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他又補充道:“江家的人、我也沒殺過。我是聽說蓮花塢出事了,后來才趕來的。真的!” 魏無羨瞪著他,心道:“他安的什么心思?撒謊?虛與委蛇?可這謊撒的也太荒唐了!以為我是傻瓜嗎?!” 可怕的是,他竟然真的,從心底生出一股絕處逢生的欣喜若狂。 他心里把自己痛罵了個狗血淋頭,愚蠢、沒用、荒唐、匪夷所思、異想天開。可是,他只身一人,無仙劍無法寶,而墻內駐扎的是成百上千名溫家修士,也許還有那個溫逐流。 他不怕死,他只怕死了,還救不出江澄,辜負江楓眠和虞夫人對他的托付。在這種情況下,他能寄以希望的對象,竟然真的只有這個只見過三次面的溫家人! 魏無羨舔了舔干枯的嘴唇,澀聲道:“那你……能不能……能不能幫我……幫我把江宗主和江夫人的遺體……” 不知不覺間,他也結巴起來了。說到了一半,想到自己還用一個威脅的姿勢揪著溫寧,連忙把他放開,但還是藏了后招,如果他一放開溫寧就逃跑、叫喊,他就立刻把溫寧的頭顱打穿。 然而,溫寧只是轉過身來,認真地道:“我……我一定盡力。” 魏無羨渾渾噩噩地等待著。他一邊在原地轉圈,一邊心道:“我怎么了?我瘋了嗎?溫寧為什么要幫我?我為什么要相信他?萬一他騙我,江澄根本不在里面?不,江澄不在里面才好!” 沒過一炷香,那個溫寧,居然真的背著一個人,悄無聲息地出來了。 那人渾身血污,臉色慘白,雙眼緊閉,伏在溫寧背上一動不動,正是江澄。 魏無羨低聲道:“江澄?!江澄?!” 伸手探了探,尚有呼吸。溫寧對魏無羨伸出一手,在他掌心放了一樣東西,道:“江、江公子的紫電。我帶上了。” 魏無羨不知道還能說什么,想到剛才還動過要殺了溫寧的心思,訥訥地道:“……謝謝!” 溫寧道:“不客氣……江先生和江夫人的遺體,我已經讓人移出去了。此、此地不宜久留,先走……” 不消他多說,魏無羨接過江澄,要背在自己身上,誰知,第一眼就看到了一道橫在江澄胸前的血淋淋的鞭痕。 魏無羨道:“戒鞭?!” 溫寧道:“嗯。溫晁,拿到了江家的戒鞭……江公子身上應該還有其他的傷?!?/br> 魏無羨只摸了兩下,江澄至少斷了三根肋骨,還不知有多少傷是沒看到的。 溫寧道:“溫晁回來發現后,一定就會在云夢一帶到處抓你們了……魏公子,如果你相信我,我可以,先帶你們躲到一個地方去。” 如今江澄身受重傷,肯定不能再像之前那樣顛沛流離,饑一頓飽一頓,他急需用藥和安養,他們的處境幾乎是寸步難行,走投無路了。除了仰仗溫寧,竟然想不到別的辦法! 在之前的一天里,他絕不會想到,自己和江澄竟然要借助一名溫家子弟的幫助才能逃出生天,也許還會寧死不屈。但此時此刻,魏無羨只能說:“多謝!” 他們先走水路,乘船下江。然后轉陸路,溫寧安排了車馬,路上先簡單給江澄清理傷口、包扎敷藥。 第二日,至夷陵。 ☆、第60章 三毒第十二5 溫寧將他們到了一處貴麗的大宅子,從后門悄悄潛入,一陣潛行,引魏無羨到一間小屋里。然而,他剛轉身關上門,還沒來得及緩口氣,魏無羨便又掐住了他的脖子。 他低聲質問道:“這里是什么地方?!” 縱使被溫寧所救,他卻也沒可能這么快就完全放下對溫家人的戒備,一直留著心眼。方才跟著溫寧在這所宅子里穿行,途徑不少房間,里面交談的人不少都是岐山口音,從門縫窗縫透漏出的只言片語被他盡數聽了去,從細碎的對話里,捕捉到了“監察寮”三個字! 溫寧慌忙擺手:“不是……我……” 魏無羨道:“不是什么?這不是設在夷陵的監察寮嗎?又是占了哪個倒霉的世家的地盤???” 溫寧努力辯解道:“魏公子,你、你聽我說,這是監察寮。可是……可我絕沒有要害你們的意思,如果我想害你們,昨天晚上我進蓮花塢之后,立刻就可以反悔,也、也不用特地把你們引到這里來?!?/br> 魏無羨的精神這幾日一直緊繃著,片刻不松,一點就著,昏頭漲腦,聞言仍是將信將疑。溫寧又道:“這里的確是監察寮,如果有什么地方,溫家人不會搜索,也就只有這里。你們可以待在這里,只是,千萬不要被其他人發現……” 頓了頓,魏無羨終于逼著自己撤了手,低聲道一句謝謝,把江澄放到屋內的木榻上。誰知,正在此時,小屋的木門突然被打開了。一個女聲道:“我正要找你!你給我好好交代……” 剛說不要被人發現,立即就被人發現了! 