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jié)
殷璧越差點開始念‘清心訣’。 往日洛明川眼中含笑時,如清風徐來,暖玉生光。此時分明是絲毫不變的面容,笑里卻有邪炁橫生,莫名讓人覺得被蠱惑一般,心神動搖。 殷璧越沉默不語,只是加快了腳步。將人甩在身后。 于是一道肆無忌憚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如鋒芒在背,修行者敏銳的五感清晰傳遞出那種感覺。 從背到腰,從臀到腿,一寸寸看過去,反反復復,不厭其煩。 比并排走更難受了。 已經(jīng)能望見雪原的邊界,貧瘠的土地上,稀疏生長著枯黃的野草。接近晝夜交替,星光黯淡失色,東邊天空微微泛白。 終于再難忍耐,回頭正對上三尺開外的魔尊, “不能走快些么?” 微風颯然,冰冷的氣息頃刻臨近,“怎么?你很急?” 殷璧越下意識想退開,又不愿總是處于被動地位,輸了氣勢,“這里是清凈了,但其他地方戰(zhàn)亂余波未平,去過中陸學府后,盡快要回滄涯看看……” 他說的正氣凜然,挑不出一絲毛病,卻被那雙沉沉如墨的眼眸注視著,無端覺得心虛氣短,還有些煩躁,“好吧!你在后面那樣看我,我難受。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不妨直接說出來。我不擅長揣摩人心,百萬年前猜不透你的想法,百萬年后還是一點長進也沒有!就算我歷經(jīng)三千世界,也只是學會了有話直說這個道理。” 索性破罐破摔,等著對方嘲諷。 魔尊收斂了笑意,緩緩道, “你長進很大,沒有長進的是我。” 可是我現(xiàn)在不想說。 說恨不得在這里就擁你入懷,回到長淵殿里弄哭你? 如果不能將你從里到外都染上你最厭惡的魔息,怎么補償這百萬年的分離煎熬? 要是真說了,只怕你從此更抗拒我。 所以魔尊只是淡淡道,“師兄,以前那里有一條江。” 話題被輕巧的帶過。殷璧越一怔,順著對方的目光望去,遠處不見江水,只有熹微的晨光中草木微動。 腦海中有什么一閃即逝。 是了,百萬年前他們曾于此地一戰(zhàn)。引得日星隱耀,十丈濁浪滔天。 然而漫長的時光過去,江水干涸,江底淤積的泥沙被土石覆蓋,春去秋來,荒草叢生。 滄海桑田,不外如是。沒有哪種力量敵得過時間。 只聽身邊人又開口,“變化莫測,很久沒仔細看看這個世界了。” 看似平靜,實則落寞。 在這一刻,殷璧越突然就心軟了。 “其實,我也不急……” 困在劍里那么久,一朝重返世間,想多看看就看吧。又不是要去殺人放火,毀天滅地。 這種心軟來的莫名其妙,就像他下不了手殺這個人。 就像意凌霄總是對莫長淵心軟。 魔尊笑了笑,“我們走吧。” 傾覆天下的手段用來溫情脈脈的對付一個人,只要有足夠的耐心,哪有做不到的事。 何況這人分毫未變,依然吃軟不吃硬。 他們走出雪原后,穿過許多城鎮(zhèn)村莊,一路往海濱港口去。 以二人的境界,只要不愿現(xiàn)身,天下極少有人能察覺行跡。 東陸不是主戰(zhàn)場,未有道魔沖突,氣氛卻比往日更緊張。許多人涌入城鎮(zhèn),除了以前十二宮的弟子,還有參加遠征魔修大軍的散修。與深淵下魔物的契約被廢除后,前方戰(zhàn)事失利,不少魔修重回故土。然而雪原的靈氣劇變,靈脈震蕩余波猶存,無人敢輕易踏足。 十二宮中超過一半的宮主隕落,留在通天雪峰上的頂尖魔道強者又盡數(shù)死在臨淵劍下,因此如今的東陸多方割據(jù),不同勢力互不相容,比戰(zhàn)前更混亂。 臨近雪原邊最大的城池,風里吹來濃重的血腥氣。 城外的大道上,土地被染成黑紫色,望去遍野殘尸。未干涸的鮮血汩汩流淌,蔓延到兩人腳邊。魔尊望了一眼城頭殘破的旌旗,“我們換條路。” 這已是一座死城了。 殷璧越站在腥風中,神思發(fā)散,由此地回溯,許多畫面不卜自明。 “若有一方強者實力遠勝其它,規(guī)則可立,東陸可定。統(tǒng)一之后,必要修養(yǎng)生息,天下難起戰(zhàn)火,至少百余年安穩(wěn)。” 身邊的人聞言似笑非笑,“難道你希望我此時入局,一統(tǒng)東陸,重振魔宮?” 殷璧越一怔,“怎么可能?要是能重來,我希望你從不曾修魔。” “不用費心了,時也運也,沒有我也會有別人。倒是你,這么多年,骨子里還是悲天憫人。” 殷璧越失笑,總覺得哪里不對,卻說不出原因。 