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王嬌問:“你怎么在這兒?”感覺他像從天而降。 紀北平面容有些嚴肅,聲音依舊淡淡的,“你又為什么在這兒?”看看她手里拿的榔頭,“來山里挖野菜?” “不是,我看江帆來了。” 紀北平皺眉,“江帆是誰?” 王嬌這時才反應過來紀北平原先是獨立三營的人,肯定不認識江帆。揮揮手,簡單答一句:“以前七連的一個知青,救火時死了,今天是她生日。” “噢。”那場大火紀北平知道,獨立三營也死了幾位知青,那時他們剛來北大荒,完全不懂救火知識,更不懂保護自己,一個個鮮活的生命就這么被大火吞噬,沖進去,然后消失。就算再冷漠,當看到上午還跟自己說說笑笑的戰友轉眼就變成一具黑炭時,紀北平的內心也是極其震撼的,他人生中第一次感到恐懼。 就在這時,陰霾的天空響起一聲驚雷,隨后豆大的雨點落下。王嬌想往連隊的方向跑,紀北平一把抓住她,“回不去了!來!跟我走!”然后拉著王嬌向樹林的西北方向跑,直到跑到一個小木屋前。 雨越下越大。 “我這個禮拜看林子,屋里沒別人,進來吧。”他頭發滴著雨水,衣服全濕了。推開屋門,里面光線昏暗,沒有燈,霉味很濃,一根繩子懸在房屋中間,上面搭著毛巾和衣服。紀北平將毛巾扯下,扔到王嬌腦袋上,似乎是笑了一下,說:“快擦擦吧,小心感冒。” “你一個人住這兒?”王嬌擦著頭發邊打量木屋。 紀北平點亮桌上的煤油燈,這小小的光芒為屋中帶來一絲暖意。“還有張強,我原先獨立三營的戰友,他上午回連隊匯報工作,下午才回來。” 兩個人衣服都濕透了,內衣緊緊裹在身上。林子常年不見陽光,陰冷的很。看著不住打著寒顫的王嬌,紀北平轉身從放衣服的樟木箱子里掏出一件白襯衫和一條的確良料的灰褲子。“穿上吧。”他遞過去,聲音小小的。 “謝謝,我不冷。”說完,打一個巨響的噴嚏。 紀北平把衣服扔到床上,聲音很淡,像一杯冷掉的白開水,“換上吧,我出去抽根煙,換好了叫我。” “我……真的不用!”王嬌急急地說,毛巾捏在手里,抖抖衣袖,對他展示,“外面穿了一件厚的,里面的白襯衫沒濕透。” 她的拒絕讓他生氣。一手叉腰,居高臨下地看她,“怎么?嫌我衣服臟。” “不是。”她有點不敢看他的眼睛。雖然這雙眉目與容川那么相似,幾乎一模一樣,但容川那雙是柔和多情,就像水一樣,而紀北平是凌厲,甚至,有些陰郁。他應該很少笑,兩眉間已擰出一個解不開的“川”字。 他的手忽然捏住她下顎,帶著些許強迫往上一推。兩人對視片刻,他第一次在她漆黑的眼中看到了自己。 王嬌打掉他的手,“別開玩笑!” 開玩笑? 呵呵,也許吧。 紀北平從繩子上又扯下一條干毛巾,胡亂擦兩下頭發,關上木門前,回身對她說:“趕緊把衣服換上,別說不冷,嘴唇都凍白了。” ☆、第059章 其實王嬌身上已經濕透了,剛才是強忍著,想等回連隊再換干凈衣服。可瞅一眼窗外,天空越來越黑,雨越下越大,估計一時半會兒是停不了。紀北平的衣服安安靜靜擺在床上,想了想,王嬌背過身去,解開外衣扣子。 屋檐下,紀北平點起一根煙。雨很大,滴在泥土上濺起無數水花。他想王嬌應該已經開始換衣服了,就說:“換好了,叫我一聲。” 他衣服也濕透了,現在冷得很。 靜默了幾秒,就聽王嬌說:“已經換好了,進來吧。” 紀北平使勁吸兩口煙,然后推門走了進去。似乎有些不好意思,頭垂的很低。先走到桌前把煤油燈挑亮一點,然后才轉頭去看王嬌。 此時,王嬌盤腿坐在床上,身上套著紀北平的衣服。那洗的很舊的白襯衫大大的,像一個麻袋套在她瘦小的身上。袖口挽起,露出纖細的手腕。她已經把濕透的膠鞋脫了,襪子和濕衣服都搭在繩子上。 他的視線在看到那雙白皙的腳丫時,有些挪不開了。 “你不換衣服嗎?”她皺眉問,眼睛看著他,帶著無謂與感激。他的褲子也很長,王嬌怕弄臟,雖然坐在床上,也懂事的挽起來。 他視線從她的腳挪到了纖細白皙的腳踝,然后才挪到她被火苗晃得不明的臉上。“這就換。”他走到樟木箱子前,慶幸來時多帶了一套衣服。他貓腰,從箱子里拿出一件跨欄背心,一件深藍布褂子還有一條干凈的灰色布褲。 王嬌說:“你在這里換,我出去。”說著,就要下床。 他把她濕透的膠鞋踢遠,然后在她驚訝的目光中走到門口,打開門,轟隆的雨聲沖進屋里,他半側過頭看坐在床上的她,口吻中帶著一點惡作劇的味道說:“我在外面換衣服,你可別偷看。” “切……”王嬌翻了一個白眼。 “我說的你聽見沒?”他提高聲調,似乎真怕她偷看。 王嬌哭笑不得,拖一個長音,“噢,知道了。放心吧,我不看。” 換完衣服回到屋中,紀北平拿來一個油漆桶,里面放著幾根柴火,澆上煤油,升起一團火,然后放上一個小鋁鍋,又從旁邊的水缸里舀上幾瓢干凈的井水放進去。 有了火,屋子里一下子暖和了許多,過了半響,水開了,兩個人各自倒上一杯。 窗外,雨還是下得很大,打在屋頂發出“砰砰”的聲響。王嬌握著搪瓷杯,擔憂地聽著如潮的雨聲,心想如果一直這樣下,她今晚怎么回連隊? 紀北平盤腿坐在另一張床上,也是光溜溜的一雙腳丫子。見她緊鎖眉頭,就說:“如果雨不停,你就住在這兒,這么大雨,估計張強也回不來。” 他說的輕松,王嬌心里卻有點沉重。留下來?那明天回連隊怎么跟張小可解釋?“雨不會一直這樣下的。”她篤定地說。 他看她一眼,嘴角似乎揚了一下,“你沒在北大荒待過夏天,這里的雨邋遢著呢。有時三天三夜下不完。” 王嬌使勁擦著頭發,心想就是下十天我一會兒也得走。轉頭時,看到墻上掛著的雨衣,便說:“你把雨衣借給我吧。” 他語氣淡淡:“你借走了,我穿什么。” “明天我再給你送回來。”頓一下,“謝謝了,我今天必須要回連隊。” 他明白潛臺詞,“怎么,是怕容川知道,還是怕別人說閑話?” 王嬌嘆口氣,用安慰的口吻說:“你想哪兒去了,我是怕張小可著急。我出來一天不回去,她們會以為我被狼吃了。到時候頂著大雨來樹林里找我,驚動全連,這個責任我付不起。” 他信了她的話,但也知道那不是她心中全部所想,但他懶得追問,因為追問她也不會說。紀北平有點泄氣,對“挽留”無能為力,只得說:“等到中午吧,如果雨小了,你就穿著雨衣走。” 兩個人靜靜坐在床上,誰也不說話,窗外雨聲轟隆,像是天漏了。紀北平點起一根煙,煙葉有些潮,點了幾次才燃。輕輕吸一口,呼出,白色的煙霧向著王嬌的方向慢慢飄去。他看著靜默不語的她,就像看一副油畫,上面沒有艷麗的色彩,很平淡的線條,卻讓人離不開視線。 “王嬌。” “嗯?” “……”舔舔微干的嘴唇,他像是終于下定決心了那樣,問:“你……是和容川好了嗎?” 他的聲音很低,又被雨聲淹沒了一大半,但王嬌還是聽清了。“嗯。”她簡單應答,沒扭捏。本來嘛,連隊里的人都知道了。 紀北平的心里也說不上是什么滋味。低低垂下頭,毛巾搭在腦袋上,想把自己隔絕在一個獨立的世界里,但耳邊全是那個溫柔的“嗯。” 中午,雨未停,依舊下得很大,雷聲轟隆隆。王嬌摸摸搭在繩子上的衣服,濕的。襪子也沒干,套在腳上一陣涼颼颼。她緊鎖眉頭,心想此刻回連隊還能趕上午飯么?這時,紀北平推門走進來,手里提著一條曬到半干的魚。 “雨太大,林子里的路不好走,吃完午飯再看看,如果還是這么大,我送你回連隊。”說著把做飯的鋁鍋架好。 “吃什么?”王嬌還真餓了。 紀北平回身一指:“那邊柜子里有窩頭和咸菜,我再煮一條魚,湊合吃吧。” “這是什么魚?”她走過來,蹲在油漆桶邊看他忙活。 “不知道,胖頭吧。”