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節
心房像是一下子變得柔軟,她沒辦法如同他對自己那樣好,可也沒辦法毫無轉圜余地地推開他。 “我不動。”她只動指甲,在他小腹上掐兩下,硬邦邦,掐也掐不出名堂,“你把手給我放回去。” “好。”他似乎笑了笑,笑聲極輕,宛若幻聽。 周霽佑幾不可聞地深吸氣,心底深處快速醞釀出一股難以言狀的情緒。好像……好像他們本該如此,和諧明簡地相處。 *** 抵達畫室所在的寫字樓,沈飛白沒提去電腦城看主板的事,跟隨她走進電梯。 碰巧遇到學生和學生家長,周霽佑本想損他一句,有人在場,只簡單地遞去一記玩味的眼神,一字未吭。 沈飛白接收到,目光悄然轉向一邊。 學生家長洞察力精準,笑著說:“周老師,男朋友?” 電梯四周的鋼板宛如光滑的落地鏡,周霽佑留心觀察面前的鋼板,也許被他發現了,他緩緩微低下頭。 電梯內燈光昏黃,他一低頭,更看不見他表情。 周霽佑有點賭氣,懷著“他想聽什么就偏不如他愿”的壞心思,搖頭:“不是。我表哥,非要跟過來看看我上課的地方。” 女家長將女兒垂落胸前的馬尾辮理到腦后,不疑有他:“哥哥關心meimei,應該的。” 周霽佑微微笑,沒吱聲,脖子一轉,想瞧瞧他反應。哪知,他早就抬眼凝望過來,她猝不及防地,就撞見他幽黑不明的眼波,靜謐且耐人尋味。 她眉梢抬半分,眼神淡淡在問:有事? 他眼骨微動,輕微得無從察覺,很快,他眼睛轉回去,沒看她了。 高高的個子,沉默的姿態,怎么看都像一根無趣的竹竿。但周霽佑知道,不是的,他不是三棍子打不出一個響,他只是太會隱藏情緒,他不想讓她看見,她就絕對看不到。 可她偏偏就想看見呢? 周霽佑抿了抿唇,怎么辦,她不斷想欺負他,根本抑制不住。 *** 該堂課,周霽佑上的依然是油畫初級課程。由于學生的年齡段在八歲至十三歲之間,為了使課堂氣氛更具生動活潑,簡筆畫多以卡通形象為主。 教室四周,與門并排的一面墻上開了一扇內窗,面積足夠大,可供五六個學生家長共同旁觀。 周霽佑不喜歡上課被監視,她自己倒無所謂,但學生則容易受影響。她沒想到的是,當那扇窗前有一天出現了沈飛白,她的注意力同樣也會被輕易分散。 她在教室里走到哪兒,他的目光就無聲追隨到哪兒,似一束無法忽視的光柱,隔著玻璃窗,時時刻刻籠罩她周身。 糾正好一個孩子拿筆的姿勢,她在窗外所有家長的注視下目不斜視地行至門前,打開門,跨一步出來,杵在門邊,招手:“你過來。” 從她開門,門外的五個家長都扭頭定定地看著她。 其中一個奶奶輩的家長問:“老師,什么事兒啊?” 周霽佑抱歉地說:“沒事。”她筆直瞄準沈飛白,語氣一變,轉為煩躁,“你過來。” 沈飛白在那位奶奶開口說話前就已上前邁出半步,她第二聲一發出,他聚攏所有人的視線,自窗邊走向她,眼神淺淺地帶著疑問。 踮腳湊他耳邊,音調壓低,她不想被家長聽見:“你怎么還不走?” 畫室冷氣充足,環境所致,她說話的吐息格外燙,噴他耳廓上,一陣酥癢。但心卻頓時微沉,他偏眸看她:“我等你下課。” 他沒有刻意降低分貝,學生家長一個個都聽見了,不滿她中途跑出來,個別人神情已然不悅。 周霽佑全部目睹,不好再與他啰嗦,貼他耳邊,強調:“你愛等就等,我只有一個要求,別站在教室外。” 她退后,剛要進教室,沈飛白喊住她:“我也有要求。” “……” 她一頓,詫異回頭。 他低眸看著她,眼底聚焦一抹不可察的沉郁,神色認真,透出一點嚴肅:“我答應你的要求,你也要答應我,下課后,時間由我安排。” 她警惕:“你想做什么?” “不做什么。”他伸手,“車鑰匙給我。” 她不動作,只無聲看他。 “我去樓下快充,不會把你車賣了。” “……” chapter 31 畫室入門的大廳里懸掛了整面墻的學生作品,對面,一排老師簡介,全部來自中央美院和清華美院。 別人的照片或多或少地都帶點親和笑容,哪怕笑得僵硬,嘴角幅度還是有的,唯獨周霽佑,唇線輕抿,眼神肅穆,好似在專注地凝視觀看者。 照片下方,是她的個人履歷,一行行宋體小字囊括了她近年來的獲獎經歷,也仿佛是精華濃縮了她充滿藝術造詣的小半生。 沈飛白目光流連于一列列藝術獎項,她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肆意綻放光彩,就如同他在她看不見的地方,努力留在北京。 其實說到底,她脫離沈家起碼有一技之長傍身,憑借全國第二的入學成績,她的第一份兼職找的就很輕松。這五年,自給自足,她過得比他好。 而他,申請貧困貸款,帶家教,做服務生……能做的都肯做,不能做的也試過。有一回,和一群電影學院的學生一同應聘雜志平面模特,擺什么造型都身體僵硬、表情也僵硬,結果可想而知。 