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因為忘了名字,北平看她的目光有點尷尬。 也正因為這份尷尬,讓他桀驁的面容中閃出一絲難得的溫和。 李永玲倒吸一口氣,心里特別緊張,好像馬上就要沖向戰場殺敵。不!比那個還緊張,呼吸都有點困難。其實剛才她就站在水房里,與紀北平隔了一個水龍頭。他洗衣服馬虎,左邊袖口洗了兩遍,她記得呢。 “有事?”與不熟的人說話,紀北平一句話只說幾個字。 李永玲又醞釀了片刻,然后從兜里掏出一個拇指大小的塑料瓶子遞了過去,“這個給你。” “什么東西?”紀北平低頭看一眼,沒接。 “拿著吧,不是□□,是紫藥水。”與北京知青待久了,李永玲言談舉止上也被傳染了幾分那種逗貧氣質。 果然,紀北平笑了,一手叉著腰,“不過年不過節給我這個干啥?” “這不是禮物。”李永玲解釋,他的笑,讓她的膽子大起來,“今天早上在麥子地勞動,我見你手被鐮刀割傷了,見你就用清水洗了洗,也沒圍紗布什么的,總覺得不踏實。” “我手受傷了,你干嘛不踏實?隊里升你當衛生員了?”北平搶話道,目光困惑。 昏暗的燈光掩蓋了李永玲微紅的臉色,“我不踏實是怕你感染,別小看傷口,若感染上病菌,會得敗血癥的。我父親是醫生,在急診室里見過很多這樣的病人。” “敗血癥?”北平喃喃重復一遍,“然后呢,會死嗎?” “會啊!” 紀北平無所謂地撇撇嘴,“那就死了吧,挺好。”然后回過身繼續洗衣服。他想自己的命本就不值錢,死與活其實沒啥區別。 但在下一個瞬間某人的臉龐又出現他在憤怒的腦海里,讓他的動作停了下來。 如果死了,就再也看不見她了吧? “呲。”剛才手不疼,現在不知咋的還真有點疼了。估計是被肥皂水腌的。北平自認為傷的不重,比起那些斷腿斷胳膊的兄弟們,自己只是割破一點皮,算什么呢?再說,當時已用清水洗過,臟血也及時擠出。如果這樣還死,那就是活該! “傷口疼了嗎?”李永玲站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問。 這時,第二遍熄燈哨響起,離熄燈還有五分鐘。紀北平看了李永玲一眼,想這個女孩站在這里終歸是好意,大家是戰友,也是勞動伙伴,說不定她還準備下一批申請入/黨,那個需要人民群眾投票同意,多爭取一個是一個唄。 “快熄燈了,你早點回去吧。”他罕見地說了軟話。 “這藥……” “放這兒就行。”傷口有些疼,回去確實需要抹藥。活著多好,他干嘛死啊。 見他終于接受,不再拒絕,李永玲長舒一口氣,心里是說不出的歡喜,仿佛打開了一扇塵封已久的門,又囑咐一句:“記得按時抹。一天三次,早中晚。” 紀北平想,這人還挺嘮叨,跟我媽似的。 他又笑了,這讓李永玲特別不好意思,頭垂得低低的,還有很多話想講卻完全亂了方寸,快跑出門口時,紀北平忽然喊住她:“哎,你叫什么名字啊?” “李……”嗓子忽然發緊。 “就一個字?” “不,不是,我叫李,李永玲!”她差點咬到舌頭。 “噢,李永玲。”紀北平覺得自己的思維也夠跳躍,世上哪里有人的名字就一個字?拿起放在水臺邊的紫藥水對著她晃一晃,由衷笑道:“謝謝你,李永玲同志。” ☆、第068章 北平洗好衣服走出水房時,早已過了熄燈時間。快走到宿舍時,見一個人正站在那里。