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然而衣袖下拳頭緊握,手心已滿是冷汗。 他知道師弟破障已到了關鍵時刻,容不得一點閃失。 滄涯山弟子多半已在擂臺下觀戰,秋湖邊沒有人練劍,各個院子里沒有人聲,一片空蕩寂寥。 段崇軒離開之后,臨湖最近的院里只剩洛明川一人。 不止有秋霜與落花,洛明川的廣袖也在風中微微擺動。 夏日的熱浪吹到這里,登時成了秋風蕭瑟。 寒意愈來愈重,甚至有絲絲縷縷的劍氣浮游其間,是寒水劍的劍意開始外溢。 洛明川心中一沉,師弟在用劍? 難道是破障中遇到了桎梏? 殷璧越眉峰微蹙。 幽府是大海,但不是終點。 破障破的是心障,自當要見本心。 于是他的神識飄在了海上,這是他第一次看見身體里的這片海。 他知道每一個修行者,在突破凝神境之后,都會擁有自己的‘海’。全身的真元儲存在這里,流向每一條經脈,循環往復一周天,再匯入大海。 生命不息,則海不枯竭。而只有破障的時候,這片海才能被‘看見’。 這時他的海上白霧茫茫,遮天蔽日。他想看清一切,卻無能為力,仿佛他不是海的主人。 他沒有經過痛苦艱難的練氣、伐髓、和凝神。 他不知道劍圣為什么收自己為徒,先生為什么要殺洛明川,甚至是……最初他為什么想做反派? 困惑太多,不解太多。 心障不破,所以迷霧仍在。 ********** 院外天氣悶熱至極,整個葉城像是個偌大的蒸籠,蒸的人喘不過氣。 忽而天色陰下來,風從四面八方而來,鋪天卷地。卷起小樓上的酒招與燈籠,卷起院里人家晾在竹竿上的薄衣,卷起城南秋湖外十里煙草飛靡。 不知誰推開窗子,喊了一聲,“要落雨啦!——回家關窗戶收衣服啦!” 話音剛落,遠方曠野傳來驚雷炸響!方才喧囂的長街,頃刻空蕩一片。 南陸夏天的雨,就是這樣迅疾如游龍。驚雷不絕,豆大的雨點狠狠砸下來,激起塵埃飛舞。雨幕很快接連成片,將整個葉城盡數籠在瀟瀟風雨中。 以狂風雷電為勢,下出洗刷天地的凄厲。 隔著如簾的雨幕,擂臺上雙方見禮。 臺下的弟子們身上流轉著薄薄的真元,將雨水隔絕。 至于東邊的看臺,連地也沒有濕。 臺上的段崇軒揖手為禮,“請賜教。” 徐光卻問道,“我聽說燃符是取天火而制,雨水不侵,這是真的么?” 段崇軒怔了一下,他以為對方是單純好奇,于是他誠懇答道,“是的。” 徐光直接回頭對執事弟子高喊,“我認輸!——” 段崇軒徹底怔了,因為……他根本沒想過用符紙。 徐光下臺之后,對他身邊的濂澗弟子說,“反正我通過第一輪已經是僥幸了,對上這種不知道有多少符的,還是讓給青麓劍派那些視榮譽為生命的去打。” 那位弟子露出了同情的目光,“其實,就算打完你贏了,師姐們能放過你?” 徐光看看兩眼放光望著擂臺的師姐師妹們,認真想了想,覺得有理。 段崇軒對著臺下一拱手,轉身就往秋湖趕。 大雨落在秋湖,激起千層漣漪,成群的青紅鯉魚浮上來。湖邊院落群的灰瓦屋頂上水霧迷茫,像籠著一層青煙。 雨水順著屋檐滴下來,連成珠串,打在屋前的石階上。落進此院,就成了肅殺的秋雨。 秋風秋雨愁煞人。 然而此時,煞人的卻不是秋雨,而是雨簾后透出的殺意。 洛明川的手已經握住了劍柄。 他平日很少拿劍,這番動作做下來卻流暢自然。 他目光定在對面的屋檐上,那里立著一個人,青衣長劍,神色是令人心悸的漠然。 風雨避退,不能近他身前三尺。 沒人看清他是怎么來的,似乎只是一眨眼間,他就憑空出現在那里。 