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節
殷璧越與洛明川對視一眼。 修行者不單是五感比常人敏銳,隨著境界提高,神魂變強,直覺也會越來越準。此時他們都覺得,或許金光大陣的蹊蹺之處,就在這間佛堂。 兩人沒有貿然進去,先放出神識細細察看。沒有發現任何異常之處。 殷璧越以劍鞘頂端推開門,石鎖應聲而落,煙塵撲面而來。 佛堂里光線幽暗,杏黃色的帳幔上積著厚厚的香灰,卻不見蛛網。 頂梁雖朽蝕,但構造緊密結實。主梁是兩條上下交疊的六椽栿,上面再用層層疊疊的四椽栿、平梁逐層遞減。 類似這般繁復的工藝,如今早已被簡化淘汰,連興善寺中都看不到了。 但在諸圣時代,卻是佛堂和其他建筑的主流。 正對的供臺雖高,佛身卻不大。 眼簾半闔,結跏趺坐,左手橫于膝上,右手向上屈指,結成‘說法印’。 本是鍍著金漆,卻因為年久而片片剝落,露出原本的黑褐色。慈悲中顯得有些猙獰可怖。 洛明川擋在他身前踏入佛堂,突然覺得一陣猛烈的眩暈襲來。 他回頭想說‘別進來’,然而身形直直向后倒去! 殷璧越見他臉色不對,關心則亂,快走兩步扶住了他。 同樣在踏入佛堂的瞬間,猛然眼前發黑,最后看見的,是那尊眼簾半闔的佛像。 ********** 洛明川站在懸崖邊,仍有些怔愣。 他記得他與師弟,分明是在興善寺,而眼下…… “魔頭!” 一聲厲喝如驚雷炸落。 他頭腦暈沉,只覺身上無一處不痛,驀然被這一聲驚醒,垂眼看見自己渾身是血。 懸崖邊上風太大,好像能把人吹下去。 莫名其妙的,他知道這下面就是隕星淵。 眼前的師弟像是一夜之間長大了很多,一直令他擔憂的白發之癥也沒有了。三千墨發與白色道袍在風中飛揚,握劍的手骨節分明,白皙如玉。 還是一樣的倚湖劍,劍尖卻指著他。 劍上淅淅瀝瀝淌著血。 殷璧越身后站在很多人,有穿青色道袍的抱樸宗老者,也有一身明黃袈裟的僧人,再往后看,竟是各門派的人都有一些。 但他們都沒有動手,只是神情冷漠的旁觀這一切。 洛明川抬眼,直直看著眼前陌生的人,發現自己每說一個字都無比艱澀,“師弟,你相信他們?你要殺我?” 內心最恐懼,最不愿面對的事,還是發生了。 殷璧越冷如冰霜的神色第一次有了變動,他微微挑眉, “我要殺你,與旁人何干?你我之間,也該有個了斷。” 洛明川一時恍惚,記憶中的少年也是這般持劍而立。卻是和他站在一處,目光堅定,“如果非要信點兒什么,我信師兄。” 分明是昨天的事,卻好像遙遠的過了一生的時間,讓他幾乎記不清是否真的發生過。 昨日我們,今日你我。 劍鋒刺入心脈的瞬間,沒有想象中那么痛苦。 噴薄的鮮血反倒讓人變得清醒。能清楚的感受到生命的流失。 劍鋒穿過身體,又露出一寸,兩人的距離近在咫尺。洛明川直直注視著那雙眼,卻是笑起來,“我不知道你是誰,但你絕不是師弟。師弟不會這樣看我。” 傷人的不是劍刃,是他冰冷眼神。 手持倚湖劍的人沒有說話,冷漠的將他踢下了隕星淵。 *********** 殷璧越依然覺得頭很暈。 他睜開眼,看著身下琉璃磚的倒影,明暗交錯間映出自己慘白的面容。 才發現自己竟然跪在地上。寒意順著膝蓋傳遍全身。 他想起身,肩上卻像壓著一座大山,勉強挺起脊背已是極限。 抬眼就見寬廣無邊的大殿,分列著十二盞銅燈臺,燭火搖曳,卻一點溫度也沒有。 大殿盡頭的王座高遠,只能看清有人坐在上面,面容卻在陰影中晦暗不明。 