只看輪廓他也知道那是誰。 “洗好衣服了?” 北平沒說話,走過去只當沒看見容川,從盆里拿出褂子,捏住兩肩把水抖一抖,然后往晾衣繩上一搭。 容川皺眉,運運氣才說:“你輕點,今天連長值夜班。” 此話果然有效,紀北平往后的動作輕柔了許多。容川看著他,想這人總歸還是變了一些,若是以前,他肯定不會這般聽話,依舊我行我素。“紀北平,今天的事作為班長,我確實有些極端了,不該那么難為你,但我也有苦衷,那些蠟燭頭扔了確實可惜,若是剛來北大荒,還沒通電時,這種錯誤都能記處分的。” 北平冷笑一聲,“你不用裝好人,也不用嚇唬我,現在記我一個處分我也沒意見。從前又不是沒處分過,我還怕了不成。” 容川被他這種態度惹毛,氣道:“難道你就不能說一句軟話么?扔掉蠟燭頭兒你還有理了,你——” 現在,北平一聽見“蠟燭”兩字就想吐,沖容川煩躁地揮一揮手:“還有完沒完了?李容川,你啥時變得這么磨嘰?我知道你舍不得那幾根蠟燭,你別腦也別氣,我一人做事一人當,東西是我扔的,我陪你行嗎?周末我就去縣城,買十根,夠了吧?” 紀北平情緒激動了,容川反而冷靜下來:“周末你去不了縣城。” “為啥?你關我禁閉了?” “我關你禁閉干啥?我是班長又不是連長,哪里有權利關人禁閉。是明天咱們班要去山上挖石,指導員說要去兩周,咱們班戰斗力強,回來時正好能趕上秋收,啥也不耽誤。” 紀北平一臉郁悶,想自己最近是走背運呢。 容川看著他把衣服一件一件晾上,盆里都空了,才說:“我找你還有點別的事。上次,謝謝你救了阿嬌。她都跟我說了。” 紀北平冷哼,顯得不耐煩,“就這事?” “還有一件。”容川停頓片刻,才問:“張強家到底出什么事了?是不是張醫生……”記得他們來北大荒前,張醫生就因為在運動中受的那些罪一病不起,每日躺在床上,吃喝拉撒均需要人伺候。 明明是醫生,卻治不好自己的病。那種痛,可想而知。 “張叔叔沒了。”良久的沉默后,紀北平才說,“前幾天的事了,家人給強子發了電報,但不讓他回去,說怕影響他在兵團勞動。你也知道,強子來北大荒不容易,若不是我爸四處尋關系,他應該去貴州農村插隊。所以,強子家生怕因家庭成分不好拖累強子,畢竟兵團有工資發,頓頓吃的也比農村好。無論強子怎么求,他媽死活不讓他回去。說……張叔叔已經下葬了,回來也沒用,還會讓鄰居說閑話,傳出去更不好。” 一提起這事,北平心里就堵得慌,從兜里掏出一根煙,點了幾次才燃,然后蹲在墻根默默抽起來。從小到大,因脾氣各色,他朋友并不多,之前那些嘍啰不過是看他爸厲害,圍在身邊獻殷勤,只為撈一些好處罷了。真正能談到心坎里的朋友,身邊只有張強一個。 對于容川來說,張醫生不僅是故人也是恩人。所以聽到他去世的消息,容川心里也是說不出的難受,那么好的一個人,咋說沒就沒了。 是自然死亡嗎?還是…… 他不敢往下想,只能一陣又一陣地嘆氣。“那張強現在咋樣了?通知連長和指導員了嗎?” 紀北平狠狠抽一口煙,火星閃現間,可以看到他面沉似水。“還能怎樣?親爹死了,親兒子都不能回去看,世上哪有這樣的道理?告訴連長有啥用?他們還能為張強做主咋的?真要是出事,強子只能自己扛。” 誰說不是呢。盡管這一年已不如前些年鬧得厲害,但形勢依舊緊迫壓抑。