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這次沒有山間晨霧,殷璧越看的真切。 他面前的光線微妙曲折,好似空間被切割,那塊空間里出現了半透明的輪廓,漸漸由虛變實,最終就是曾見過的,白衣木劍,無喜無悲的模樣。 曲折的光線,被割裂的空間恢復如常。 殷璧越想,三千世界來去自如,修行者到了這般程度,大抵也該無憾了。 他歉然道,“事出緊急,不得已勞煩前輩了。” 誰知道仙人一樣的程前輩剛見他就轉過身去,很沒有仙風道骨的無奈道,“我們是良心售后,你快死了叫我來救一次命,你打不過boss叫我來擋一次刀,這都可以。但這種時候你喚我來做什么?” 殷璧越茫然道,“什么時候?” 他不知道自己因為洛明川的吻而眼尾潮紅,嘴唇微腫,又因為取符困難,衣襟大開呼吸不穩,加上雙手被綁,明顯一副狠狠被欺負過的模樣。 程小白想,現在的年輕人,花樣真多啊。 嘖,他就不是很懂捆綁的樂趣。 殷璧越不知道他誤會了什么,卻直覺有些不對,急道,“前輩,我被師兄困在這里出不去。我師兄獨自一人去封印隕星淵了,我怕他出事,請前輩助我離開這里!” 原來是兩人都不愿對方去冒險啊,程小白打死不承認剛才是自己想多了。 若無其事的轉回來,擺擺手,“第二次見面了,我名程小白,別叫前輩了。” 他上前給殷璧越解繩子,“這個有些麻煩,不是普通的‘縛字訣’。我方才來這里也頗費功夫,原本以為是空間壁壘阻隔,到了才知道是你師兄的力量……上次見他還沒大事,這回是怎么了?” 殷璧越怔怔道,“師兄修為精進迅速……” 程小白打斷他,“不可能,再精進也開不了這么大的掛。你的劍呢?我看看。” 殷璧越示意他自己拿。 程小白掂了掂臨淵劍,蹙眉道,“劍里的殘魂沒了。距離上次我看到它的時間不久,排除自行消散的可能性,只剩下一個結果……” “殘魂已在師兄體內。” 殷璧越緩緩接道,出乎意料的,他格外冷靜清醒, “師兄不是沒事,只是暫時壓制住了,沒有與殘魂融合。” 怪不得不讓他看傷口,怕是真的一劍穿心,還有痕跡留下。 程小白抽出臨淵,利落斬下,鮫紗應聲而斷。 “轟——” 同一時刻,殿中燈臺燭火熄滅,重重紗帳爆裂成粉末,整個大殿轟然震動。 程小白背后木劍飛馳,錚然一聲釘入殿頂浮雕花紋。 長淵殿的暴動被鎮壓,重歸寂靜。 殷璧越動了動手腕,端正見禮,“多謝程先生。” 雖說對方不讓叫前輩,出于尊重,他也不愿直呼其名。 程小白覺得這人雖然呆了點,心性還不錯,不由多提點了一句,“我想你師兄之前能壓制殘魂,是因為你重傷在身,他有強烈意志,要堅持到你平安無事。如今去了隕星淵,魔息影響之下,恐怕控制不住。你還是要去么?” 殷璧越已經拿劍準備走了, “自然要去。師兄的情況他自己最清楚,我現在能猜到幾分他怎么打算的。要是能壓制,他就回來,一旦有什么差錯,他就把自己也封印在深淵里。” “他與殘魂融合,會有莫長淵的修為與記憶,你去了制不住他,反倒很可能死。” 殷璧越道,“我沒有其他辦法了,是生是死總要試過。既然是唯一的選擇,那就是最好的選擇。” 程小白心想,算了我難得管一次閑事,送佛送到西吧, “未必沒有其他方法。你命格非凡,對應此方世界星宿,若你覺醒了前世記憶,修為與對大道的感悟都將有天壤之別,便有五成可能制住你師兄,再徐徐圖之。”他看著殷璧越的眼,肅容問道,“此法兇險,你可愿一試?” 前世記憶?殷璧越恍惚一瞬,雪原上的熟悉感閃過,此時沒有什么震驚疑惑。 隨即撩起衣擺行禮,“程先生,我相信你。請助我一試。” 程小白扶住他,輕輕搖頭,“信我沒用,我是個外人。你要相信你自己,還有你師兄。就像從前無數次你做到的那樣。” 第105章 我從三千世界求他 殷璧越走出長淵殿時,天色已大亮。鉛灰色的天空雪云重聚,舉目遠望,朔風撲面,白雪皚皚上杳無人煙。 三日前他從這里殺上通天雪峰,一路鮮血浸染,殘尸遍地。如今又因為靈脈震蕩,山動雪崩而盡數埋葬,好似什么都未曾發生過。 只有寒風中殘留著絲絲縷縷的血腥氣味,浮游在鼻間,喚醒他的回憶。不止是畫面,甚至連那時的感覺也記得。 一腔孤勇,無所畏懼。 程小白立在他身后,聲音穿過風聲,平靜而有力, “你在此入定,不用刻意吐納靈氣,坐照自觀就好。由我來溝通天地之力,現在雖是白天,星辰卻依然在,你的星宿也在。” “我只能為你架起一座橋,至于是否能抵達彼岸,還要靠你自己。一旦事成,這個世界的法則會察覺到我的存在,我會立刻打破空間壁壘離開,無需道別。若是不成,你有反噬之險。輕則神魂受創,記憶錯亂,重則爆體而亡,魂飛魄散。你若準備好了,就開始吧。” 