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8節(jié)
小九又說:“剪頭發(fā)!mama給他剪頭發(fā)!” 康誓庭把小九抱起來,一起走到刑懷栩面前。 刑懷栩摸摸小九的頭,對康誓庭說:“他和我說了一件我并不想知道的舊事?!?/br> “關(guān)于什么?”康誓庭產(chǎn)生不詳?shù)念A(yù)感。 果然,刑懷栩說:“關(guān)于刑家,一個駭人聽聞的秘密?!?/br> 他們倆在窗前一起沉默,直到康誓庭問刑懷栩,“刑家對你還有什么意義嗎?” 刑懷栩搖頭,“沒有什么意義了?!?/br> “既然如此,能不能就當不知道。”康誓庭說:“不要去聽,不要去管,刑家的前塵舊事,已經(jīng)和你沒有關(guān)系了?!?/br> 刑懷栩定定看向康誓庭,眼神有些迷茫。 = = = 刑懷栩自從回來后,有兩個人是她一直避而不見的,一個是刑真櫟,一個是康老爺子。 刑嗣枚偶爾會談起刑真櫟的病情,說他身體差,又動過幾次大手術(shù),盡管有夏薔和專業(yè)護工的照料,還是不可避免的形成感染,大部分時候雖然狀況穩(wěn)定,但誰也不能保證死神已經(jīng)徹底遠離他。說到這些,刑嗣枚常常會按捺不住落淚,她說從來不信神佛的夏薔也開始依賴神跡,禮佛吃素,比任何人都虔誠。 過去因為許珊杉信佛,夏薔厭屋及烏,從不正眼看待別人的信仰,可等到她什么都沒了,佛卻成了她最后的依賴。 尤弼然對此相當不屑一顧,說她還可以求神拜佛,有些人卻是真正到了閻羅殿,有去無回。 刑懷栩回來大半年,這年深秋,康家傳來噩耗,說康老爺子突發(fā)腦中風(fēng),被緊急送往醫(yī)院。本來計劃周末帶小九去海洋館的康誓庭接到電話,立即趕去醫(yī)院。 康誓庭在醫(yī)院守了兩天,再回來已是周一深夜,刑懷栩問情況怎么樣,他說老爺子已經(jīng)醒了,雖沒有生命危險,但中風(fēng)導(dǎo)致偏袒,往后都要在輪椅上度日了,且因年紀太大,必須多留院觀察。 康誓庭說,突發(fā)疾病對老爺子的心理打擊比較大,他大概覺得自己活不長了,一直很沮喪。 往后一個月康老爺子始終在住院療養(yǎng),康誓庭公司酒店醫(yī)院康家來回奔波,相當疲憊,他心里明白老爺子在渴望什么,但他從未向刑懷栩提起。 要去探望康老爺子,是刑懷栩自己做出的決定。 刑懷栩把小九托付給尤弼然,自己孤身前往醫(yī)院,走近病房的時候,她恰巧遇見出門的趙祈。趙祈見到刑懷栩十分驚喜,卻在不見小九后難掩失落,刑懷栩和她聊了兩句,趙祈便讓她獨自進去。 偌大的病房里只有康老爺子和護工在,半靠在病床上的老爺子見到刑懷栩尤為震驚,隨即又虛弱地笑,“我想你也該來看我了?!?/br> 刑懷栩問:“你現(xiàn)在怎么樣?” “你應(yīng)該已經(jīng)聽說了,不中用了?!笨道蠣斪釉噲D抬起右手,掙扎半晌卻只顫抖地動了幾下手指,他放棄努力,對刑懷栩說:“謝謝你來看我,坐?!?/br> 護工請刑懷栩坐下,識趣地走到外間查閱老爺子的藥單。 康老爺子上下打量刑懷栩,關(guān)切問她,“你呢?都好嗎?身體……都恢復(fù)了嗎?” “都恢復(fù)了?!毙虘谚蛘f。 老爺子又問:“小九呢?他也一切都好嗎?” 刑懷栩說:“他很好。” “那就好?!崩蠣斪又刂貒@氣,復(fù)又笑道:“那就好。” 他們說完這幾句話,似就無話可說,康老爺子想用左手喝水,水杯離得遠,刑懷栩替他端來,湊近了幫他喝下。 