前幾天回上海奔喪,外婆因幼年時家庭條件好,被冠上資本家小姐的帽子,火化和安葬時,母親和舅舅們都沒敢大聲痛哭,生怕旁人說出閑話。 母親很委屈,說當年抗/美/援/朝時,外婆的父親不惜傾家蕩產為前線戰士捐款捐藥,怎么到頭來,竟扣上禍國殃民的帽子?他們禍害誰了?當年政/府頒發的義士勛章還完好無損地放在箱子里,難道還那是我家偷來的不成? “媽,現在只是情況特殊,苦難終會度過去。”容川怕母親氣極傷了身子,蹲在一旁低聲勸道。 母親用手帕抹把淚,哽咽:“是,苦難終會過去,可都這么多年了,到底什么時候才是個頭?還有你,當年燈窗用心,苦志勤學,難道就為了去邊疆做一個種地的農民?容川,媽心里的苦不單為了外婆,還有你跟容慧啊。你們還這樣年輕,未來的路還有那么長,難道一輩子就這樣虛度了?” “媽,我們沒有虛度光陰。在北大荒每一天,我都過得很有意義,只是您看不到。”容川拿過手帕,為母親輕輕拭淚,“還有一個多月秋收,我真應該帶您去那里看看,看我們連隊在春天時種下的麥苗,如今已長成一望無際的麥田,它們可美了,金黃的一片,麥粒熟了就能吃,如果我虛度了光陰,哪里有這些收獲嘞。說不定您在家里吃的白面,就是用我的雙手種出來的。我們不單種小麥,還種了玉米黃豆和花生,那些都是收獲。還有容慧,除了平日去紡織廠工作,回家后,也自己補習文化課。所以,您根本不用擔心我們的未來。” “是啊,媽,無論未來怎樣,咱們一家人只要好好在一起就是了。”容慧也勸道。 安慰好母親,容川卻陷入沉思,那一夜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自己的未來,想家人的未來。雖然對母親說自己沒有虛度光陰,但種地畢竟不是自己所期望要過的那種生活。他還是想當飛行員,想去廣闊的藍天上去看一看。 再聯想到張強,雖然兩人不熟,但畢竟長在一個大院。記得小時候,張強說過要與他父親一樣,做一名救死扶傷的醫生。盡管過去很多年,但容川仍記得張強說出那番話志氣沖云霄的樣子。 他那么崇拜自己的父親,以他為榮,以他為傲,而這盞明燈卻突然在張強最需要指引方向的時候熄滅,那種痛,那種苦,外人如何能知。 張強下面還有兩個meimei,大的17歲,小的14歲,比容慧還小。對于一個失去頂梁柱的家庭,容川深切體會過那種艱辛于無奈。他嘴巴笨,不知怎么去安慰張強,只能對紀北平說:“如果以后強子有什么困難,你就告訴我,能幫的我絕對幫,不會含糊。” 北平把煙頭一扔,起身看著他,冷笑道:“算了吧,幾個蠟燭頭還不夠你忙活的,哪里還有時間照顧張強?” “不管你信不信,我這顆心是火熱的,是發自肺腑的!”北平想走,容川伸手攔住他:“紀北平,無論之前我倆相處的如何,但在張強這件事上,我與你的立場是一樣的。張醫生死了,我的心情同樣沉重,這么艱難的時刻,我們應該一起幫助強子,不是嗎?” “是個屁!少跟我這兒唧唧歪哇的。強子是我兄弟,跟你沒關系!有這功夫,不如去管好董力生的嘴,告訴你,若不是今天勞動割傷了手指,我絕對打死丫的!今天,我把狠話撂這兒,如果再讓我聽到他侮辱張醫生,侮辱強子,就是連長拿槍對著我腦袋,我也絕對一拳揍死他!”打掉容川的手,北平推門回了宿舍。 其實他毫無困意,胸口上壓的塊大石頭,隨著夜色漸濃,仿佛也越來越沉。 下鋪,容川也睡不著,腦子亂亂的。