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領隊之人走了過來,向著蕭瑀行禮道:“殿下,馬上就要啟程了。” 蕭瑀張了張口,卻最終什么都沒說出口。 沈晏提著裙子上了車,隔著窗朝他們揮揮手:“諸位再會。” 端木泠也揮了揮手:“元娘,等著我來朔京啊!” 蕭瑀用力地擠出一個笑容:“……一路順風。” 沈晏笑了笑,放下簾子,車夫揮了揮馬鞭,“駕!” 馬車咕嚕嚕地朝著朔京的方向遠去。 蕭瑀看著灰塵中漸漸遠去的影子,心中莫名地劃過一絲慌亂,仿佛有什么東西正在失去。 沈晏離開后沒多久,閻不收也帶著端木泠和他們告別了。蕭瑀的周遭忽然就冷清下來,雖然他的日子和以前一樣,練兵、打仗,偶爾和殷羽打打嘴仗或者欺負一下不太善于說話的霍將離。 之后的兩個月時間里,朔京一共發來了三道密旨。很明顯,因為戰事焦灼,滿朝的武將已然坐不住了。 雖然寧國公并未發話,但前頭試水的人不少。每日彈劾霍將離的折子簡直能夠堆滿大半個桌案,甚至連蕭瑀都受到了不少抨擊。 蕭瑀前世在朝堂中經歷過這一切,如今換了個角度來看,只覺得格外奇妙。 大周以武立朝,太祖待功臣恩賞有加,當年朝堂上站著的一半多都是武將。后來的高宗采取分化打壓的方式,好不容易把武將的氣焰壓了下去,只是英年早逝。繼位的惠帝性子軟弱,竟被太后拿捏,若非幾位武將忠心為主,只怕這大周的天下便要變了,打那以后,武將的地位就回復到了太祖時期的樣子。 蕭瑀的爺爺,也就是景帝,從繼位之初便立志要收回兵權,集中皇權。卻沒想到折戟沉沙,竟然栽在了一個剛剛及冠的少年身上。 這個人叫做謝禎,是寧國公府的一名庶子。 與文官家庭注重嫡庶不同,身為武將的寧國公對自己所有的兒子都一視同仁。在這種情況下,謝禎的天賦很快展現出來,并且得到了寧國公的重視,派人悉心培養他。 謝禎十二歲入伍,據說他的容貌極盛,如女子一般貌美,且身量不高又瘦弱,初入軍營,可想而知是吃了一些苦頭的。 然而三個月后,謝禎在軍中比武時十戰全勝,一時震驚了所有人。而在真正走上戰場后,他的潛力才算是完全爆發出來,不到一年的時間,他便連跳三級,升為偏將。 謝禎此人不僅軍事才能極高,為人也特別有魅力,二十歲繼承了寧國公的爵位后,他的聲望一時無兩,幾乎成為所有武將的精神領袖。 亦是在這一年,兵部貪腐案曝出,滿朝所有武將幾乎都涉入其中,天下震驚。 人證物證俱在,景帝雷厲風行處置了一批涉案者,收回了他們手中的兵權,謝禎被軟禁在府中,嚴密看管。 但緊接著,已經定案的涉事者竟然在獄中攀咬他人,一時之間吏部、戶部、工部都被拖下了水,這個案子引發的漩渦遠遠超過了景帝的預想。 就在這時,案子又發生了驚天大逆轉,一名人證留下誣告的血書懸梁自盡,另一名證人在審案當天反水,物證更是被指出是造假。同時,來自邊境各處的為寧國公謝禎請命的萬民書被放上了景帝的案頭。 景帝這才恍然發覺,他本以為只要拔除了這些帶頭的武將便能收回兵權,現在卻發現這些人在邊境扎根之深,早已不是他所能控制的了。 不管是實力威脅,還是道義與民心皆不在己方,最終謝禎無罪釋放,而負責審理此案的幾名文官,卻因此丟掉了性命。 這一仗景帝敗了個徹底,皇權與武將一系的關系陷入了最冰點。 景帝去世后,謝禎扶持今上繼位,兩方的關系才漸漸和緩。只是矛盾仍在,裂痕也無法修復。雙方都心知肚明,今上表面對武將極為寬容,卻又立了繼承景帝遺志的蕭玨為太子,這種曖昧不明的態度暫時維持住了雙方的關系,卻埋下了更大的隱患。 蕭瑀前輩子站在武將一方,并未覺得謝禎有錯,反而覺得蕭玨有些太過咄咄逼人。這輩子陰差陽錯來了滇西,反倒有些理解了蕭玨。 蕭瑀躺在校場上,喘著粗氣看著天上明亮的圓月,心中一陣恍然,竟已經是中秋時節了。 兩個月之間,他給沈晏寫了兩封信,卻都如石沉大海。后來戰事越發激烈,蕭玨在朝堂之上的壓力也越大,他便也沒有心思再去想這件事。 