 楊蕓有事先聽他提起,并未露出驚訝。 雷諾可偎依母親懷里,如實稟報:“老爸,我在的幾天,沒有人去家里找我姐,也沒人約我姐出門。” 雷安和楊蕓對視一眼:“你怎么看?” 楊蕓說:“一定是你想多了。小佑只是突然有那樣一個念頭出現,不一定真的就已經存在這樣一個人。” 雷諾可聽不太懂,左看看,右看看。 雷安朝沙發上一靠,也分不清那天突來的直覺是對是錯。他未開口再討論,而是指著茶幾上方擺放的兩瓶五糧液,無可奈何地說:“這個小白,瞎花錢。” 楊蕓斜睨他:“得了吧。我不給你錢買酒喝,人家給你送來兩瓶好酒,你心里指不定怎么樂呢。”、 雷安:“你看你冤枉我了吧。他送來好幾天了,我有打開喝過嗎?” 楊蕓:“演,接著演。做給我看的,我還不知道你。” 看父母拌嘴,雷諾可在一旁偷笑不止。 *** 新學期伊始,導師開會時,提到四月份即將在皖南舉辦的當代寫實油畫學術研討會,行程不長,只有三天,可自愿隨他一同前往。 周霽佑考慮到畫室的工作,有些心動,但未立即報名。 會后,眾人陸續離席,周霽佑走在最后,被梁賢安叫住。 她停下腳,禮貌問:“老師,有事嗎?” 梁賢安笑了笑:“大家都想趁此機會出門放松一下,順便見見國內油畫界的泰山北斗們,你不想嗎?” “想。”周霽佑說:“距離四月份還早,我想把其他事情先安排好再做決定。” 梁賢安搖頭嘆笑:“我現在帶的所有學生里,就數你做事太有計劃。” 周霽佑一向思維敏銳,但此刻,她有點糊涂:“老師是覺得好還是不好?” 梁賢安只要一揚眉就會在額頭露出三道紋,他剃著平頭,戴一副小框圓眼鏡,沒什么架子,說話很和藹:“你過得舒服愜意,那當然就是好;你覺得疲憊無力,那自然就是不好。好與不好可不是旁人說的算的,要問你自己。” 周霽佑點頭,揚唇微笑:“那我還是過得挺舒坦的。” 當天晚上和沈飛白一起吃飯時,她由衷說:“我覺得和你比起來,我不算是一個特別有規劃的人。” 沈飛白安靜喝了一口湯,眼簾輕垂,視線落在碗口,莞爾:“你怎么看出我有規劃?” 周霽佑單手捏筷,手臂搭在桌沿,看著他說:“你一直在一步步實現你的目標不是么。” 考中傳媒、進央視……以及,追到她。 在她眼里,一個持之以恒的人對待目標是明確且執著的。但她不是,她迄今為止唯一堅持過的就只有回北京這一件事。 回了之后反倒不再有任何念頭,包括和他在一起,都只是被動承受下的逐漸順應。 “我只有目標,并無規劃。”沈飛白回顧過去,剖析,“我有過很多次走投無路的時刻,好在中途沒放棄,最后都得以柳暗花明。” 他眼睛沒有看她,但聽語氣,無波無瀾的,不像在講述一個較為波折的經歷,倒像,只是在陳述一件再平常不過的小事。 周霽佑將筷子放在碗口,“誒。” 他抬眼,偏頭看過來:“怎么了?” “我也讓你走投無路過嗎?”她一瞬不眨盯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