殷璧越認真聽完,心里清楚程先生雖然沒說,可若是不成,協助者也一定會受到波及傷害。 他就地打坐,卻沒有立刻開始入定。而是將臨淵劍橫置于膝上,又想了想,從懷中取出四卷泛黃的薄冊——真仙筆記,也就是凌霄劍訣,輕輕握在手中。 做完了這些事,殷璧越才開始閉目凝神。 雖然他不知道為什么要這樣做。 真元在身體里走了一周天,從各路經絡靈脈回到幽府,如百川歸海。事實上他現在的身體狀態并非鼎盛。洛明川說的對,重傷之后需要靜養。 而他沒有時間慢慢恢復,只能更加謹慎,使精神狀態達到巔峰。殷璧越沉下心去,看見了幽府里那片海。沒有霧氣,一眼望去了無邊際,海水翻騰如聚風雷。真元不斷流轉,漸漸的海潮起伏暗合他呼吸規律,隨他心意,變得平靜起來。 程小白觀他周身氣息愈加沉穩,舉目看天,目光落處雪云轟然炸裂,絲絲縷縷的四散開來。不可計數的光年之外,冰藍色星辰的光輝落在他眼中,明亮若燃火。他左手輕輕抬起,虛按在殷璧越肩上,廣袖無風自動,腳下冰雪無聲消融。 木劍破風而至,回到他右手中,斬破空間壁壘,在規則察覺之前身形憑空消失。 坐照自觀的殷璧越,忽覺某種玄妙的力量從遙不可及天空上落下,滲透他的骨骼經絡,沒入幽府之中。心頭的熟悉感倏忽歸來,難以言說,方知心潮澎湃不是虛言。 細細觀遍自身之后,神識飄忽,又見長空與雪原,已不似以往雙眼所見。 他身體仍在打坐,卻好像拿著臨淵劍站了起來。于內見自己,于外見天地。 這種分離的狀態很微妙,也很危險。 站著的殷璧越神色空茫,落在他肩頭的雪花,不可思議的慢悠悠飛起來,回到了天空之上。 一片雪花飛回天空,千萬片雪花飛回天空。 消散的陰云重新聚攏,四野風云飛速變幻,晨昏交替,斗轉星移。 就像被按了倒帶鍵,周遭的一切開始流逝。只有他站在原地。 漸漸的,他也不在原地了。在海濱小鎮使出‘星河沉’,在學府聽先生囑托,在興善寺里悲憫而冷漠的佛像腳下。 畫面的變化越來越快,幾乎捕捉不到。 葉城的屋頂上,大風凜冽,酒碗里映出銀白的月亮。 幽暗陰冷的地牢里他睜開眼睛,聽見腳步聲回響在沉寂的甬道,有人喚他,“殷師弟。” 業務員熱切的神色一閃而逝,“反派兇神惡煞光環,八歲以下一個眼神就嚇哭,先生要不要來一個?” 然后是他近乎沒有止境的反派生涯。起初痛苦居多,后來他習慣了,也不再與那些世界的人深交,便越來越喜歡自己吐槽,如局外人一般,冷眼旁觀。 記憶久遠,理應模糊,如今歷歷在目,殷璧越才知道自己從不曾遺忘。 回憶走到盡頭時,海潮般的黑暗覆蓋下來。 如同天地初開之前的混沌,他的意識已有些昏沉了。 就到這里了么?這就是我的一生? 他自問。 又自答,不應該是,也不會是。 來到此方世界修行,見天地,見眾生,終不見自己。 不甘心啊。 看不破的事情,自然要斬破。心念一動,手中長劍愴然出鞘。 一道雪亮的電光撕裂天際,劍落下時,劇烈的刺痛像是要將他劈開。殷璧越直覺自己正面臨著神魂湮滅的大兇險,也直覺此刻離真相最近,絕不愿這樣放棄。 疼痛使眼前景象扭曲,他看見了一個人,從劍光劃破的明亮中走來,手里拿著劍。 他看不清那人的面目,但那把劍他很熟。 臨淵劍。 不同的人,相同的劍。 ************ 同一片雪原上,隕星淵下的洛明川也看見了一個人。 算起來第三次見面了,一點也不陌生。 第一次是在了觀的佛堂,第二次是被臨淵劍一劍穿心,生機飛速流逝,極度虛弱時。 由劍中來到識海的殘魂,掌握了他身體的控制權,吞噬了隕星淵所有魔物。而他意識昏沉,重回百萬前,看到了許多支離破碎的畫面。 無論是過往經歷的蛛絲馬跡,還是冥冥之中的直覺,都讓他生不出震驚。 第三次就是現在。 那人穿著繁復的黑色長袍,衣擺和袖口繡著金色陣法符文,像是華麗的藻飾。隨著他的走動,衣擺翻涌如海潮。 隕星淵戾氣魔息濃郁,足以支撐他顯出神魂的影像。原本就并非完整的莫長淵魂魄,又經歷百萬年漫長時間,與其說他是魔尊,不如說他是一絲殘留的意識。 不止面容,聲音也與洛明川有七分相似,只是語調散漫,像蘊藏著滿滿惡意,“我就是你,還能帶給你更強的力量,更勝從前百倍,你不想要么?”見洛明川不答,他輕輕笑起來,“長淵殿的陣法被觸動了。你還不與我上去,看看你的好師弟?難道你以為單憑現在的你,留的住他?” 洛明川沉聲道,“十年做不到的事情,我用百年來做。百年做不到的,我用一生來做。我與師弟之間,不用勞你費心。” 他被殘魂控制身體,直到對方將昏迷的殷璧越抱回長淵殿時,才被刺激的清醒過來。然后是無盡的后怕。 修行以來越境而戰,重傷瀕死,幾次九死一生他從未怕過半分。 但他怕自己會傷害師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