今日,大約是看到月亮,他忽然就想起前輩子的沈晏來。 沈晏與他十四歲定親,十六歲嫁給他。 剛成親時的沈晏特別容易羞澀,但是哪怕紅著臉也會直視著他的雙眼聽他說話,給他洗手作羹湯,替他縫制荷包。 對于蕭瑀來說,這是個非常新奇的體驗。 其實他一開始并不太喜歡沈晏,哪怕她是聞名朔京的才女,在賞花宴上襯得其他女孩黯然失色。 然而婚后的沈晏出乎意料地低調,她收斂了她的文采和光芒。蕭瑀本以為她是那種光彩奪目的女子,才發現她本性內斂,不過是為了如愿嫁他,才在賞花宴上拼盡全力。 那時的蕭瑀,名聲真是不太好,比起太子禮賢下士謙和溫柔,他傲慢跋扈的名聲幾乎是聞名整個朔京,不過他也不以為杵罷了,聽到沈晏那樣說以后,他第一次對這個女子產生了興趣,覺得她真是非常有眼光。 他們其實是有過一段十分美好的過往的,郎情妾意、琴瑟和鳴,只可惜這段日子太短了。 蕭瑀甩了甩頭,將后面那些不好的回憶都甩掉,告訴自己,還有幾個月,沈晏就會參加賞花宴,不管她會如何做,他都定然讓她成為自己的王妃。 就在蕭瑀打著如意算盤的時候,遙遠的朔京,沈晏坐在繡凳上,波瀾不驚地繡著荷包。 身后,沈靈均面色凝重:“元娘,你真的考慮清楚了?” “是,爹爹盡管去回復吧!” “但,這可是你的終生大事啊!” 沈晏停了針,轉過頭來看著沈靈均微微一笑:“爹爹,女兒已經考慮的很清楚了。” 沈靈均搖了搖頭:“你自小與你姑姑親昵,你若是嫁過去過得自然不差,只是……”他有些懷念地看著女兒那張與妻子極為相似的面龐,輕輕地嘆口氣,“元娘,爹爹只是不希望你后悔,你自小與你表兄一起長大,你可曾對他有過超出兄妹的一點情愫?” 沈晏突然覺得鼻子有些酸酸的,她撲進父親的懷中,含含糊糊道:“爹爹……” 沈靈均好笑地拍了拍她的后背,“多大的姑娘了,還在爹爹懷中撒嬌。”又感慨一聲,“罷了,你既然決定了,爹爹自不會阻攔你,這便去給你姑姑寫信,清闌的為人品性都是絕佳,你嫁給他,爹爹也就放心了。” 沈靈均離開后,沈晏又坐著怔怔出神了好久,隨后才如夢初醒一般,從梳妝臺上拿過一個黑漆檀木盒子,打開后,里面放著兩封信,雖然字跡并不算很好,但已然有了筆鋒銳利的征兆,透著一股凜冽之氣。 沈晏將這兩封信一一看過,想要扔進香爐里燒了又舍不得,糾結了這么多時日,這兩封信依然好好地放在盒子里。 沈晏將信紙一一撫平,看著蕭瑀幾乎是絮絮叨叨她走后發生的事情,不用閉上眼睛想象,她仿佛能看到他咬著筆桿,皺著眉頭冥思苦想的樣子。 他上輩子大半時間都在戰場上,捎回來的只言片語無非也是讓她照顧家中,對她幾乎沒什么話可說。 沈晏不是不寂寞的,也不是……沒有后悔過的。只不過那個時候,他仍是那個她深愛的人,是她心目中的英雄,只是這份感情終究有消磨光的那一天。 蕭瑀想彌補,她不是不知道,但每當她想起上輩子每一個孤寂的夜里,每一次流下苦澀的淚水,每一次心里頭的絕望,她就退縮了。 沈晏摸了摸臉頰,那上面早已是濕漉漉的,她輕笑一聲,眼眸中一片決絕,兩封信落在香爐上,火苗舔掉了上面的字跡,最終化為飛灰。 ☆、第二十五章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換一種排版的方式,不知道親們會不會覺得看起來舒服一點,請給我一點建議哦~么么噠(づ ̄ 3 ̄)づ 雍平十六年十月,赤水一戰大勝,滇西求和,朝野上下一片喜悅,周帝更是龍顏大悅,大大地賞賜了一番。 十一月末,軍隊從九原郡回京,此時歌功頌德的文章已經傳滿了天下,霍將離幾乎成了新一代戰神,連一向名聲不大好的錦王蕭瑀,也在這一片歌頌聲中洗白了。 回京之后,幾員將領皆成了風頭無兩的大紅人,尤其是主將霍將離和監軍蕭瑀。他們甚至沒有和大軍一起在城外扎營,早早隨宣旨的太監進了宮。 而當霍將離在大殿中復命時,蕭瑀則被思念不已的皇后早早地接到了椒房殿,好一陣噓寒問暖。 “你這手臂……傷得可重?”