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最后,一直躲他身后,將他推入往事的人,走到他面前,輕搖折扇笑道:“你總是在照顧身邊的人,卻不懂愛惜自己,以為什么事都能拿得起放得下,其實,只是在強忍硬撐,縱觀你這一生都是在為別人而活,何曾為自己活過?” 袁一看著這張好似熟悉,又好似陌生的臉,想著兒時是為了父親的意愿學武,長大后又為了父親的夙愿去考武舉,明明知道宮中的險惡,但為了母親的安危,又不得不忍辱負重冒死一搏,他好像真不曾為自己活過,可人不都為別人而活嗎?就像兒時為了父母的期望而活,長大為了妻兒的生計而活,年老為了不拖累別人而活。 想到這兒,袁一釋然笑道:“我應該,也喜歡為別人而活。對了,你是誰,怎么在這兒?” 那人一收折扇:“忘了嗎?我是喚雨,之前,見過的。” “喚雨?”袁一看了眼喚雨手中的扇子,腦子像被閃電擊中了般。 突然從夢中驚醒的他,猛地睜開眼,從床上彈起,大聲道:“扇子,那把扇子!” 坐在一旁喝著茶的薛紹聽到這喊聲,嚇得將茶灑了出來,見袁一醒了,他走到床邊,長長吐了口氣:“你這一睡就是三天,那喚雨真夠神的,說你會在三天后,這個時辰醒來,真是一刻都不差。” 袁一看了眼房中的布置,見不是原來的住處,滿臉疑惑道:“這是哪兒?” “校場那天,我和你都被選入喚雨的麾下,這是神兵司的神雨營。” 袁一揉了揉昏昏沉沉的頭,道:“有錯過什么了嗎?” “這幾天,上午cao練,下午喚雨傳授兵法,沒什么特別的是發生,不過……” 見他話說到一半就打住了,袁一望了他一眼:“這兒就我倆,有什么就說吧!” “每天晚上,喚雨都會來這兒,還故意把我從房里支走,有次,我實在好奇,就躲在窗下偷看,見你正一邊流淚,一邊跟他說,當年你不顧母親反對,來到長安參加武舉,后來一舉奪魁,回到家鄉卻發現母親已剃度出家,這十年多來,無數次去你母親出家的三清庵,每回她都狠心地閉門不見。” 袁一倒吸了口涼氣:“我說了這些,還是留著淚?”說著,他心生疑竇道:“我很小的時候,聽聞父親去世的噩耗,哭了三天三夜,后來,立誓流血不流淚,至此,再也沒哭過,你確定聽到我哭?” “當時你可是嚎啕大哭,能聽錯嗎?” “我還說了些什么?” “后來被喚雨發現,就沒了偷聽的機會。” 這時,袁一想起那些關于往事的夢,突然意識到,這三天喚雨趁著他睡著,把他能說,不能說的過去,通通扒了干凈,不由得怒從心起的他:“喚雨,在那兒?” 薛紹還沒發覺他的不對勁:“剛才聽人說,去了神兵候的住處。” 見袁一急急匆匆的穿上衣服要出門,方才看出端倪的薛紹,拉住他道:“你這是?” “算賬!”說罷,甩開薛紹的手,快步走了出去。 袁一出了神雨營,沿著蜿蜒而上的臺階來到了神兵候位于山腰的住所,他繞過一面高墻,來到一張朱漆大門前,拿起銅環扣了扣門,見無人應答,門又是虛掩著便顧不得那么多推門而入。 袁一走進,瞧見在寬闊的前院中種著品像極佳的楊柳和梅樹,在繁盛的樹下,有間精巧的涼亭,其中的詩情畫意不必多說。 這兒是沿峭壁所建,可只建了三面高墻,作為此處與神兵司的隔斷,至于峭壁處不過建有齊腰的護欄,在這兒完全開放視野里,可以眺望重巒疊嶂的險峰,可以賞玩遠處山澗的水簾白瀑,可以仰頭觀望漂浮在山峰間的云霧。 當袁一沿著護欄經過幾間整齊的房屋,發現此處不僅能眺望山中美景,還能俯瞰臨近神兵司幾個街坊的景致。 不覺走到后院的袁一正沉浸在奇異的景觀中,突然聽到喚雨的聲音:“你這新兵,沒有通傳就敢擅闖神兵候的住處,不要命了嗎?” 他慌忙轉身,瞧見喚雨,想起來此的目的,滿臉怒容地抓起喚雨:“沒錯,我不要命了,來找你這混蛋算賬。” 喚雨不急不惱道:“有話好好講嘛!再說,我可是你的長官,這態度,可不行。” 喚雨說著,正要打開折扇,他一把搶過扇子,冷笑:“你又想用這玩意控制我嗎?” 喚雨笑了笑:“哎呀!被發現了,不好玩了。” 