望著窗外沉沉的黑夜,想起張醫生那慈祥的臉龐,眼中一陣刺痛。 對于一些人來說,這注定是一個無法入眠的長夜。 女生宿舍。 “阿嬌,你睡了嗎?” 王嬌將手電熄滅,從軍用毛毯里探出頭,看著被月光染亮一側臉頰的李永玲,“沒呢,啥事?去廁所?” “不是。”李永玲笑笑,剛說一句:“我……”只聽對面那條通鋪上,班長張小可質問一聲:“誰說話呢?不知道熄燈了?想罰工資還是想罰去掃廁所?” 王嬌和李永玲忙把腦袋塞回毛毯。 過了一會兒,聽見對面想起微微的鼾聲,兩人才有把腦袋伸出來。這個屋里,只有張小可睡覺打呼嚕。 生怕影響其他人睡覺,王嬌示意李永玲跟自己躺在一個枕頭上。兩人側身,面對面躺好,傻乎乎地嘿嘿偷笑兩聲,李永玲才低聲說:“阿嬌,你覺得紀北平那人咋樣?” 王嬌微怔,“問他干啥?” “哎呀,你說說嘛,對這個人的看法。” “沒啥看法。”王嬌撇撇嘴,不大愿意評論,腦海里又想起剛才他在垃圾桶前大發脾氣的樣子,說急眼就急眼,像個長不大的孩子,丁點委屈受不得。 “可我覺得他那人挺好。” “哪里好?”王嬌湊近一些。 李永玲沉默一瞬才道:“以前,聽其他知青說起他,以為這人是多么囂張跋扈不通情理,可住在一個連隊才發現,他那人很有愛心。先不說上次他在樹林子里救了你,前幾天春生的腳被馬蜂蟄傷這事你知道吧?當時挺嚴重的,腫起一個大包,紀北平看見了,二話不說背起春生就往拖拉機那兒跑,那樣子……” “那樣子咋樣?” 李永玲莞爾一笑,“那樣子特別瀟灑,特別帶勁!” 噢?王嬌笑了,她什么都聽明白了。“永玲,你喜歡……他?” “嗯。”話音未落,永玲忙用雙手捂住臉。王嬌把她的手掰開,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喜歡不是可恥的事,大膽一些,李永玲同志。” “可我覺得自己思想骯臟,怎么能喜歡上一個男知青?我應該為革/命奉獻青春,在勞動中揮灑汗水。我應該把自己的全部精力放到學習農業知識上,為祖國做貢獻!怎么,怎么能夠放在他那里……”永玲很苦惱,開始痛苦地自責。“有惡魔住進我的心里,一定是的!” 王嬌拼命忍住笑,清咳兩聲才一本正經地對李永玲訓導道:“不是惡魔的錯,你是一個正常的女人,二十歲的年紀喜歡上一個男人很正常。況且,正如你所說,這個男人外冷內熱,你看到了他獨特的閃光點,知道那是什么嗎?那就是愛情。” “哎呀媽!”李永玲再次用手捂住臉。 愛情,殺了她吧! ☆、第069章 周末不放假。 周五晚上,連長在月會上將新一周計劃安排告知各班班長。容川班分配去山上采石,會議結束后,指導員特意把他留下,“川子,這周你們班去采石,過多的話我就不講了,你是老班長,該怎么做你都清楚,我就會說一句,勞動時注意安全。” “我知道。”容川笑呵呵,拍拍胸脯保證:“咱辦事,您放一百二十個心。” “你,我當然放心,關鍵是山區最近多雨,土地松動得厲害,我怕……”指導員欲言又止,思索片刻,才說:“這樣吧,我的想法是石頭產量不重要,還是保證安全第一,上次獨立三營出事,團部領導非常生氣,咱們不能重蹈覆轍,你聽我的,盡量少用炸藥。” “行,我聽您的。”容川應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