離得近,老爺子臉上的老人斑十分惹眼,刑懷栩突然想起前幾年他的八十大壽,那時她還懷著小九,對未來擁有無限憧憬。 放回水杯后,康老爺子突然問:“栩栩,你還恨我嗎?” 刑懷栩搖頭又點頭,“是你讓我恨你的。” 老爺子記起那一天,徐徐點頭,“是啊,是我讓你恨我的,你那時候那么糟糕,整個人就像要跟隨你爸走一樣,醫(yī)生警告我們要二十四小時盯著你,防止你做傻事?!?/br> “我不會自殺。”刑懷栩說。 “你雖然不會自殺,可你的精神崩潰了,你的身體還能活著嗎?”因為偏癱,康老爺子的表情很不協(xié)調(diào),“那個時候,你其實最恨你自己,對不對?我是看著你長大的,你心思太重太深,真遇到自己解決不了的難題,別人也很難幫你。其實你應(yīng)該相信阿庭,你們是夫妻,他能幫你分擔(dān)很多事。依賴自己的丈夫,并不是一件可恥的事。” “依賴丈夫不可恥,可造成當初那種局面的人,不正是我最信賴的丈夫所信任的家人嗎?”刑懷栩平靜道:“其實我一直都明白,你當時會那樣說,是為了幫我。你想讓我恨你,用憤怒來發(fā)泄情緒,而不是淹沒在無休止的自責(zé)自棄里。你也確實成功了,因為我的確恨你?!?/br> “轉(zhuǎn)嫁你的仇恨,分擔(dān)你的責(zé)任,給你提供一個逃避的理由,是當時我能想到的唯一幫你的方法。”康老爺子想笑,嘴角卻在抽搐,“我記得你mama去世的時候,你也很痛苦,那時候也是對夏薔的恨給了你繼續(xù)努力的方向,你需要一個仇人,我是最合適的人選?!?/br> “當你偷偷帶走小九的時候,我就知道我做對了?!崩蠣斪诱f:“你開始恨我,帶走我的曾孫,傷害我的孫子,你把我加在你身上的傷痛全都還給我了,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我認識的那個栩栩,又活過來了。” 刑懷栩說:“這樣就如你所愿了嗎?” “只要你好好的,我孫子和我曾孫就能好好的。”老爺子靠在床頭,虛嘆一口氣,“一個家里,沒了母親,沒了妻子,是絕對好不了的?!?/br> 刑懷栩說:“那你呢,你后悔過嗎?” 康老爺子笑道:“我中過一次風(fēng),身體垮了,你能恨我的時間也不多了……栩栩,看在我們曾經(jīng)是一家人的份上,不要再傷害你自己,也不要傷害阿庭,你想要的家,你完全可以自己把握住,你這么聰明,怎么可能做不到?至于后悔的事……”他長出一口氣,疲憊道:“人總是要死的,聽說只有在臨死前才能得知自己這輩子最后悔的事,真希望那時死神告訴我的,和我自己想到的,會是同一件事?!?/br> 刑懷栩走出康老爺子病房時,在旁邊走廊上瞧見孤獨等待的康誓庭。 “你來了?!彼f。 康誓庭問:“你還好嗎?” 刑懷栩深吸口氣,聞到的全是醫(yī)院消毒水的味道,她的腳尖在地上遲疑地晃動兩下,“刑真櫟也住在這棟樓里吧?我想去看看他。” 她一邊說一邊往電梯方向走,康誓庭拉住她的手,“為什么想去看他?” 刑懷栩停下腳步,看著走廊上的電梯指示牌,“我應(yīng)該去看他?!?/br> “應(yīng)該。”康誓庭說:“既然只是‘應(yīng)該’,就不是‘必須’?!?/br> 他的阻止反而讓刑懷栩疑惑,她奇怪道:“你為什么不希望我去看他?” “我……”康誓庭啞然。 刑懷栩轉(zhuǎn)身往前走,直走到電梯口才停下腳步,自嘲道:“從小到大,這是最讓我猶豫不決的一件事?!?