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像是旁邊有人突然喊了一聲cut,沈飛白猛然睜眼,喘息著伸手捉住她,把她手抽出來。 他抓著她的手,與她十指相扣。 唇舌退離,他努力緩和呼吸,漆黑的眼波,深不見底。 她有點不明情況,琥珀色的眸子一時帶著迷蒙。 他凝視她半刻,眼神半分審視半分脅迫,嗓音低沉微啞:“我不可能等一個人五年第二次,你考慮好了。” 周霽佑目光清明過來,手被他桎梏動不了,她仰起脖子,咬上他的唇,輕輕喟嘆:“是你該考慮好……要,還是不要……”我。 沈飛白墨染的眸色徐徐潤開,他放開她的手,環上她纖細的腰肢,緊緊扣入懷里,張開嘴唇含著她深吻。 “要……” *** 2000年夏,安徽慈嶺鎮的一個山村。 即便被強行送來鄉下,周霽佑自始至終既不哭也不鬧。 這是一間老舊破敗的屋子。 墻上刷著一層臟臟的白石灰,床的支架是由形狀周正的石頭堆砌而成,四個角上搭著兩塊大門板,下面一層草席,上面鋪著主人家自己縫制的墊被,粉色的大花床單早已被洗得發白,靠近床沿的位置甚至有個針腳細密的大補丁。 這就是她接下來一個月要生活的地方。 周霽佑煩躁地皺眉,站在一個破破爛爛連顏色都辨認不清的雙開門衣柜旁,看著鏡子里自己那張冷漠的臉。 “給你,喝水。” 余光里突然多出一只小麥色的手臂。 周霽佑扭頭一望,是這家唯一的男孩,那個全身上下都臟兮兮、唯有牙齒潔白整齊的沈飛。 他手里端著一個掉了漆的搪瓷杯,黑不溜秋的指甲縫里藏污納垢,就連露出來的掌心紋路都像是拿黑筆描過,整個人像剛在泥地里滾了一圈。 盡管他特意放慢語速說著普通話,但是他的吐字依然帶著一點當地的口音。 拗口的,生疏的,聽在耳朵里像上銹的鋸齒劃過。 周霽佑下意識摸了摸耳朵,把頭扭了回去,不作理會。 沈飛尷尬地站了片刻,將搪瓷杯放在一旁的紅木箱上。 箱子同樣很破舊,但這只搪瓷杯卻是他家看起來最好的杯子。 轉身走出里屋,他剛從地里回來,趕著去幫奶奶劈柴做飯。家里來了客人,奶奶殺了草棚里的一只公雞,他得抓緊時間燒熱水,好方便她拔雞毛、清理內臟。 沈飛蹲在院子里打掃一地狼藉的時候,不經意地一回頭,就看見那個來自大城市、皮膚白白嫩嫩的漂亮女孩從屋里走了出來。 她筆直地朝他這邊走來,和煦的陽光拂過她精致的臉龐,耀眼奪目,像落入大山的精靈。 周霽佑停下腳步,與他面對面,“沈飛?飛翔的飛?” 沈飛輕點頭,聲音低低的:“嗯。” “送我來的人把我箱子擱哪兒了,你知道嗎?” 沈飛放下掃帚往屋里走,“我去,給你,拿來。” 周霽佑喊住他:“直接搬到我住的房里去吧。”說著,她沖沈飛扯了扯嘴角,“謝謝。” 然后,扭頭走了。 白色的裙擺轉出一朵晃眼的百合花,裙子下的兩條長腿勻稱又筆直,渾身上下都潔白無瑕。 那是不同于他的顏色,明媚干凈得仿佛來自另一個世界。 沈飛不自知地捏了捏拳,內心深處冒出一絲說不清的情緒。 大山里的空氣清新淡爽,可惜屋內的蕭條破落致使四周散發一股若有似無的霉味。 周霽佑坐在這股霉味里心煩氣躁地搗鼓手機。 山里根本接收不到信號,這一點使她的心情愈加煩悶。 沈飛拎來她的黑色行李箱,她在里面裝了很多亂七八糟的東西,箱子有多重她比誰都清楚,徒步上山的路途中,長長的崎嶇小路,把替她扛行李的男人累得滿頭大汗。 他看起來并不瘦弱,身板很結實,十六歲的年紀已經比她高出很多。 他提著她的箱子站在距離她幾步遠的地方,也不知道提前放下。 他向屋內逡巡一圈,似是在尋找擱放的合適位置。 黑色的輪子懸空于地面,他手臂使著力氣,因為重量的壓力,身體微微向一側傾斜。 周霽佑斜眼瞧著他:“不累嗎?” 語氣清湯寡水,只是隨口地一問。 沈飛怔了一秒,拿那雙猶如山澗清泉的澄澈眼眸看著她,認真地輕輕搖頭:“不累。” 他皮膚偏黑,頭發理得平整,密密麻麻地一根根直豎,似yingying的鋼針。他不像她生活中見過的男孩子膚色白凈,也不像她認識的男孩子個個發型講究,蓬松的劉海都能和女孩子媲美。 周霽佑饒有興致地看著他,抿唇好笑,作出一個簡短的評價:“傻。” 