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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有匪在線閱讀 - 第10節

第10節

    周翡和李晟都是沒進過城的鄉巴佬,李晟那小子裝得很目不斜視,其實趁人不注意的時候也老四處亂瞟,還得努力克制自己,以防露出看什么都新鮮的傻樣來。

    四十八寨外圍二十里之內的村鎮雖然還是他們的勢力范圍,但風物已經與寨中大大不同了。

    寨中雖然也是人來人往,但都十分整肅,弟子們起居作息、一日三餐,都定時定點,哪像山下,什么人都有,男女老幼摩肩接踵,他們來的時候正好在趕集,人群熙熙攘攘,南腔北調,說什么話的都有,小販們大聲吆喝,泥猴似的小孩一幫一幫地從大人們腳底下鉆過去,撞了人也不道歉,嘰喳亂叫著又往遠處跑去。

    討價還價的、爭吵談笑的、招攬生意的……到處都是人聲。

    周翡一路走過來,不知在東張西望的時候聽了多少聲“借過”,沿街小販蛤/蟆群似的,七嘴八舌地沖她呱呱。

    “姑娘快來看看我家的布比別家鮮亮不鮮亮?”

    “姑娘買個鐲子回去戴嗎?”

    “熱騰騰的紅糖燒餅,嘗嘗嗎?不買沒事,掰一塊嘗嘗……”

    周翡:“……”

    她不知道這些小販只是順口招呼,只當別人在跟她說話,總覺得不好不理,可是抬頭看見好幾十張嘴開開閉閉,又理不過來,簡直有些手足無措,幸虧王老夫人命人過來把她拉走了。

    他們一行在鎮上唯一一家當鋪上落了腳,周翡這才知道,這當鋪就是寨中平日里收送信的地方。

    ☆、疑心

    山影幢幢,道阻且長。

    方才下了一場雨,年久失修的官道上坑坑洼洼的,一輛馬車轆轆走過,車輪上濺起了大大小小的泥點,弄得車身上也多了幾重狼狽,馬車前后有幾匹高頭大馬開路隨行,一水的都是練家子,個個目不斜視地趕路。

    那車里坐著個一臉富貴相的老太太,正在打瞌睡,旁邊有個十六七歲的女孩,頭上扎了一對雙平髻,穿一條鵝黃裙,不施粉黛,額上幾根碎發下露出一張白生生的小臉,似乎是老夫人身邊的嬌俏小丫頭。

    可是倘若仔細看,就會發現這少女的坐姿極為端正,任憑馬車左右亂晃,她自端坐如鐘。她微微閉著眼,不知在凝神細思些什么,眉宇間有種呼之欲出的殺伐之氣。

    實在是梳了“丫頭”也不像丫頭。

    這一行,正是王老夫人和連周翡李晟在內的一干弟子。

    王老夫人失蹤的兒子最后一封信曾說他們到了洞庭附近,此地正有一武林世家,名叫“霍家堡”,在岳陽城里。

    霍家老家主霍善臨曾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江湖名宿,腿法獨步天下。早年四十八寨老寨主活著那會,倆人曾有八拜之誼。

    李瑾容之所以叫周翡和李晟隨行,也是想借著兩家這點薄面,在尋人的時候請霍家堡助一臂之力。

    鎮上接頭的當鋪里早早給他們備下了車馬,這一路山林匪盜雖多,但窮鄉僻壤,大抵是欺軟怕硬之徒,見他們似乎不好惹,不敢貿然下手。再者棺槨在側,打劫打到一半,再翻出個死人來,未免不吉利,因此一路少有人打擾,走得順順當當的。

    等一離開蜀中的地界,周翡便漸漸對沿途風光失去了興趣。

    越往北,村郭便越是蕭條,有時候走上一整天也看不見一戶人家,官道上越來越顛簸,沿途驛站都鬼宅一般,唯有偶爾經過大城大關的時候,能多見些人氣,可人氣也不是好人氣,城關小吏層層盤剝,進出都得反復打點,坐在馬車里,常能聽見進不得城的百姓與那些城守爭執哭鬧,一陣陣地叫人心煩。

    周翡干脆也不往外看了,在馬車里閉目養神,腦子里反復演練那日李瑾容傳她的九式破雪刀——這是魚老教她的,佛家有“閉口禪”,他老人家不要臉地抄來,給自己這古怪練功法也起了個名,叫做“閉眼禪”。