他壓低聲音道:“關于我的事,你都知道哪些?” 喚雨看了眼,他抓者自己衣領的手:“這樣我很難受,放了我,就告訴你。” 他松開手:“說吧!” 喚雨招了招手,讓他湊近道:“泰山封禪被陷害,進宮保護公主,喜歡過一個叫上官婉兒的姑娘,諸若此類。” 他氣憤的看了眼喚雨:“你做這些,到底安得什么心?” “話還沒說完,別打岔。這些都是你知道的事,還有些你不知道,我卻知道的事。” 第79章 泄露心事 袁一冷冷一笑:“笑話,事情從我嘴里說出來,連我自己都不知道的事,而你怎么會知道,當我是傻子嗎?” “沒辦法,這是我的本事。至于我知道,而你卻不知道的事,就是,你這個色膽包天的家伙,竟對太平公主有非分之想。” 聽到這話,他一愣,想起在氤氳館那晚,在魔音琴少的琴音中回憶的動情畫面里,除了上官婉兒,還有一閃而過的太平,他一直極力否認這件事,可此時再聽喚雨提起,不由得慌了神。 見他目光呆滯,喚雨笑道:“勸你趕緊收起這種念頭,你連上官婉兒都喜歡不起,更何況是太平公主。” 他上下打量了眼喚雨:“我真打算殺你了滅口。” 這時,神兵候從一旁的膳房走出,見滿臉怒容的袁一奪了喚雨的扇子,也沒感到驚詫,好似早已知道他與喚雨之間的事,平靜道:“是本候吩咐喚雨那樣做的,你是破格錄用的人,必須更加謹慎,本候擔保,該是秘密的事,喚雨半個字也不會說出去。” 袁一看著端著兩碟菜的神兵候,義正言辭地跟自己說這番話,多了莫名的喜感,可又一看神兵候那副讓人心生敬畏的面孔,他立馬變得恭敬道:“既然是侯爺的安排,卑職沒有異議。” 神兵候點點頭道:“就留下來一起吃飯,你同喚雨把膳房的菜端來。” “卑職今天已經夠莽撞了,就不打擾侯爺和雨神將用膳了。” 見袁一推遲,喚雨趕忙道:“侯爺的廚藝可是天下第一,幾十年都難做一次飯,趕巧今日來了貴客,我也是厚著臉皮來蹭飯的,你正好陪我一起!”說著,便拉著袁一往膳房去。 端了菜,往前堂去的袁一不禁好奇,能讓神兵候親自下廚的貴賓,到底是隱世的江湖豪杰,還是叱咤風云的權臣,種種猜想在他心中醞釀,當走到房門前,不由得有些激動。 當他跨過門檻,看到貴賓竟是太平,他當真吃驚不小,他裝作若無其事的將菜擺到案幾上。 神兵候指了指太平,介紹道:“這是本候摯友家的千金,令月小姐,將在神兵司小住幾日。” 見神兵候這樣介紹,袁一明白神兵司全是男子,太平的身份特殊,為了避諱,才隱瞞了她的公主身份。 神兵候又介紹起袁一和喚雨:“這是新入神兵袁一。這是喚雨,你認識的。” 沉默不語的太平聽到袁一的名字,抬起頭看到面前正是他,只見他身著白衫,胸口印著一個斗大的“雨”字,原本白皙的肌膚曬得黝黑,干凈的臉上蓄起了胡須,再無半分原來的太監模樣,她正感慨不過一個月的時間,他的改變竟如此之大,相信若是在別的地方碰上,一定認不出他。 同時,袁一也在暗自觀察太平,只見她面色憔悴,清瘦了不少,沒有了以前的歡樂爛漫,卻多了滿身的惆悵與低落。 神兵候看了眼,愣著的袁一和喚雨,道:“你們都別站著了,坐吧!” 坐下的喚雨看了眼太平,笑了笑:“上次看到令月小姐是兩年前,也是這么茶飯不思,愁眉不展,一定是侯爺的這位摯友,實在沒轍,就將小姐送來我們這萬能的神兵司,希望小姐能重拾笑顏,喜歡什么花?” “芍藥。” 喚雨從太平身后一抓變成一束芍藥:“送給你。” “嗯。”太平接過花。 喚雨皺眉道:“你都不笑,不好玩。”說著,他又從懷里拿出張紙,折了個紙鶴遞到太平面前:“這個也給你。” 太平正要去拿,紙鶴卻飛了起來,她驚訝道:“它怎么會飛?” 喚雨打開折扇,往天上一扇:“仔細看,不是它,是它們。” 太平抬頭一看,原本的一只紙鶴變成了一群紙鶴:“哇,好多紙鶴在飛,你是怎么做到的。” “就是這樣。”喚雨一收折扇,看著滿臉期待的太平笑了笑。 “怎樣啊?” 喚雨沒有答話,只是將重新回到手上的紙鶴,送到她面前:“拿去吧!” 太平微微一笑,拿著紙鶴饒有興趣的端詳起來。 