笑聲清脆,如煙波打著旋兒鉆進沈飛敏感的耳朵,帶起心頭一陣陌生的震顫。 他低下頭,牙齦和腮幫都有點發麻。 chapter 06 周霽佑吃上在山村的第一頓飯,天已微微擦黑。 村里沒通電,沈家有一盞老式煤油燈,可惜前不久報廢了。 沈飛將一張小矮桌抱到門口,借著外面灰蒙蒙的光線,背朝墻、面朝天地依次擺放了三只小板凳。 廚房是屋外拐角搭的一個瓦棚,周霽佑被沈飛從房里叫出來吃飯,她站定在門邊,看遠處青灰的山脈和近旁蔥郁的樹木。 沈飛來來回回數趟從棚里端碗端菜,想要請她入座,每每嘴巴張開卻又合攏。 她神色太過專注,他不好打擾。 矮桌上方,從一開始只有一盤燒雞,到最后多了一盤土豆絲、一盤絲瓜炒雞蛋和三雙筷子。 盛菜的器皿各不一樣,有黃色鐵碗、不銹鋼盆、白色大瓷碗,唯一的共同點是,都很舊,瓷碗上甚至有一個尖利的豁口。 筷子是土黃色的,就像沒洗干凈似的,一大半都有霉霉的印跡。 周霽佑蹲在桌前,低頭判斷了一下,用指甲摳了摳,去不掉。 腳步聲由遠及近,一片陰影倒映在桌面,筷子上的斑點融在昏暗里,突然就看不清了。 周霽佑指甲還剮蹭在上面,她抬起頭,沈飛一只腳踩在門檻,端著兩碗米飯,怔在那里,要進不進的樣子。 他背著光,周霽佑分辨不出他的表情。她無所謂地縮回食指,利落站起身。 相顧無言。 已經暗下去的天光從他頭頂投射過來,微微映亮他毛楂楂的短發。 兩個人互相看著對方,都一動不動。 “伢叻,怎么不進去啊?”沈奶奶端著一碗米飯沿著屋檐走來。 沈飛背脊一僵,抬腳跨進屋里,低著頭,把手里兩只碗分別擱在小板凳對應的桌前。 沈奶奶出現在門外時,他就近坐到一個板凳上,雙手搭在膝頭,面色平平,目光低垂,像在看菜肴,又像在看桌子,反正不是在看她。 周霽佑瞄了他一眼,在沈奶奶進屋前,收回視線。 “坐啊,快坐。”沈奶奶熱情地招呼她,說的是當地方言。 話語簡短,她大致能猜到意思。 她也就近坐在了一個板凳上,這樣一來,中間那個正對門外的小板凳恰好留給了沈奶奶。 沈奶奶比周霽佑矮半頭,黑白摻雜的短發沿耳下一寸順著脖子剪斷,很是齊整,頭頂則戴著老年人專用的那種黑色發箍,沒有留下一絲碎發。 沈奶奶繞過沈飛身后,正準備入座,發現讓沈飛提前端來的兩碗飯,一碗放在自己面前,一碗放在周霽佑面前,她看看孫子一臉面癱地坐在那兒不動,有些好笑。 什么也沒說,她翹著嘴角,把自己手里那碗米飯擱到沈飛桌前。 沈飛看了眼視線里突然多出的白米飯,沈奶奶沖他輕輕努了努嘴,目含嗔怪。 親情這東西周霽佑沒有,她撇開眼,不愿多看。 “來來來,吃飯。”沈奶奶示意她拿筷子,夾了一只大雞腿放她碗里,“沒有什么好招待的,你不要嫌棄啊。” 句子一長,周霽佑立馬聽不懂了。 她看著碗里那只“白斬雞”,沒有紅艷艷的色澤,只是在長時間的油燜下變得有些黃橙橙,塊頭切得也很大,一整只雞腿上還連著一小部分雞背上的rou。 她捏著筷子,遲遲未動。 沈飛往碗里夾土豆絲和絲瓜片,雞塊和炒蛋分毫不碰。 這頓晚飯對于他而言,過分豐盛。有蛋有rou,只有過年時才能吃到。 他悶頭扒飯,大腿突然被奶奶不輕不重地拍了拍,眼睛從碗口抬起來,帶著疑惑。 沈奶奶拿眼神悄聲指了指另一邊,眼角一抬,皺紋也跟著顫動。 沈飛順著她指引平直看向對面,然后,愣住了。 周霽佑坐在小板凳上,胸口貼著曲起的腿面伏下來,頭微微低著,手執筷子一口未動。長裙圓領松垮垮地墜出一個風口,膚色一片雪白,隱約能看見一小抹發育中的輪廓。 耳根遽然一麻,他慌忙垂下腦袋,神色僵硬得像躲避瘟疫。 沈奶奶又在他大腿拍一下,這回稍微加重了力氣,有了響聲。 他正懵懂又惶惑著,大腿突然一震,心也跟隨猛然一跳,端著碗的手臂不受控制地輕微顫了顫。 一抬眸,本是要無聲詢問奶奶究竟何事,結果卻撞上周霽佑平淡無波的目光。 沈奶奶身體側坐,對他擠眉弄眼,他想告訴她那個女孩正看著他們,喉嚨卻被堵住,開口困難:“奶奶……” 沈奶奶桌下踢他一腳,壓低嗓門:“干什么?” 沈飛抬抬下巴。 沈奶奶轉頭,周霽佑看著她,彎彎唇角,說:“您有什么對我不滿意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