    魚老事兒多如麻,嫌她吵,嫌她笨,嫌她邋遢,嫌她用過的東西不放回原處,還不肯讓她在江里舞刀弄槍,說是怕被她笨著,看多了周翡這等庸才,容易傷害他老人家的腦筋……

    所以周翡每每碰到瓶頸被牽機困在江心,魚老就讓她坐在一邊閉目冥想,在腦子里反復描摹一招一式。

    可功夫是一招一式練出來的,沒聽說誰家的功夫是想出來的,周翡跟他商量過、講過理也跳過腳,一概被無視。

    魚老缺德帶冒煙,每每趁著飯點抱著倆雞腿,一邊吧唧著大嘴啃,一邊跟饑腸轆轆的周翡隔水對罵。

    久而久之,周翡無計可施,只好摒除雜念使勁想。漸漸的,她發現一個人內外無擾,心無旁騖的時候,會進入一個十分玄妙的境地,真的能思形合一,有時她入了定,竟分不出自己是親自在練功,還只是在腦子里想。而用閉眼禪修來的招式,試手的時候也能很自然地使出來,并不比親自練的差。

    剛開始,周翡只能在洗墨江心這種遠近無人打擾的地方才能靜心進入這種狀態,慢慢習慣了,她已經可以隨時分出心神來修這閉眼禪了。

    就在她腦子里一片狂風暴雪時,突然,外面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狗叫聲,車夫“吁”一聲長嘯,馬車驟停。

    周翡驀地睜開眼睛,眉間利刃似的刀光一閃,旋即沒入了眉宇中。接著,她回過神來,一伸手將車簾挑起一點,只見前面多出了一條攔路的絆馬索。

    領路的乃是瀟/湘派的大師兄鄧甄,騎術高超……當然,不高超也沒事,那絆馬索十分粗糙,一根里兩尺來高的大粗麻繩,前不著村后不著店地懸在半空,跟鬧著玩似的,能被這玩意絆住的指定是瞎。

    鄧師兄一拽韁繩,還來不及下馬查看,兩側路邊便沖出了五六條瘦骨嶙峋的大狼狗,鼓著眼沖他們咆哮,緊接著,后面跟出了好幾個村民,大多是青壯年男子,還有兩個壯碩的健婦,拎著菜刀木棍,還有一個扛著一條長板凳,仇恨地瞪著他們一行人。

    雙方大眼瞪小眼片刻,鄧甄回過神來,下馬一抱拳,說道:“我等護衛我家老夫人回鄉,途徑貴寶地,不知可是犯了諸位哪條忌諱?”

    為首的一個漢子看了看他腰間的佩劍,語氣很沖地問道:“老夫人?老夫人有多老?叫出來看看!”

    鄧甄皺眉道:“你這人好不知禮數!”

    那漢子大聲道:“我怎知你們不是那些打家劫舍的賊人?”

    鄧甄等人雖是江湖人,然而瀟/湘派是個劍派,特產竹子和美男子,哪怕迫不得已避世入蜀中,也沒丟了自己的風雅,怎么看都像一群公子哥,不料有一天竟會給人當成打家劫舍的,鄧甄簡直要氣樂了,懷疑這群刁民是專門來訛人的。

    李晟卻微微皺起眉來,若有所思地打量著眼前破敗的村子。

    周翡回頭看了王老夫人一眼,只見她摩挲著拐杖低聲道:“此地與岳陽不過一天路程,霍家堡就在附近,怎會有賊盜橫行?阿翡,你扶我下去看看。”

    幾個村民只見面前這一群人忽然恭恭敬敬地分開兩邊,后面有個小姑娘扶著個老太太緩緩走出來,那姑娘又干凈又秀氣,雪團似的,叫人看了十分自慚形穢,她目光一掃過來,扛板凳的婦人頓時訕訕地將那瘸腿的長凳放了下來。

    老婦人約莫有古稀之年了,長著一張讓人想撲到她膝頭委屈地哭一場的慈面,她一步一頓地走到那幾個村民面前,仿佛還有點喘,問道:“幾位鄉親,老朽像打家劫舍的強人?”

