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4節
莫顏收走師父屋前的碗筷,嘆息一聲,這都好幾天了,師父幾乎沒出來過,每個對醫學專注而執著的人,都是瘋子。 隔壁傳來一陣小娃的啼哭聲,約莫有小半個時辰,莫顏最受不了小娃的哭聲,十分有穿透力,如魔音入耳。 “二妮,幫我到前面醫館看看,找個郎中回來吧?” 張嬸子手忙腳亂,站在小墩子上,她有一個閨女已經出嫁,現在這個小的才三歲,他男人打更不在,夜里自己照顧不過來。 一般的癥狀,莫顏都會給看病開方子,可她現在的職業的仵作,仵作和郎中完全是兩碼事,她就算想去給小娃瞧病,張嬸子也是不愿的。 做人何必討人嫌,總要摒棄一些東西。目前以仵作的身份,就要發揮最大的作用。 想到此,莫顏不再糾結。 西北地區民風并不開放,仵作還是被人無法接受的賤業,市井們百姓不排斥,已經算格外的開明,而萬俟玉翎不過是個掌管文書,負責上檔子的小衙役,地位就不只比她高了多少。 郎中請來以后,小娃的哭聲逐漸停止,想必是哭累了,喝過湯藥,已經熟睡。 周圍的百姓人家為了節省燈油,亥時初就已經熄燈,每家的院子并不大,排列緊湊,隔音不好,誰家若是有什么響動,周圍幾戶人家都能聽到。 這不,另一戶鄰居也是二十來歲的小夫妻,年輕力壯,正在行房,那媳婦咿咿呀呀叫個不停,偶爾還能聽見床板撞擊的聲響。 莫顏和萬俟玉翎雖然是名義上的小夫妻,實則分房而居,今日莫顏休沐,晌午補眠,此刻還沒有睡意。 萬俟玉翎的房間不大,用舊屏風隔開一個角落,靠窗戶采光好的地方,擺放一張方桌,平日就用作小書房。 點燃了兩盞油燈,只能照亮桌子那么大的地方,莫顏紅袖添香,二人沒有說話,一人研磨墨汁,一人奮筆疾書。 萬俟玉翎的字體太有風骨,都說字如其人,但看他的字已經很有大家之風,行云流水,字里行間暗藏鋒利,這種字,絕對不會是普通人能寫出來的。 平日在衙門里,萬俟玉翎負責給百姓們辦理戶籍,上檔子等,離不開書寫,所以他刻意地隱藏鋒芒,變換筆體,讓字更圓滑一些。 許久,萬俟玉終于放下筆。祝神醫說,在練字之時,放緩速度其實也是對內功的考驗,他在中寒毒之后,內力有部分被封禁在丹田,通過習字,舒緩身體的每處經脈,還是很有效果的。 “累了嗎?” 莫顏一手揉揉肩膀,這個動作被萬俟玉翎看在眼里,他站起身,為莫顏揉捏,力度剛剛好,讓她舒服地輕嘆一聲。 布巾散落,一頭烏發頓時散落著,如羽毛一般劃過萬俟玉翎的臉頰。莫顏的發質好,她背著丫鬟婆子們偷偷地修剪干枯的分叉,每次沐浴過后,都會用上染發坊出的新產品做護理,久而久之,長發變得烏黑亮澤,極具柔韌度,并且順滑如絲。 私下,二人也會有些親密的小動作,或許是經歷生死劫難,彼此之間更加堅定,誰也不會藏著掖著,萬俟玉翎很喜歡撫摸她的長發,并且在她的額頭上淺吻。 “也不曉得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到頭。” 大越風起,兩個人身上都背負著沉甸甸的擔子,莫顏有時候會想,她是否撐得過去,那日墜崖,成為內心的陰霾,如果再來一次,他如果不在了,她不能保證自己有勇氣活著。 同生共死對他人來說,是一個傳說,而他和她,是用生命在履行誓言。 “平凡有平凡人的好,所以,在暴風驟雨之前,好好享受吧。” 萬俟玉翎拍了拍莫顏的脊背,清淡如水的眼眸中忽然閃過一絲若有還無的遺憾。 是遺憾,以后定是要坐上那至高無上之位,忍受這世間所有的孤獨,好在有她相伴,老天似乎也沒有虧待于他。 罷了,什么禮儀規矩,都是虛無,早晚還要被那龐大的牢籠束縛。 萬俟玉翎的手一下一下地撫摸著烏發,若有所思,他的皇子必須從小好好教導,用最短的時間培養成一國儲君,丟給岳父大人莫中臣輔佐,他好帶著莫顏游山玩水去,早日擺脫作為萬俟家子孫的枷鎖。 “其實也還好。” 莫顏還在為自己未來的道路而發愁,絲毫不知道萬俟玉翎早已經計劃好她的人生路線。 