/br> “如果猶豫,就不要去?!笨凳耐フf:“不要勉強自己。” 電梯打開,出入的病人、家屬和醫(yī)護人員聚齊又散開,刑懷栩沒有往門里邁,電梯門重新閉合。 她看著金屬壁里自己的倒影,用力皺眉,“你知道我為什么猶豫嗎?” 康誓庭想去拉她的手,卻被甩開。 “尤弼然問我真相,我說沒有真相,事實上這就是真相!”刑懷栩說:“你爺爺讓我不要傷害自己,不要傷害你,這一年來我也累了,所以我必須去看他,我要親眼看看他!” “你知道我為什么離開嗎?”刑懷栩神情激動,卻盡力壓低聲音,克制情緒,“我一直沒向你解釋這一年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你也從不問我。” “我有病。”刑懷栩用力指著自己的腦袋,“我的這里,出現(xiàn)了問題。從刑真櫟在我眼前跳下大樓那天開始,我就出現(xiàn)了幻覺,我能看見一個小孩,是刑真櫟小時候的模樣,他會和我說話,只要周圍一暗下來,他就會出現(xiàn)?!?/br> “你知道他為什么會出現(xiàn)嗎?”刑懷栩冷冷問康誓庭。 康誓庭看著她,眼底的痛苦和她一樣深不見底。 “因為刑真櫟的死,我是有責(zé)任的,那天我其實有機會救他的!”這是刑懷栩最難以啟齒的秘密,是她心底最可怕的黑洞,“那天,我有充足的時間打電話報警,讓人安放氣墊,做好準備,我也有時間給我爸和夏薔或者嗣枚打電話,讓他們?nèi)裥陶鏅?。刑真櫟從小到大最在乎我爸對他的看法,他也最疼嗣枚最愛他mama,如果是他們,一定能讓他回心轉(zhuǎn)意,打消自殺的念頭。更甚者我也可以和他說話,親自勸他……可我什么都沒做,我放棄所有機會,關(guān)掉了我的手機?!?/br> 刑懷栩面向康誓庭,拉住他的衣領(lǐng),“你知道那一刻我心里在想什么嗎?” “我想,刑真櫟死了才好!”刑懷栩咬牙切齒,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我想,如果沒有刑真櫟這個人,夏薔就不會耀武揚威,我爸爸會更加愛我。如果沒有刑真櫟,夏薔一定會痛不欲生,她害死了我mama,我為什么不讓她也嘗嘗絕望的滋味?我想要刑真櫟死,我想他從樓上跳下來,如果是那樣,我一定很痛快!” “我是真的想要他死,結(jié)果他真的死了?!毙虘谚蜻煅?,“然后爸爸也死了。” 康誓庭將她摟進懷里,“刑真櫟的事不是你的錯,你爸爸的死更不是你的錯?!?/br> “如果真的和我無關(guān),那個小孩為什么會出現(xiàn)?”刑懷栩說:“他的出現(xiàn),無時無刻不在提醒我,我也是一個極端自私殘忍的人,我甚至沒有辦法向你開口,因為我不想讓你知道你愛的刑懷栩是一個多么可怕的人!” “你不是一個可怕的人!你從來都不是一個可怕的人!”康誓庭低下頭,讓刑懷栩直視自己的眼睛,“那個孩子不是上帝用來懲罰你的,他是你自己創(chuàng)造出來,是你的負疚感,你的良知,你的痛苦用來懲罰你自己的東西!如果你真的是一個可怕的人,你只會過得比任何人都逍遙自在,你連現(xiàn)在的痛苦都體會不到!” 康誓庭摸著她的臉,比任何人都堅定,“你是刑懷栩,是我認識的最好的人,盡管驕傲自負,偶爾懦弱逃避,但你一直都是最好的!” 刑懷栩眨眨眼,有溫?zé)岬囊后w悄悄溢出她的眼眶,她更加用力抓緊康誓庭的衣領(lǐng),將自己的臉埋進去。 ☆、第80章 新的開始 第七十八章新的開始 刑懷栩敲響刑真櫟病房門的前一刻仍在猶豫,但她看了身旁康誓庭一眼,便又鼓足勇氣。 “進來?!遍T里傳來的聲音似是夏薔,卻又不像。 刑懷栩推門而入,穿過衛(wèi)生間和門柜,在內(nèi)室明凈窗旁見到夏薔。 夏薔正坐在窗下的簡陋沙發(fā)上看書,她臉上帶著眼鏡,拿書的手伸得有些遠。刑懷栩記得夏薔還年輕,近兩年未見,她竟然已經(jīng)戴上老花眼鏡,舉止神態(tài)都像換了個人,眼角皺紋橫生,雙鬢添白,衰老的像場假象。 夏薔見到刑懷栩,倒沒怎么驚訝,她慢慢摘下眼鏡,語速也緩的像個老太太,“嗣枚說你早就回來了,我猜你遲早也該來見見我和真櫟?!?/br> 刑懷栩轉(zhuǎn)向病床上的刑真櫟——他安安靜靜躺在白色被單里,口鼻上罩著氧氣機,周身插滿導(dǎo)管,露在被子外的肢體瘦到脫形。 自從刑真櫟墜樓后,這是刑懷栩第一次在醫(yī)院見到他,她不自覺皺眉,始終認為床上的病人并非她記憶里意氣風(fēng)發(fā)的刑真櫟,倒更像個假人,或是她完全陌生的人。 康誓庭就站在刑懷栩身后,手掌悄悄抵住了她的腰。 夏薔從沙發(fā)上站起來,像是要給他們夫婦讓座,康誓庭擺擺手,示意不用。 “他一直都是這個樣子嗎?”刑懷栩問。 “對啊,一直這樣睡著?!毕乃N說:“我其實挺希望他能像現(xiàn)在這樣一直睡下去,永遠不要醒過來。” 刑懷栩問:“為什么?” 夏薔自嘲地笑,嘴角那粒曾讓許多男人神魂顛倒的梨渦也像被埋沒的枯井,毫無生氣,“公司破產(chǎn)就讓他接受不了現(xiàn)實,如果他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了右腿,形如廢人,刑鑒修去世,刑家敗落,以他的自尊心,他只會覺得生不如死,所以我寧愿他永遠這樣睡著,至少在他的夢里,刑家說不定一切沒變?!?/br> “夢不一定都是美夢?!毙虘谚蛘f。 “既然不是美夢,他為什么不愿醒?”夏薔反問。 刑懷栩張口結(jié)舌,竟不知如何回答。 “我以前自怨自艾,只覺得自己可憐,到現(xiàn)在才明白,真正可憐的不是我,而是在父母的仇恨和自私里成長起來的小孩,尤其那些天性敏感的孩子,像真櫟,像刑柘,像你。”夏薔坐在沙發(fā)上,背弓著,這讓她看起來更加老態(tài),“人家都說知錯能改善莫大焉,為什么如今我知錯了,也想悔改了,卻什么都來不及了?” “我明明還活著,卻像被打入無間地獄,永不超生?!毕乃N說著說著,忽然咯咯笑了,“……我要許珊杉備受折磨得活,再凄慘得死……我要她這一生一無所有,所有她想要的,都終將毀滅,所有她厭惡的,都如影隨形……哈……哈哈……刑懷栩,你說你要把這些都還到我身上,現(xiàn)在我一敗涂地,你徹底贏了?!?/br> “可我贏得并不痛快。”刑懷栩說:“你什么都沒得到,我也一直在失去?!?/br> 夏薔緊緊盯著她,半晌后笑著搖頭,“你還年輕,刑懷栩,你還年輕,一切都來得及啊。” 刑懷栩輕笑出聲,“我沒想過到最后,居然要你來開導(dǎo)我。” “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毕乃N轉(zhuǎn)向刑真櫟,苦笑道:“你看看他,再看看自己,還覺得有什么是放不下的嗎?” 刑懷栩走近病床,俯身看刑真櫟蒼白凹陷的臉。 他的眼放松地閉著,如果不是一身病氣,確實像是睡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