殷璧越從前在院中布下的陣法,四處傳來陣旗的撕裂聲,混在風聲雨聲中,格外凄厲刺耳。 一道寂滅與死亡的氣息,籠罩了整個小院。 如果沒有殺過千百個人,不可能有這樣凝實的殺意。 洛明川看見了他的道袍和劍,也認出了這個人,鄭渭。 于是他不再拿劍。 因為他刺向鄭渭的劍,不可能比站在屋檐上的鄭渭,刺向屋里人更快。 屋里只有正在破障的師弟。 鄭渭成名那年,還沒有‘抱樸七子’的說法。甚至抱樸七子中的兩個還沒出生。 不同于以修為境界或是與人比斗成名,鄭渭是以殺人成名。 以至于很多人生出共識,鄭渭的愛好不是修行練劍,而是殺人。 檐上立著的人,目光渺遠,似是在看湖看雨。 因為在他眼里,無論是破障境的洛明川,還是屋里正在破障殷璧越,甚至是院墻外步履維艱的段崇軒,都像蜉蝣螻蟻,隨時可以殺死。是不值得看的。 不如看看湖水,看看風雨。 段崇軒未走近秋湖時,就感受到了寂滅如海的殺意。 他開始向小院拔足飛奔,穿過重重雨幕,濺起無數水泊,卻在院墻外被阻。 無形的勁氣封閉了這里,他想再進一步,卻抬不起腿,身上就像壓著一座大山。 毫不猶豫的,他撐起了一把紙傘。 此時撐傘,自然不是為了避雨。 大山變成了重逾千斤的巨石,段崇軒在傘下蹣跚前行。 他猜到了屋檐上是誰,別說以他如今凝神境的修為,就是隨便一個小乘初境來了,都恨不得避退三尺。 但他不能退,因為他師兄還在里面。 段崇軒想拿劍,摸進袖里的手卻落了個空。他生平第一次悔恨自己修行不勤奮。 因為他發現,鄭渭當前,竟是拿什么劍都沒用。 于是他單手持傘,另一只手舉起了一只箭矢。 但他心里清楚,以他如今的修為,這只箭可以穿透眼前的圍墻與勁氣屏障,卻不一定能近那人身前。 直到此刻,他終于認同了他爹說的話,“神兵雖好,也得有命使。” 大雨愈疾,雷聲響徹曠野。 屋里已如無我無人境的殷璧越,感受不到風雨,卻能感受到殺意。如一根鋼針,刺破屋頂,鋒銳無匹,準確的落在他背后。 鋒芒在背,卻無路可退。 不止是他,廣玉蘭下,院墻外,同樣在漫天風雨中,無路可退。 屋檐上的人,認出了段崇軒手中的那把傘和那只箭,眉峰微挑,眼底依舊不起漣漪。 他并不覺得此時敢拿箭是一種勇敢,相反,他認為這是愚蠢。 蜉蝣螻蟻,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總歸枉然。 洛明川不再拿劍,但是他看著鄭渭。 瞳孔的顏色,從溫潤的琥珀慢慢變成沉如深淵的黑,奇異卻自然。 如果殷璧越在這里,便會認出這是迦蘭瞳術。 目光,總能比劍快。 殷璧越知道,現在最好的方法,就是放棄破障。 可他不想這樣。 他不想理會明里暗里的謎局,不想知道那些問題的答案,甚至不想在乎那道鋒芒在背的殺意。 他只想在這個世界好好生活下去。他想擁有力量。 于是他拔劍直斬! 迷霧不散,憑何破障? 既然看不破,便要斬破! 他仍坐在蒲團上閉目,然而在那片海上,倚湖劍已愴然出鞘! 同一時刻,洛明川和段崇軒感到屋里氣息暴漲,寒水劍意滂湃而出。 千鈞一發,破障只剩一步。 如果檐上的人要出手,此時就是最好的時刻! 洛明川的瞳色已完全變為暗沉的黑,段崇軒箭矢上的真元也已滿溢。 然而須臾之間,天地風雨寂靜一瞬。 檐上的人影,向城南看了一眼,微微蹙眉,接著竟憑空消失在雨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