跟在明州城的老仵作身邊幾天,莫顏學到不少本事,摸骨識人,根據骨頭的顏色,骨質疏松情況判斷年齡大小,根據手腳判斷職業等。 仵作并非是那么淺顯,而是有深厚底蘊的。蝴蝶班的戲可以幫助百姓們更加了解這個行業,跟著學習一些基本常識。各地發生的案件,全部寫在卷宗中,供仵作們作為學習和參考。 只有擴大交流,才能共同進步。莫顏閑來無事,買了一本空白的書,先在宣紙上打草稿,然后再謄寫到書上。 書中編纂,都是現代法醫學的精髓,包括一些刑偵上的知識,早日整理出來,能幫助更多的人,而她有了師父祝神醫,以后的著重點還是醫術。 “馬上三月三,你的生辰又要到了,我不是要準備驚喜?” 莫顏忽然想起去年的皇叔大人的生辰,這時間過的真快。 “驚喜?” 萬俟玉翎語氣淡然,心中卻百轉千回,他眸色深了深,驚喜是什么?還是五彩的褲頭? 說到褲頭,他想起,這次來北地送賑災物資,那些褲頭全部被他裝在放貼身衣物的箱子里,因為墜崖,遺落在馬車上。 最后李德成功脫險,不會拆開包裹偷看吧?那他一世英名豈不是毀于一旦? 剩下的紅褲頭,米分褲頭,綠褲頭,這些全部是他背地瞞著暗衛親自手洗,可這話他不好說出口。 莫顏換了一個角度,轉過頭仔細觀察萬俟玉翎的神情,心中暗暗竊笑,褲頭什么的已經失去創意,她絕對不會重復。 第二日天空放晴,莫顏毫無意外的又起來晚了,等她火急火燎地從被窩里爬起來,草草洗漱之后,發現堂屋已經擺放了早點。 油餅,包子,熱乎乎的豆腐花,還有幾樣小咸菜,萬俟玉翎的房間內空無一人。 “這是西街口李家的包子,門前老王家的油餅……” 莫顏嘗過味道之后,心滿意足地點點頭,都是她喜歡吃的。皇叔大人還是比較奉行君子遠庖廚的大道理,讓他下廚的可能性很小,雖然穿著棉布衣衫,卻總是一副不染塵埃的模樣。 吃飽之后,莫顏收拾妥當,這才慢慢悠悠地往衙門的方向走。她混跡在仵作隊伍,是個清水到不能再清水的差事,老仵作平日都不在衙門里,只有有事的時候,官差才上門尋找。 “祝二妮,你怎么才來?” 衙門口,一個衙役打扮的人正在焦急地張望,“快點快點,你又遲到,這月銀子不想要啦?” 莫顏聽后,渾身一緊,提什么都行,就別提扣銀子,她現在辛辛苦苦的,一個月二兩銀子容易么! “李大哥,啥情況?王老爺子來了?” 王老爺子就是衙門里唯一的老仵作,算莫顏半個師父,所以對他,莫顏還是很尊敬。 “趕緊去準備準備,有案子了!” 衙役嘆息一聲,這個祝二妮也不知道怎么選上來的,忒不靠譜,倒是她是夫君青松人不錯,得到一些糕餅點心不藏私,給他們分享。 一聽說有案子,莫顏立刻找到前世在法醫隊的感覺,渾身上下,每根汗毛都豎起來,不再搭話,快步地跑到工房。 在衙門有專門停放尸體的一個冰庫,在地下。而上面單獨有兩三間房,一間用來換衣衫之用。 莫顏進門,看到王老爺子已經穿戴整齊,帽子,蒙面的口罩,手套,一身油氈布做的防水衣。 “二妮啊,你整理下,已經有捕快們到了案發地,咱們坐衙門的馬車去。” 王老爺子五十來歲,頭發花白,因為要驗尸的關系,蓄著的胡子嫌礙事,剃個精光,他眼中并無混沌之色,囧囧有神,正整理自己的小箱子,并不著急。 這個時候的捕快多少有點保護現場的意識,捕快們先到案發現場,做一些采集,丈量等工作。 頭上包著的布巾隨時可能散開,莫顏對著銅鏡麻利地綁著一個馬尾,又把馬尾全部盤起,一身和王老爺子一樣的行頭,二人怪模怪樣的出門。 門口有路過的百姓們紛紛圍觀。以前仵作們在驗尸的時候,不太在意對自己身體的保護,手套都不戴,直接接觸尸體,因為此中毒的人大有人在。 為此,莫顏為了能學習一些技能,特地討好王老爺子,做了一身行頭,別說,原本孤傲的王老爺子,還真把她當成忘年交,沒事總絮叨以前那些案子。 馬車上,王老爺子簡單介紹案子的情況,回來的捕快沒有說得太具體,在明州近郊有一戶人家,夫妻不和,丈夫在早晨喊著其妻子跳井自殺,并且求助于人。 人被撈出水井之后,鄰居發現其妻頭部有大面積傷痕,于是起了疑心,懷疑是她丈夫打死了人之后推人入井,故意呼喊,讓鄰居證明,就向衙門報案。 