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節
很多年后,血色燃燒的這一夜,在北陸史書上被記作‘凜冬之變’。叛軍入皇都,全軍覆沒。 而現在,皇族父子站在露臺上,看著雪幕和逐漸斂沒的金光,完成了最后一場對話,“比起用陣法殺自己的兄弟,朕更喜歡上沙場。” 賢王死在了露臺下,死不瞑目,盯著王座的方向,殷紅的血在身下雪地浸開大片。 “可惜朕是去不成了,得靠你去,帶著朕的‘金戈鐵馬’和‘烽火狼煙’一起去!” ‘烽火’是一把神兵,‘金戈鐵馬’是北陸最精銳的軍隊。 他把穩當的王座留給兒子,也把亂世留下。 年老的皇帝問道,“能行么?” 段崇軒答,“我從來沒怕過。” 皇都的每一條街巷,不知從哪里涌出許多皇徽金甲的軍隊,將幽綠的液體滴在遍野殘尸上,殘尸便如冰雪融化,連血色都不曾留下。 更有人將尸體裝滿魚貫駛來的木板車,按照既定的路線運出城,郊外早有人挖開巨大的尸坑。 宮里點燈了,千余宮人開始手腳麻利的灑掃。北風吹散濃重的血腥氣,只留下御花園里寒梅的清香。 風停雪歇,東邊天空泛起魚肚白。天地在雪后洗刷一新,街道明亮的刺眼。 如果不是城墻磚縫的暗紅血漬,幾乎看不出夜里的血流成河。 段崇軒在今日登基稱帝。 ********** 掌院先生起身回屋,他如今走動,甚至有時候需要副掌院來攙扶。 他看到了北方天空的光芒,如碎金閃爍在夜色中,是陣法的光。即使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有朋友,也依然會感到寂冷。 衛驚風,曲江,周遠道,段圣安,他們和他一起在這個世界上活過。漫長的生命與風云變幻中,曾合作交易,也免不了互相算計。 但現在只剩他一個人了。 夜里的學府,靜謐寧和。不遠處高樓上的燈火格外顯眼。 他側目問道,“學生們都回家去了么,三日后閉院吧。” 副掌院認真答道,“上月是回去了一些,但也有一些,不愿意走的。留下上課,晚上在夜書樓里讀書。” “上課?” “是,教習先生們都不走。說課還沒講完,但凡有一個學生聽,就不能停課。” 副掌院補充道,“我也不走。” 先生嘆息道,“今非昔比。我護不住你們啊。” 讓一個亞圣說出這樣的話,是很辛酸的事。 但這就是事實。從前的學府處在一山三派之外,絕對中立,爭端不擾。如今大不相同,掌院先生的立場,就是學府的立場。 學府里不全是修行者,更多的是讀書人,是書生。 百無一用是書生。 副掌院最后說道,“我們在這里,也能為學府做些事。” 不折風骨也是書生。 ******** 殷璧越和洛明川翻山越嶺回滄涯時,西陸落了第一場薄雪,微寒的空氣中,滿是初雪的清新味道。 滄涯山下百里外就接連設有戒嚴關卡,一路上遇到往來換班值守的弟子,皆是神色肅穆,威壓外露,絲毫沒有往日執法堂前聚眾談笑的輕松。 有人認出他們,上前見禮,就像吃了定心丸一般松了口氣,尤其是看到洛明川以后。 滄涯山的巡防部署安排,都是洛明川之前一手安排好的,此時上山,沿路簡單詢問,殷璧越在一旁聽著,只覺近來形勢愈發嚴峻。每日山外都有魔修蹤跡,人數很少,但身法高明,更像是來刺探情況,有幾個抓住的都關在地牢里審問。 主峰的清和殿,掌門和各峰主正在討論與青麓,濂澗宗一派結盟的部署。 柳欺霜和燕行都下了山,兮華峰的位置只有君煜一人。但一人足以當家。 洛明川和殷璧越直接被請進殿內,以修為戰力論,二人如今已勝過幾位峰主,不免讓人感嘆時運難測,不可思議。 正事說完,眾人散去。殿里只剩了掌門,君煜,還有他們兩人。 目前滄涯知道洛明川情況的,也只有這四個。 正陽子問道,“怎么樣?” 洛明川答,“穩定住了。” 正陽子松了一口氣,自家徒弟多靠譜他是知道的,說了沒事一定沒事。 “但弟子還有一事……” 洛明川未說完就被殷璧越打斷,“我們還有一事要說,我與洛師兄情投意合,此番已私定終身,我知這事不妥……” 他竟是行大禮跪下,看著君煜, “但如今師父遠行,我全請大師兄作主。” 