姜皇后心疼地碰了碰蕭瑀被吊在胸前的手臂。 蕭瑀露出一個安撫的笑:“母后不用擔憂,只是被流矢擦了一下,并不嚴重。” “唉,我本以為你不過就是掛了個監軍的名頭,哪里想得到竟然會這樣危險……”姜皇后說著說著,眼淚就掉了下來。 一旁的陶氏適時地遞上帕子,安慰道:“錦王殿下曉得上進,娘娘是該高興才對啊,怎么又哭了呢?” 姜皇后拭了拭眼淚,看著身邊手足無措的兒子,又是好笑又是擔憂:“看著你現在的模樣,母后倒希望你還是從前那個紈绔樣子了。” 蕭瑀心中五味雜陳,他自是知道母親真正的期望是什么,可是當他踏上了這條路,只怕就要與母親的期望背道而馳了。 從椒房殿出來后,蕭瑀本打算直接回府,卻又改變了主意,朝著東宮走來。 蕭玨接到太監的稟報時還有些不敢相信,直到在偏廳里看到百無聊賴喝茶的蕭瑀,才笑著走過去:“難得見你來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蕭瑀站起來,恭恭敬敬地行了禮。 蕭玨挑了挑眉,不動聲色地扶起他的手,笑道:“這出了一趟門,七弟可是長進不少。” 蕭瑀一板一眼道:“謝皇兄夸獎。” “好了,親兄弟還有什么好客套的,你來找我,可是有什么事?” 蕭瑀猶豫了一下,才問道:“皇兄,沈晏真的是因我才被抓走的嗎?” 蕭玨大概沒料到蕭瑀會如此直接了當地問出來,不由得皺起眉:“為何會這樣說?” “杭進應該將眉姑的話告訴皇兄了吧,難道皇兄就沒什么想給我解釋的?”蕭瑀追問。 他這樣魯直無禮的話并沒有觸怒蕭玨,他只是輕輕一笑:“一個探子慣用的挑撥離間的招數,難道七弟竟然信了?” 蕭瑀看著他不似作偽的表情,不知自己是松了一口氣還是更加堵心,他握了握拳頭,似乎是想給自己更多一點勇氣一般,開口說道:“皇兄,你若有什么事請直接吩咐,做弟弟的定然為皇兄赴湯蹈火,只是……還請皇兄放過沈晏,那不過是個小姑娘,凡事都與她無關。” 這大概是蕭瑀第一次對蕭玨表忠心,雖然目的只是為了讓他不要去為難一個小姑娘,蕭玨收起了笑容,淡淡道:“莫非我在七弟的眼中,竟然是個會做出這般低劣事情的人?” 蕭瑀更加用力的握住拳頭,他是不想懷疑蕭玨,只是除了蕭玨,他實在無人可以懷疑。 蕭玨嘆息一聲:“罷了,你對這姑娘的用心我看到了,皇兄向你承諾,不管過去還是以后,我都不會利用她,如此,你可放心了?” 蕭瑀單膝跪下:“多謝皇兄。” 弟弟這么不相信自己,蕭玨表示很心塞,便多說了一句:“你若想她真的不受任何傷害,便要收斂好自己的情緒,否則,將自己的軟肋如此顯眼地放在眾人面前,你真當這是為她好?” 蕭瑀心中一驚,蕭玨卻已經捂著額頭朝他揮了揮手:“回去好好想想吧!” 回了府,見到滿府都是喜氣洋洋,一問才知道是封賞的太監剛剛來過了。 蕭瑀自己還沒什么感覺,就見著一溜婢女侍衛排著隊給他賀喜,他心事重重地打發掉,緊接著就看到安順顛著肥胖的身子跑了過來:“殿下!殿下!” “什么事?” 安順喘著粗氣道:“老奴將您的私兵安置在西院,但是……” 蕭瑀這才想起來,封賞的時候,父皇給了他一個虛職,雖無實權,但卻能養五百私兵,他收了幾個軍隊的好手,就丟給安順去安排了。 “他們怎么了?” 安順連連擺手:“其他人倒是沒什么,就是……殷侍衛……” 蕭瑀跟著欲言又止的安順來到殷羽原本住的房子,他正抱著枕頭嗚哇亂叫地滿世界地跑,后面的靈兒手里拿著雞毛撣子,氣喘吁吁地追。 蕭瑀一時都驚住了,問道:“這是怎么了?” 靈兒見到蕭瑀回來,興奮之下直接丟下殷羽,小跑著過來,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哥哥~”聲音雖然仍舊沙啞,卻已經好了太多了。 蕭瑀拍了拍她的頭,又看了一眼抱著枕頭跑過來的殷羽。 殷羽撓了撓頭:“安管家要把我丟到西院去,我不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