此去,莫顏和王老爺子有幾項任務,和鄰居打聽夫妻之間的主要矛盾,是否構成殺人的誘因,其次要勘測水井的深度,尸檢測量頭部傷口,對比吻合度,從而排查出是生前溺死還是機械性死亡。 王老爺子逐一安排,井井有條,莫顏感到深深信服,這個時代的仵作不僅僅會驗尸,還要有點刑偵的頭腦,原本對這個落后時代很怨念的莫顏,終于可以擺正自己的心態。 ☆、第056章 剖尸斷案 在地圖上,明州城是一個狹長的形狀,從縣衙到近郊并不算遠,馬車行程約莫有半個時辰,莫顏和王老爺子剛下馬車,便被一群看熱鬧的村民圍住。 近郊的莊戶人家比較多,事發的郭家村是周邊的大村落,全村有兩百多口子郭姓人家,還不包括一些外來戶。 距離郭家村不遠,就是西北地區最大的礦山,大越各地被流放的犯人都會到此做苦力,有一些犯人的家眷,長途跋涉地跟來,就近就到郭家村落戶。 莫顏沒有先去查探現場,而是和村民們了解情況。眾人七嘴八舌,提供線索,讓她很快捋順思路。 死者名叫秦三娘,今年剛好二十歲,娘家在隔著一座山的秦家村,四年以前嫁給郭家村的郭老實。 郭老實其人,說老實是真的老實,但脾氣有些暴躁,動不動喜歡打媳婦。 秦三娘和郭老實夫妻之間感情并不好,秦三娘嫁入郭家四年,只得了個女兒,沒有給郭家添香火,引起婆婆鄒氏不滿。 郭家已經分家,郭老實排行老二,不上不下,從小爹不親娘不愛,鄒氏一顆心全撲在老大和老三身上,對郭老實不喜。 雖是如此,郭老實卻是個孝順人,寧可自己吃糠咽菜,也要給他娘買塊rou,農閑時分到城里做苦力,換得的銅板全部上交鄒氏,弄得一家人有了上頓沒下燉,秦三娘經常到鄰居家借米面渡過難關。 村里人曾經也勸說過郭老實,既然成親就要多為自己的小家考慮,郭老頭和鄒氏那里還有老大和老三奉養,當初分家唯獨把你分出去,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無奈郭老實油鹽不進,比牛還倔強。秦三娘經常和她吵架,鬧得村中雞犬不寧。 開始的時候,村人也會上門去勸和,久而久之,郭老實沒有絲毫悔改之心,大家也不主動上門討人嫌了。 郭家鄰居表示,這幾天,小兩口鬧的分外激烈。起因是鄒氏想辦五十大壽,村里人家,沒那么多講究,很少有人在五十歲上擺宴。 鄒氏找到秦老實,要求他承擔一部分。鄒氏說是一部分,其實就是大部分甚至是全部,這個兒子,不榨干了她是不會善罷甘休的。 秦三娘強烈反對,偷偷藏起家中僅有的銀錢,昨夜二人還因為此鬧到半夜,秦三娘哭喊這日子沒法過,不如死了干凈。 按理說,這話被鄰居聽見,應該是更能確定她有自殺的傾向,可鄰居早上在門外劈柴的時候,秦三娘還說要去老宅找婆婆鄒氏攤牌。 一個有如此心思的人,怎么可能突然絕望地自盡呢? 了解基本情況之后,莫顏和王老爺子來到郭老實家的院子。 這里真是太破舊了,幾間黃土堆砌的泥屋,墻壁上有幾處裂縫,在內室里走一圈兒,家徒四壁,沒一樣值錢的物事,連桌椅板凳都是缺了腿兒的。 “造孽啊,家里有啥好玩意,都被那個老婆子哄了去。” 鄰居嘆息一聲,不忍再看,轉身回到自家院子。 官差在門口處把守,禁止村民門圍觀,尸體被挪動到柴房,一會兒方便二人現場驗尸。 院中的大樹下,坐著一個頭發花白的老漢,聽說是秦三娘的爹爹,女兒慘死,他一個老人受不得這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打擊,雙手抱著腦袋,身體不停地抖動,極度痛苦。 莫顏平靜了一下心情,很多慘案,都是由外部因素造成,從剛才村民的話語中,對鄒氏很不滿,甚至懷疑秦老實到底是不是親生。 秦三娘跳井處為后院澆菜地的水井,里面的水并不算多,捕快們已經下去勘測過。 水井的直徑,水深,水面井筒直徑,水面上井桶深度,一系列數據全部記錄在案。 “張捕快,幫個忙,幫我把井底那不規則的磚頭塊撈上并還原。” 王老爺子有心鍛煉莫顏,也有考校的成分,并沒有插言,而是在屋中四下走了一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