他人生中的很多第一次都和她有關,第一次給異性按摩頭部,第一次和異性牽手,第一次喝礦泉水…… 起初只是感覺,她對于他來說和別人不一樣,具體如何不一樣,感情世界一片空白,他無從分辨。 直到后來,她難過,他也難過,她喜悅,他也喜悅……他開始不斷受她情緒影響,他才隱隱認識到自身情感的萌芽,一顆不為人知的種子在沒有任何呵護照料的環境下,悄然生長。 那時候,他只是她生活中一個微不足道的人,心情好就理一理,心情不好就一臉生人勿近。 她眼里只看得到一個人,即使她也會對那個人不耐煩甚至冷言冷語,可不一樣就是不一樣。 她常以乖僻孤冷的姿態自我保護,但她也許不知道,她看著那個人的眼神從來都柔軟溫順,她不過是口是心非。 記憶的閘口一旦打開,深埋于心的往事洶涌而至。 五年前,她親手將沈恪推出她世界的那一天,她一個人抱膝坐在公園的樹林里哭,他在那棵粗壯的銀杏樹后,仰頭看遮天蔽日的蔥蘢樹冠,避免發出一絲響聲,靜默陪著。 油畫初級班下課時,七點過一刻。 家長們牽著孩子的手問這問那,遠遠地,他便聽到無數道一問一答的對話。 周霽佑陪同一位家長聊著天走出來,看見他側身立在墻邊,漆黑的眼睛對著她,而緊挨著他的那面墻上,他所站的位置,剛好被她一眼看見自己的照片。 家長絮絮念叨自己孩子的話語突然嘰嘰咕咕地糅雜成一團,她一個字都未能再過耳。 她出聲打斷:“小康奶奶,我們下次再聊好嗎,我哥哥在等我。” 她頭稍微側了側,指向沈飛白。 小康奶奶認出,他就是之前同他們一起等在窗戶邊的年輕人,十分通情達理地說:“喲,這等了是蠻久了,你忙你的,咱下回聊。” 目送老人家拎著畫具包去追跑到外面玩去的孫子,余光里,沈飛白邁步走來。 她歪頭打量他,問道:“你要帶我去哪兒?” 他手里握著車鑰匙,不答反問:“你那輛車的電池續航里程是多少?” “六十。”她挑眉,興趣一下上來,“你可別指望把它當四個輪子的開,到時候回不來了,我打車,你抗也要把它扛回來。” 她開玩笑說的話當不得真,但他還是向她保證:“回得來,六十夠用。” *** 盡管夏風是熱的,但是在沒有太陽光直射的夜晚,小風拂在臉上非常舒服。 周霽佑頭頂的碎發一根根全被風姑娘托出舞動的身形。夜色斑斕,她朝后昂了昂頭,被風吹得瞇了眼。 行至一個立交橋下,路邊的石墩別了一下腳,她沒吭聲,他卻立即感覺到,下巴一低:“刮到了?” 她還什么都沒說,他又來一句:“疼嗎?” 她伸手在腳踝揉了揉,腳不疼,就是好像抽筋了。 “沒事。”她叮囑他專心騎車,想到什么,好笑地評價,“是我自己沒收攏腳,你倒好像是你的錯似的。” “嗯,我車技是不好。”沈飛白在前面說。 她逮到機會,損他:“是啊,也不知道是誰之前還想單手騎車來著。” 他緊接著說:“所以你還是要扶著點。” 她怔了一下,暗察哪里不對:“你的意思是?”拖長尾音,意味深長。 他似有停頓,說了三個字:“抱緊我。” 周霽佑眉眼彎彎,緩緩伸出手去,像傍晚那樣環住他的腰身,故意問:“這樣?” 小指若有似無地往他腰腹上撓了撓。 沈飛白抿緊嘴唇,胸腔微微一震,吸進一口熱乎乎的空氣。他沒回答是或者不是,而是輕輕喊她一聲。 周霽佑隱約聽見了,等待。 “你知道你這是在挑逗嗎?”聲音低低沉沉,還帶點兒沙啞。 她手臂一僵,使壞的小手指也霎然像是失去知覺,再也動不得。 車速放慢,直至更大程度地剎住閘。沈飛白單腳支在馬路牙子上,半轉過頭,沒看她,而是看著人行道內,被光線黯淡了滿墻綠意的爬山虎。 “你有沒有想過,你答應給我一次機會,為什么你有時候很配合,有時候卻又非常抵觸?” “就像現在,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僅僅是出于戲弄,還是……你心里面其實是有我的,只是你在逃避?” 心跳得很快,甚至有種坐不穩的感覺,四肢微顫,從頭到腳,哪兒哪兒都無力。 明明身處繁華夜市,可她卻覺得周圍的氣氛很安靜,靜得能聽見血液的流動,能聽見耳朵的嗡鳴。 從十四歲認識他,她把霸道刁蠻的一面都只展現給他一個人,她不曾想過原因,即使迷茫地答應和他試一試,也依然隨時隨刻都想占據上風,不肯接受被他擾亂心神,不肯完完全全地信賴于他。 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嗎? 知道,但又好像,不知道。 小電驢繼續上路,一次續航差不多可以跑六十公里,從畫室所在的寫字樓到中央電視塔,大約有十八公里,他們就這樣抄著近路晃晃悠悠地騎了過來。 到塔下,已經將近八點半。 途中,她再也沒說一句話,沈飛白也未再出聲。奇怪的是,他居然認路,一路都沒停頓,方向感十分明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