    半個時辰后,王老夫人靠臉,帶周翡他們一行人平平安安地進了村。

    幾條大狼狗都被拴起來了,方才那領頭的漢子原是村里的里正,后來幾經動亂,里正已經不知歸誰管了,帶著眾人勉強度日謀生而已。

    那里正邊走邊道:“我們這現在是草木皆兵了,這幾天那些賊人來得太勤了,刮地三尺,實在也是沒辦法。”

    說話間,不遠處傳來哭聲,周翡抬頭一看,只見一家門口鋪著一張破破爛爛的草席,里面裹著一個青年,那人長手長腳,生得人高馬大,草席裹不住,他頭腳都露在外面,容貌已經看不出了,腦袋被鈍器拍得變了形,沾滿了干涸的血,一片狼藉,一個老太太一邊大聲嚎哭,一邊用木盆里的水沖洗死者身上的血跡。

    王老夫人這把年紀了還親自出山,也是因為兒子,見了此情景,幾乎要觸景生情,半晌挪不動腳步,站在旁邊跟著抹眼淚。

    “光是拿東西,倒也算了,可他們連人也不放過,”里正看著地上的尸體,本想勸慰那老婦人兩句,然而他心里也知道那老婦人是沒什么活著的指望了,說什么都是廢話,便把話都咽了,對旁邊的鄧甄道,“他那媳婦還是我主的婚,成親不過半年,叫那賊人看上,便要搶,他……唉!這位老夫人,我們耽誤了諸位的行程,現在天色已晚,再往前也未必有可落腳的地方,不如便先在我們這歇一天,明日再啟程,傍晚就能進岳陽城了。”

    王老夫人沒什么意見,讓弟子給了他們這一幫人食宿的錢,那里正接了,嘴里說太多,不好就這么收下,手上卻又不舍得放,村里人實在是太窮,死了的連口薄棺材也買不起,他哪還有力氣講什么志氣?

    里正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想想自己這樣人窮志短,不由得羞愧交加,悲從中來,站在那掉下眼淚來。

    周翡他們當晚就在村里住下了,晚上草草吃了點東西,一眾弟子都聚在了王老夫人屋里。

    鄧甄大師兄說道:“師娘,我看這事有些古怪,那青年的尸體您可瞧見了么?人頭上有骨頭,又不是面瓜,沒那么容易爛,尋常人力未必能將他的腦袋拍成那樣,必得練家子才行,還不是一般的練家子。真有這么一伙武藝高強的歹人在臥榻之側,那霍家堡為什么不管?”

    王老夫人一雙蒼老的手放在小火盆上,借一點火光烤著手,聞言緩緩點了個頭,又見李晟欲言又止,便問道:“晟兒想說什么?”

    李晟皺了皺眉:“我在想,咱們這些人,再怎么風塵仆仆,也不至于被錯認成攔路打劫的吧?為什么他們剛開始那樣戒備,若不是……”

    周翡看了他一眼,她其實也注意到了,只是沒有當出頭鳥的習慣,別人不提,便也沒吭聲,這會聽李晟說了,才略微跟著點了一下頭。

    王老夫人溫聲對李晟道:“不妨,你說。”

    “我看那村民大多步履沉重,氣息虛浮,說話間悲憤神色也不似作偽,”李晟道,“要不是他們扯謊,那些所謂‘賊盜’會不會……不是普通的強盜,會不會跟我們有相似之處?”

    李晟說得已經很委婉,可他一句話落下,眾弟子還是一時鴉雀無聲。

    不是普通的強盜,還跟他們有相似之處,那便是江湖門派了,這一帶,方圓百里,只有霍家堡。

    霍家堡與李老寨主八拜之交,李晟的懷疑其實大家心里或多或少都有,只是不好當著李晟和周翡的面提,此時被他主動說破,才紛紛附和。

    王老夫人手指蜷了蜷,低聲道:“我想想吧,你們連日趕路,早點休息,只是夜間要警醒些。”

    眾弟子正應是,正這當,外面忽然有個人問道:“小周姑娘睡了嗎?”

    周翡一愣,推門迎了出去,見來人是里正娘子——就是一開始扛著長板凳劫道的那位女中豪杰。

    她原來并非看上去那么兇神惡煞,見周翡一個女孩,一直跟在老婆婆身邊也不怎么說話,覺得她怪可憐的,晚間特意給她找了一床干凈的厚被子送來。

    周翡從小到大受過什么特殊照顧,有點受寵若驚地接過來,忙沖她道謝。

    這村里,連小孩都是一個個面黃肌瘦的模樣,里正娘子難得見個模樣齊整的女孩子,心里十分喜歡,臨走伸手在周翡臉上摸了一把,笑道:“好孩子。”

    周翡:“……”

    夜里,周翡翻來覆去睡不著,倒不是因為被褥破舊嬌氣得慌,她突然覺得山外一點也不好。還百思不得其解——不明白這里時時有強人經過,窮得叮當響,怎么人還不肯遷往別處呢?

    正這時,窗外突然傳來大聲喧嘩,狗叫聲與人聲一同響起來,周翡一翻身坐起,輕聲道:“王婆婆?”