于是他們繼續(xù)走。 走過廝殺之后的硝煙狼藉,白雪覆蓋下的山川河流。殷璧越有了往昔記憶,對大道的感悟愈發(fā)接近做真仙時。行走的步法也暗合天地至理,只要心思沉靜,便無時無刻不在修行。 到荒原時正是落日熔金,他想起就是在這里,師父教他殺人的劍法。 后來自己坐在那顆大樹上,讀多年前自己寫下的筆記。世間事真是難以預料。 走了半月,他漸漸卸下最初的防備,兩人之間說話反而少了,更多時候是各自沉默。 魔尊也不再提起舊事。他們就像最普通的同門師兄弟,結伴下山游歷。路過山水萬重,也看風景也修行。 這一日,將要走出荒原時,殷璧越開口道,“我覺得自己心境有問題。” “哪里有問題?” “隨著修為提升,似乎越來越平靜了。” 魔尊看著他的眼,“你當年得道,于萬念俱灰之時,返天地之初,窮一己之力探求超脫。萬事萬物都舍的下,如何不平靜。現(xiàn)在不過是重走舊路。” 殷璧越怔然,終于明白哪里不對了。 他看到混戰(zhàn)的東陸,慘烈的廝殺,心中感嘆,卻沒有想過自己去改變。想起師父還在時的日子,也只是傷感于物是人非,沒有要探求如何開劍冢的念頭。他的心境,越來越像這個世界的旁觀者。 或許不是時間久遠,記不清前世得道之后的情緒。 而是因為那時,他已近乎沒有情緒。 真是可怕。 從前的記憶再次浮現(xiàn),他曾在離此地不足百里遠的珉江,對莫長淵說“我已了無牽掛,將要道證虛空,身在何處沒有區(qū)別。”莫長淵因此與他徹底決裂,他才有所觸動。 殷璧越道,“我怕這不是重走求道舊路,而是重蹈覆轍。” 魔尊負手笑道,“怕什么,就算你是得太上無情道的命,怎么重來都會成真仙,我也不會看著你成為冷心冷情的模樣。” 殷璧越不再說話。舉步向前走去。視野盡頭,已能看到海濱港口的城墻輪廓。 他很想洛明川,想師兄能回來,要是能抱一下,或許什么問題都解決了。 ****** 洛明川是可以感知外界的。甚至可以與魔尊對話。 離開隕星淵時,殘魂吸收了深淵里剩余的魔氣,將他困在識海深處,卻不能使他完全沉睡。 他猜到了師弟要去找掌院先生求助,也聽見了那句“有什么話不妨直說,我不擅長揣摩人心。” 師弟之靈慧,果然遠勝于他。 對于許多事情的領悟,與修為高低無關,只與年歲閱歷有關。 如果興善寺里經(jīng)歷幻境之后,沒有師弟堅持要說清楚,只怕他們現(xiàn)在已橫生許多猜疑誤會。最差的結果就是類同前世,到死也不曾明了心意。 洛明川說,“他的感情在慢慢剝離。他現(xiàn)在需要我。” 魔尊在識海中嗤笑一聲。 他們兩人本就為一體,彼此清楚除了融合為一,目前沒有方法根除對方。即使能滅去一魂,另一人也會受影響。 這樣的情況下,即使萬分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認以殷璧越眼下的情況,他們最好的方法,就是將身體控制權還給洛明川。 魔尊卻沒有這樣做。 斗轉星移,又走了三日。 風里有了腥咸和潮氣,舉目能望見白色的燈塔與海鳥。趕上一隊遠征魔修渡海回歸,城里人流如織,他們逆著人潮前行,來到航船停泊的港口。 有風塵仆仆,神色疲憊的修行者,有依然逐利,出海貿(mào)易的商人,還有亂世中小心謹慎的普通人,嘈雜而混亂,人間的眾生百態(tài)。 殷璧越想問問對方,是租船還是直接渡海。 剛一回頭,猝不及防就被拉進懷抱中。 強硬的親吻落下,濕熱中莫名帶著冷意。 須臾的怔愣之后,他面無表情的推開對方,拂袖乘風而去。 只是覺得無法接受,沒有生氣也沒有窘迫。 洛明川眩暈一瞬,意識重新控制了身體。來不及質(zhì)問魔尊,就乘奔御風追上去。 “師弟——” 殷璧越身形一頓,回頭看他,眼里笑意似有似無,“師兄回來了。” 洛明川不知如何言語。 并肩來時,師弟拉著他衣袖感嘆,“以前是師父帶我飛,現(xiàn)在是師兄帶我飛,我什么時候才能自己飛呢?” 現(xiàn)在的海風與云都沒有不同,那人卻立在云端。三千白發(fā),一身清凈。 神色像極了他們地牢初見時,也像得道后的意凌霄——好一個真仙模樣。 在這一刻,他突然覺得,那些曾毫無保留、彼此擁有的記憶,是他大夢一場。 夢醒之后,師弟還是那個無欲無求,萬事不掛心的世外仙人。 識海里有聲音響起,“看他現(xiàn)在的樣子,好像過往濃烈的愛啊恨啊貪嗔癡怨,全是我一個人的事。” 洛明川明白了殘魂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