袁一扯了扯喚雨,低聲道:“我可沒看到紙鶴飛起來,神將又拿那把扇子騙人了。” 喚雨得意笑道:“那不是騙人,是本事。” 吃過飯,袁一正要告辭,聽到神兵候道:“本候要跟喚雨說些事,你替本候送小姐回住處。” 他看了眼太平,躬身道:“是。” 袁一跟在太平身后,始終保持著一步的距離,他時不時低頭踏著落葉,時不時抬頭看看青絲在風中飄搖的太平,想要開口說些什么,卻覺得說什么都不合適,最后,還是無奈地垂下了頭。 他每回,約摸走了十步,就向前跨出一大步,可腳尖還沒落地,他又快速的收了回來,看到自己這樣婆媽,他暗暗地嘆了口氣。最后,他走到太平身邊,本要開口,可話到了嗓子眼,怎么也出不去,只見他嚅了嚅嘴,便再無下文。 不多時,太平到了居住的小院,邁上通往院門的臺階,立在臺階旁的袁一抿了抿嘴道:“公主。” 平正要叩門,聽到說話聲,沉默了一會兒,轉過身望向他。 他凝望太平良久,道:“一切都會過去,保重!”說罷,轉過身剛邁開步子,聽到太平說道:“命很長,這些日子真的很難受,不知道為什么,特別想你。” 一瞬間,他的身體像有條閃電竄過,難以自持的興奮與保持的清醒抗衡著,讓他變得百感交集,他想到了韋杏兒與梅仁,想到了喚雨說過的話,認為太平所表達的想念只是一種類似主仆之情的東西。 他吐了口氣:“公主好像忘記高壽已經死了,現在這世上只有袁一,他與公主沒有任何交集。” 說完,邁開大步往山下走去,到了神雨營的大門前,他停下腳步,望著透過樹梢的殘陽發呆,想到太平的遭遇,已經夠讓她消沉了,自己沒有安慰,反倒還說出那樣絕情的話,萬一她生無可戀,自己豈不是把她往懸崖推嗎? 他不敢想下去,他慌忙轉身一路奔到太平的小院前,帶著滿頭大汗走近那張緊閉的大門前,他想要叩門,可抬起的手卻停在半空中,他低頭長長嘆了口氣,靠著大門蹲了下來。 他正望著將晚的天空出神,聽著門“吱吱呀呀”打開了,太平探出身子,低頭望著門邊的袁一,淺淺一笑:“這是誰家的小狗,怎么跑這兒來了?” 袁一起身尷尬道:“怎么知道我在這兒?” 太平向前一步,跨出門檻:“知道你耍不了狠,終究要回來,所以,我一直在門后等著,果然,聽到你的腳步聲,本來想著等你敲門要擺擺臉色,可左等右等,最后等得脾氣都沒了,也沒聽你敲門,只好開門瞧瞧。” 袁一笑了笑:“省了一頓罵,看來這回是等對了。” 太平指了指上山的路:“山頂有處地方的月色很美,正好想找人陪我去看看,就你吧!” 袁一滿臉為難道:“這個時辰去山頂不太……” 太平打斷道:“我不是在征求意見,而是在吩咐,懂嗎?” “這樣……卑職只能遵命!” 他們走到山頂時,天已大黑,他們來到一棵頂如華蓋,形貌蒼勁的奇松下,太平指著不遠處懸崖邊的一輪明若玉盤,大若傘蓋的圓月,道:“這兒月又大又圓,好像能躲進去一個人似的,你說月宮的嫦娥是不是也在瞧我們?” 袁一點點頭,繪聲繪色道:“嫦娥低頭一看,得意地說‘凡間有兩只螞蟻正抬頭窺看本仙’她懷中的玉兔反駁道‘他們可不是螞蟻,明明是兩個人’嫦娥不服氣‘你怎么知道’玉兔回答道‘因為螞蟻不能抬頭望月’。” 太平逗得笑了笑:“你這笑話還真夠冷的!” 袁一往她臉上指了指:“夠冷?那公主臉上是什么?” 太平擺出一臉嚴肅道:“你說呢?” 袁一靠著松樹坐下,沉默了一會兒:“聽說賀蘭敏之去吐蕃了。” 太平一臉痛苦地閉上眼,深深吸了口氣,方才轉身道:“沒錯,我和他沒有賜婚,沒有在一起,沒有將來,一切都成了過去。” 看著太平泛紅的眼眶,袁一聲音低沉道:“公主一定很傷心吧!” 太平沒有答話,轉身面向懸崖,愣愣地望著月亮道:“我很喜歡月亮,總想靠它近些,再近些,每次來到這松樹下,都想往前面多走一些,甚至想,走到伸手就能摸到月亮的懸崖邊坐坐,可或是因為害怕,或是被同來的人阻止,每次都沒如愿,只能在松樹下止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