洛明川隨即一同跪下,他沒想到師弟說的這么快,不由心生激動,“我與師弟互相傾慕已久,請師父成全。” 正陽子露出了果然如此的目光,君煜眉峰微挑,也沒說出什么反對的話。 正陽子沉吟道,“事是喜事,只是趕上這時候,不便請賓客,也不好行典禮。” 洛明川是下任掌門,殷璧越是劍圣弟子,兩人無論是身份還是修為,按規矩都是要大肆興辦的。 “我是不在意虛禮的,只可惜委屈了師弟。” “只可惜委屈了師兄。等以后安定了,我給師兄補上。” 兩人同時說完,看著對方,輕輕笑了起來。 正陽子不忍直視的別過頭去,心想你倆現在就合吧,一刻也別耽誤了。 面上輕咳一聲,“那典禮就省了,下月初三是吉日,去祠堂焚香拜過祖輩,簽合籍冊。這事兒就算成了。 他說完看了眼君煜,征詢他意見。 君煜點頭。 殷璧越原本心中忐忑,雖說這個世界的修行者中,早有男子合籍,但畢竟陰陽交合才是正道。是他把師兄拐上歪路,遠沒想到這事這么容易就成了。 真是開明家長感天動地。 就聽君煜冷肅的聲音響起,“你隨我來。” 殷璧越忙跟上去,又回頭看了一眼師兄,見洛明川露出一個溫和的笑。 立刻安下心來。 第88章 春風十里不如睡你 君煜往兮華峰走去,殷璧越跟在后面,心情漸漸緊張起來。回想起剛才大師兄一直沒說話,是覺得私定終身有辱門風,現在要帶自己去跪師父畫像? 呸,師父又沒死,跪的哪門子畫像。 事實上,君煜不說話,是因為不知如何開口。他怕師弟吃了虧而不自知,或者根本是受人蠱惑,一時沖動。如果換了柳欺霜,燕行,段崇軒,任何一個人都有自己的溝通方法,可君煜不會。 眼看就要走到崖邊了,君煜只得回身,直言道, “師弟,合籍不是兒戲。簽了典冊,契約成立,對雙方的氣運命格都有隱秘影響。你可是真心愿意與他合籍?不是他做了什么事,誘拐于你?” 殷璧越大驚失色,“大師兄,我自是真心,其實說起這事……還是我失禮在先。” 君煜眉峰微挑,很是不解。 殷璧越低下頭去,決定再不隱瞞,“洛師兄當時受功法影響,神志不清,是我強迫了他。我傾慕洛師兄,他也說過,也說心悅我的……” 君煜沉默了。 他分明記得很久之前,大殿上公審,洛明川那時還親口說過,意圖強迫師弟。 現在又是怎么回事兒? 劍道天賦無雙的兮華峰大弟子,修行生涯一次生出困惑——難道如今與人合籍,都要互相強迫才算情投意合? 遇見打不過的怎么辦? 想不通,果然還是練劍最簡單。 半響,他沉吟道,“既如此,往后你好好待他。” 殷璧越忙點頭,“這是自然。我絕不會辜負洛師兄。” 相同的疑問,正陽子也有。方才在正殿一幅風清云淡,早有預料的模樣,現在回了內殿,轉頭就問自家徒弟,“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兒啊?” 洛明川笑道,“師父不是都聽見了,我與師弟真心愛慕……” 正陽子拍桌子打斷他, “誰問你這個!我是問你有沒有使手段?!有沒有?!” 洛明川收斂了笑意, “我用了迦蘭瞳術。” 正陽子痛心疾首,指著他直哆嗦,“你,你居然敢……你怎么能……” 洛明川上前給師父拍背順氣,“弟子知道錯了。” “但是不后悔。” 正陽子剛舒的氣差點沒上來。 “我就知道衛驚風家的徒弟沒那么容易開竅!你現在使手段,以后怎么辦?憑你們二人的修行天賦,壽元漫長以百年計,你能蠱惑他一輩子?!” 洛明川早就想過這些。那天在山洞,他的心神被天羅九轉勾起欲念,又不愿看到師弟反抗,便用了迦蘭瞳術。 所以殷璧越醒來時,才什么都不記得。 他正色道,“我不會再用瞳術,以后師弟不愿意,絕不勉強他半分。” 正陽子嘆了口氣,“你知道就好。不要把人逼太緊,現在離合籍還有半月,多給他一些時間,讓他自己想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