那人開口,聲音低沉。卻莫名生出飄渺無際的意味,在空曠的大殿回響,“想清楚了么?” 殷璧越一驚。他覺得自己一定認識王座上的人。 下一刻,那人從容起身,從高階上走下來。 層層疊疊的衣擺逶迤于地,如同翻涌的黑暗海潮。 廣袖上繁復的陣法符文,在跳躍的火光下,像是活物一般可怖。 僅是身形虛晃一瞬,他就穿過廣闊的大殿,站在了殷璧越身前。 殷璧越終于知道為什么會覺得熟悉。 因為這人是洛明川。 但任何一個見過洛明川的人,都不會將兩者錯認。 分明面容足有七分相似,卻偏偏多了三分的邪佞。 火光中半明半暗,像是深淵里蠱惑人心的妖魔。 殷璧越張了張口,卻發現自己說不出話。 冰冷的指尖將他的下巴抬起來,刺骨的寒意遍布全身。 他只能被迫仰頭看著這人的眼。 墨色的瞳孔映著殿中的燭火,望進去像是一片尸山血海。 那人微微低俯下來,離的更近。 陰冷的氣息噴薄在頸間,卻像是帶著愉悅的笑意, “昔日有佛祖割rou喂鷹,如今有殷掌門以身飼魔。難道不是一樁流傳后世的佳話?” 殷璧越覺得這姿勢讓他難受至極,卻掙不開無形的束縛。 只能聽著那人繼續說,“你在長淵殿陪我一夜,我明早退兵三千里。如何?” 即使不知道前因后果,直覺也告訴他這一定不是什么好事。 他看著那雙毫無人類感情,只有欲望的眼。 一字一句的說道, “你不是師兄。師兄不會說這樣的話。” 即使你長著和師兄相似的臉,也絕不是他。 第63章 如果是命運,那就讓它改變。 洛明川覺得,自己跌落懸崖,下面就是有進無出的隕星淵,怎么說也該活不了了。 而這一切太過真實,劇痛的心脈,血液的流失,僵冷的身體,凜冽的大風,根本不像在夢境之中。 世人說隕星淵是光也照不進去的地方,天劫之后天道留給人類的警示。 或許只有站在世界頂端的那幾個人,才知道深淵之下是什么。 但他發現自己依然有活著的意識。只是身體的一切痛苦都再感受不到。 神魂沒有消散,依然在體內。 卻能像局外旁觀者一樣,看著黑暗的深淵之下,絲絲縷縷的死氣凝成實質,開始吞吃自己的尸體。 他才知道,原來這世上真的有生于陰煞之地,吞噬血rou的魔物。 出乎意料的,已經氣息斷絕的身體,重新睜開了眼睛。 瞳孔漆黑如墨,就像一眼望不到底的隕星淵。沒有一絲一毫人類的感情。 洛明川陡然心底發冷。直覺告訴他,下面的事情,他絕對不想看到。 果然,自己的身體站了起來。 然后張口吃下那些魔物。 他不停的吞噬著,神色由漠然變為饜足,像是饑餓了千百年,終于重新吃到了合心意的食物。 這具身體,已經不再是人類了。 他在深淵下行走,聚在身邊的魔物越來越多,有的已經開了神智,匍匐在他腳下。他吃飽了之后,便將多余的力量送給這些魔物。 隕星淵里無日夜,不知過了多么漫長的時間。他揮袖便起狂風,身形乘風扶搖直上,也將數不盡的魔物帶出深淵。 而斷崖邊,等待著成千上萬的魔修。殘陽如血,映照宮徽各異的旌旗在西風中獵獵飛舞。遠望去黑壓壓一片,看不到邊際。 他站在萬人之前。日星隱耀,山岳潛形,魔道十二宮莫不臣服。 眾人如海潮般依次跪下,從中分開堂皇大道供他通行,呼聲震徹四野,“恭迎吾主圣駕歸來——” 洛明川此時終于知道,最可怕的事,不是師弟不相信他。 而是自己本來就是個魔頭。 磨牙吮血,殺人如麻。 將要把毀滅與罪惡帶到世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