    與她同屋的王老夫人尚未言語,喧嘩聲已經越來越近,屋門被人一把推開,里正娘子慌慌張張地沖進來說道:“又來了,你們快躲一躲!”

    說完,她目光往周翡臉上一掃,胡亂拿起一條男人的破舊外衫,從頭到腳將她裹在里頭:“小妹不要露臉,那些畜……”

    她一句話沒說完,背后一左一右地闖進兩個蒙面人,口中叫道:“那馬車就是停在這個院的,人必然在這!”

    里正娘子倒抽了口氣,轉身用自己堵住門。

    ☆、開刃

    王老夫人他們一路走過來,沿途都是無驚無險,偶爾有個把宵小尾隨,鄧甄隨便點一兩個弟子也就料理了。誰知靠近了岳陽,強盜們的膽子反而越發肥了。

    這伙人好像一群百無聊賴的蒼蠅,聞著點味就能叮上來——榨干的村寨是沒有油水了,但王老夫人他們一行的車馬卻依然十分惹眼。

    里正娘子隨手撿起一根禿毛的掃把橫在身前,她常年辛勞,想必挑水打柴、種地趕畜的內外活計全都一把抓,久而久之,磨礪得很是粗壯潑辣,見那兩個蒙面劫匪,她情知躲不過去,也不肯示弱乞憐,“呸”了一口怒道:“就是剃羊毛、割野菜,也沒有見天來的,你們人也殺了,錢也拿了,還他娘的想怎么樣?”

    周翡伸出去要拉她的手停在半空,眨巴了兩下眼,總覺得這跟她想像得有點不一樣。

    那蒙面的強盜低笑了一聲,刻意壓著嗓子道:“割禿了一茬舊的,這不是又來一茬新的,這位娘子啊,你別欺負哥哥不識貨,后院停的那些馬匹匹膘肥體壯,比你金貴。今夜看來是吉星高照,合該我們發財,此事要給你們村記一功,日后再能將那些不長眼的過路羊誆來幾群,咱們兄弟吃rou,也能管得了你們喝湯!”

    里正娘子聽他三言兩語,居然把一干村民誣陷成與他們同流合污,頓時大怒,將腰一叉,她拿出了一身絕技,信口罵了個天昏地暗……以周翡初出茅廬的修為,堪堪也就能連蒙帶猜地聽懂一小半。

    那蒙面強盜豈能容她這樣放肆,其中一個提刀便要上前,就在這時,一條大黃狗猝不及防地從墻頭上撲了下來,直撲向他的咽喉,也不知它什么時候潛伏在那的,一縱一撲,堪稱狗中之王。

    那蒙面人反應卻奇快,電光石火間腳下一滑,來往已在兩尺之外。大黃狗一下撲了個空,被那人一腳掃了出去。

    村里窮,狗王也得跟著一天三頓地喝野菜粥,好威風的一條大狗,活活瘦成了一把排骨,它哀叫一聲飛了出去,另一蒙面人手中寒光一閃,抽出一把劍來,當場便要將那狗頭斬下來。

    周翡一把抄起屋里的破碗擲了出去,裂口的破碗橫著撞上了蒙面人的長劍,長劍猛烈的一哆嗦,頓時走偏,破碗“嗆啷”一下落在,地上晃悠幾下,愣是沒碎。

    隨即,她一探身摸到枕側藏在包裹里的長刀,邁步從屋里出來:“夜里打劫還蒙面,好像你們真要臉似的,脫褲子放屁么?”

    周翡身上還裹著里正娘子胡亂蓋的舊衣服,貼近了聞有股餿味,一張臉藏在陰影里看不見,下面卻露出一角裙子。

    拿劍的蒙面人瞇了一下眼,不用細看也知道這姑娘肯定年紀不大,他似乎含著譏誚在周翡手中的長刀上掃了一圈,見那刀平平無奇,還頗新,便沒將她放在眼里,只是低聲笑道:“哦?有點功夫?”

    周翡冷笑了一聲,一句“宰了你燉湯是足夠了”剛要掠過舌尖,一只雞爪似的手便死死地按住了她。

    王老夫人扶著門框從屋里出來,用拐杖重重地敲了一下地,一邊咳嗽一邊說道:“丫頭啊,人在外面,頭一件事,就是得學會和氣,你得講道理、守規矩,不要動不動熱血上頭,惹起禍端來。”

    周翡滿腹脫口而出的火氣,被她一下按了回去,噎得差點咽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