魏無羨霎時出了一身冷汗,閃身擋在榻前。溫寧嚇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 兩人僵硬地看著站在門口的那個女子?;蛘f,那個姑娘。膚色微黑,生得一副甜美相貌,眉眼卻無端高傲。她身上穿的炎陽烈焰袍,火焰的紅色鮮亮,仿佛在她袖口和領口跳躍。 品級非常高,比溫寧只高不低! 三人僵著對峙半晌,屋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魏無羨正準備行動,豈料那姑娘先他一步行動,啪的一聲,重重摔上了門。 一個聲音問道:“寮主,怎么回事?” 那姑娘冷淡地道:“沒怎么回事。我弟弟回來了。別去吵他。走吧,回去繼續說?!?/br> 門外幾人應了一聲,隨她一齊走遠了。溫寧松了一口氣,對魏無羨解釋道:“我……我jiejie?!?/br> 魏無羨道:“溫情是你jiejie?” 溫寧有些不好意思地點了點頭,道:“我jiejie。很厲害?!?/br> 確實是厲害。 溫情也算得上岐山溫氏的一位名人了。她并非溫氏家主溫若寒之親女,而是溫若寒一位表兄的后人。雖然是表了又表的遠房表兄,但溫若寒與這位表兄自小關系就不錯,再加上溫情文試出眾,精攻醫道,是個人才,因此頗得溫若寒垂青,常年隨溫若寒出席岐山溫氏開辦的各種盛宴,是以魏無羨對她的臉有些印象,畢竟算個美人。也隱約聽說她似乎是有個哥哥還是弟弟,但可能因為遠不如溫情出彩,并沒什么人談論。 魏無羨奇道:“你真是溫情的弟弟?” 溫寧以為他在驚訝這么優秀出名的jiejie竟然有這樣一個不起眼的弟弟,承認道:“嗯。我jiejie厲害,我……不行?!?/br> 魏無羨道:“……沒有沒有。你也很厲害。我驚奇的是,你竟然敢……” 這時,榻上的江澄動彈了一下,輕微地皺了皺眉。魏無羨立刻翻身察看:“江澄?!” 溫寧忙道:“他醒了要喝藥,我去弄藥?!?/br> 他走出去,反手帶上了門?;杷嗽S久之后,江澄終于悠悠轉醒。魏無羨一開始還大喜過望,然而,很快發現,不對勁。 江澄的表情很奇怪,很平靜。太過平靜了。 他望著天花板,似乎對此刻自己的處境毫不感興趣,對身在何處也漠不關心。 魏無羨沒料到他會是這個反應,悲喜怒驚,一樣都沒有,心往上一懸,道:“江澄,你看得見嗎?聽得見嗎?認得我是誰嗎?” 江澄看了他一眼,沒有說話。魏無羨又追問了幾句,他終于用手臂撐著木榻,坐起身來。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口的戒鞭痕,冷笑一聲。 戒鞭痕一旦上身,就永遠也去不掉。魏無羨卻違心地道:“總有辦法弄掉的。” 江澄拍了他一掌。這一掌虛軟無力,魏無羨連晃都沒晃一下。江澄道:“感覺出來了嗎?” 魏無羨道:“什么?什么感覺出來了嗎?” 江澄道:“感覺到我的靈力了嗎?” 魏無羨道:“什么靈力?你根本就沒用靈力。” 江澄道:“我用了?!?/br> 魏無羨道:“你到底……你說什么?” 江澄一字一句重復道:“我說,我用了。剛才那一掌,我用了十成十的靈力。我問你,你感覺到了嗎?” 魏無羨看著他。沉默了一陣,他道:“你再打我一掌試試?!?/br> 江澄道:“不用打了。再打多少掌,也是這個結果。魏無羨,你知道,化丹手為什么被叫做化丹手嗎?” 一顆心徹底的沉了下去。 他自顧自接下去道:“因為他那雙手,可以化去金丹,使人永不能再結丹,靈力潰散,淪為一個普通的人。 “而一個普通的仙門后人,也就是一個廢人。一輩子只能庸庸碌碌,從此再也無法妄想登頂了。 “阿娘和父親,就是被溫逐流先化去金丹,沒了反抗之力,再被他殺死的?!?/br> 魏無羨思緒一片混亂,茫然無措,喃喃道:“……溫逐流……溫逐流……” 江澄冷笑道:“溫逐流、溫逐流。我要報仇,我要報仇,可是,我要怎么報仇?我連金丹都沒了,從此都沒法結丹了,我拿什么報仇?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魏無羨跌坐在榻邊,看著上面狀似瘋癲的江澄,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沒有誰比他更清楚,江澄是一個多好強、多看重自己修為和靈力的人。而如今,化丹手一擊,將他的修為、自尊,復仇的希望,通通擊成了粉碎! 江澄瘋子一樣地大笑了一陣,躺回榻上,自暴自棄般地道:“魏無羨,你救我干什么?你救了我有什么用?讓我活在世上,看溫狗囂張,看自己什么也做不了嗎?” 恰在此時,溫寧拿著一碗藥進來了。他走到榻邊,還沒說話,而那身炎陽烈焰袍已經映入了江澄的眼簾,他的瞳孔剎那驟縮。 江澄一腳踹到溫寧身上,踹翻了藥碗,黑色的藥汁潑了溫寧一身。魏無羨本想去接那碗藥,下意識拉了一把驚呆的溫寧。江澄沖他咆哮道:“你怎么回事?。?!” 溫寧嚇得連連后退,江澄抓住魏無羨的衣領,吼道:“看到溫狗你還不殺?!還去接?你想死嗎?!” 他雖然拼勁了全力,可雙手依舊軟弱無力,魏無羨一下就掙脫了。江澄仿佛這才注意到置身之地,警惕地道:“這是哪里?” 溫寧遠遠地道:“夷陵的監察寮。但是很安……” 江澄倏地轉向魏無羨:“你自投羅網?” 魏無羨道:“不是!” 江澄厲聲道:“不是?那你在這里干什么?你是怎么救我的?怎么到這里來的?你別告訴我,你求助于溫狗?!” 魏無羨抓住他,道:“江澄你先別慌,你清醒點,化丹手未必不能解……” 江澄已經根本聽不進去旁人的話了,他已經是半瘋癲的狀態,掐著魏無羨狂笑道:“魏無羨,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魏無羨!你,你……” 突然,一道紅影踹開門閃了進來,一掌拍下,劃過一道銀光,江澄腦袋被扎了一針,立刻又躺了回去。溫情旋身關上門,怒聲低喝道:“溫寧,你是有多傻?就讓他又喊又笑鬧得這么大聲?!生怕不被人發現?” 仿佛見到了救星,溫寧叫道:“jiejie!” 溫情道:“叫什么jiejie!我還沒問你,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膽大包天?竟然還敢藏人!我剛才已經問過了,難怪你忽然要去云夢那邊。你吃了雄心豹子膽,這次誰給你的底氣?溫晁要是知道你干了什么,還不得撕了你?他要是真的下決心要除掉誰,你以為我能攔得住?” 溫寧的臉一片雪白,魏無羨的目光在他們之間來回掃動,溫情語速極快,口齒清晰,語氣鏗鏘有力不容反駁,他完全找不到插口的機會。溫情嚴厲地道:“我念在你出于感激情有可原不多說什么。但是這兩個人絕不能在這里久留!你忽然去又忽然走,溫晁那邊馬上就丟了人,你以為溫晁蠢到那個地步?他們遲早要搜到這里來的。這兒是我管轄的監察寮,而這兒是你的屋子,被人發現你藏了誰會是什么罪名?你好好想清楚?!?/br> 她把利害關系說得這么清楚,就差指著魏無羨的鼻子說你們趕緊滾不要留在這里拖累我們了。若受傷的是魏無羨,或者救他們的是別的人,他此刻一定硬氣地道一聲后會有期,立即走人。可現在受傷的江澄,非但受傷,還失丹了,精神極不穩定,無論如何他都硬氣不起來。而且原本就是溫家害得他們落到如此境地,難免心有不甘,心懷僥幸,魏無羨只能咬牙沉默不語。 溫寧道:“可是,可是是溫家的人……”溫情打斷他道:“溫家做的事不代表我們做的事,溫家造的孽不代表要我們來扛。魏嬰你不用這樣看著我。冤有頭債有主,我是夷陵這邊的寮主,可我是受命上任,我學醫也沒殺過什么人,你們江家人的血我更是沒沾過手。” 確實,從沒聽說過溫情手下出過什么人命或慘案,只有各地都盼著她去接手的。因為溫情是溫家人中難得行事作風正常的人,有時還能在溫若寒面前說幾句好話,口碑一向不錯。 房間里一片靜默。 半晌,溫情道:“那根針不要拔,這小子醒來就會發瘋,大喊大叫外邊都能聽到了。等他傷養好了再拔,之后趕緊的走。我可不想和溫晁打交道,尤其是他身邊那個女人,我看了惡心!” 她說完果斷出了門。魏無羨道:“她……這是讓我們不能久留,但是可以留個幾天的意思……嗎?” 溫寧忙點了點頭,道:“謝謝jiejie!” 門外拋進來一包藥材,溫情遠遠地道:“真謝謝我就爭氣點!剛才你那弄的是碗什么鬼藥,重煎!” 溫寧被這藥包砸了個正著,卻很高興地道:“我姐配的藥,肯定好。比我好幾百倍,絕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