紀北平把魚扔進鍋里,其實他也不會做飯,平日里都是張強負責,他只負責吃。此刻,他心里很亂,生怕做不好,但表面上盡力保持鎮定。兩人靜靜看著鍋里的魚,仿佛它能活了似的。 忽然,紀北平想起來母親燉魚時,會往鍋里放一些蔥段和姜片,他起身去柜子里找了找,結果只在一個破瓦罐里找到一小節干巴巴的姜塊,看著似乎沒壞,就用清水洗了洗,然后扔進鍋里。 過一會兒,水燒開了,一陣又咸又腥的味道飄出來。 王嬌皺眉,這個味道與想象中鮮美的魚湯相去甚遠,感覺魚臭了。抬起頭時,裊裊白煙后,紀北平表情也不好,眉頭緊鎖,小臉巨黑,眼睛里寫滿“媽的,怎么會這樣?”然后,他注意到王嬌正看他,臉別到一旁,像是賭氣那樣說:“這鍋沒做好,我再給你做一條。” “那這鍋嘞?” “扔了吧。”說著,站起身,兩手一抓鍋把就要走。 王嬌忙攔住他,“紀北平,浪費糧食可恥,你以為吃一次魚容易那,連隊發你們魚,是照顧你們看林子辛苦,你就這么隨隨便便的浪費掉,對得起連長和指導員么。”低頭看看躺在鍋里的魚,灰不拉幾,慘不忍睹,魚湯咕嚕咕嚕,像是藥湯子。 “其實……挺好的。”她說。 紀北平卻笑了,看出她的言不由衷。拿起勺子舀了一勺魚湯,小抿一口嘗一嘗,五官瞬間扭在一起,心想“好個屁!”沒吃過比這味道更差的東西了。但當著王嬌的面,他不好意思意思罵人,想她說挺好就挺好的吧。 不過這條失敗的魚最后還是扔掉了一多半。王嬌只吃了幾口,因味道古怪,實在吃不下,紀北平則一口沒吃,干巴巴嚼著窩窩頭。 午飯后,天空突然奇跡般放晴,王嬌振臂歡呼一聲,紀北平臉色卻有點訕訕,端起那一鍋臭魚轉身出了屋。重新換好自己的衣服,王嬌對正走進來的紀北平感謝道:“衣服我拿回去洗,洗好后再給你送回來。” “不用了。”紀北平走過來,把攤在床上的衣服隨便疊兩下重新塞進樟木箱子。從墻上摘下□□,往身后一背,對王嬌說:“走吧,我送你回連隊。” “沒事,我自己能回去。”王嬌不想再麻煩他了。 紀北平卻語氣淡淡地說,“你別多想,我出門不是只為送你,早中晚各尋一次山林,送你正好看看林子。” 雨后,樹林里起了一層濃霧,兩人像走在仙境,只腳下泥濘不堪。好幾次王嬌都差點摔倒,幸虧紀北平眼疾手快及時扶住她,不然王嬌非滾成一個泥人。紀北平笑道:“你可真夠笨的。” 王嬌撇撇嘴,反擊一句:“嗯,你好,槍法可準了,兩發子彈都打不中一頭狼,若真是生死攸關時刻,你這槍法真害人!若是在抗戰時期,敵軍得把你當戰友。” “王阿嬌,你這嘴巴可真夠厲害。上輩子屬什么的?麻雀?”他斜瞪她一眼。 王嬌回瞪一個犀利眼神,“麻雀不敢當,小小一只畫眉而已。” 他冷哼:“真能往臉上貼金。” 她也冷哼:“承讓承讓,浪費了一條好魚的紀北平同志。” 而后,兩人誰也沒有再說話,紀北平似乎生氣了,吭哧吭哧只顧埋頭往前走。快走出樹林時,他忽然像自然自語那樣對身后的王嬌說:“我不打死那只狼,是因為我原來養過一條狗,狼狗,德國黑背,知道嗎,跟狼長得特別像。” “哈士奇長得才像狼。”王嬌說,幾滴雨水從樹枝落下,打濕了她的頭發。 紀北平皺眉,回頭看一眼她,納悶地問:“哈士奇是什么?” 王嬌也納悶,怎么,那時國內還沒有人養哈士奇?想了想,簡單解釋道:“那也是狗,眼睛是藍色的,灰不拉幾的毛很像狼,性格還算溫順,就是有點傻。” “你也喜歡狗嗎?”紀北平笑道。 “喜歡,特別喜歡。” “以前家里養過?” “嗯,有過一只京巴。”當然,那是上輩子。 說到京巴,紀北平噗嗤笑了,漆黑眼眸閃閃發亮,認真總結一句:“王阿嬌,你這樣糊里糊涂的人,也就適合養京巴。” 直到看見連隊大門,紀北平才停下腳步,破云而出的陽光照著他,臉上依舊懶洋洋的,“再往前你自己走吧。” “嗯……”王嬌想說“謝謝”,可不知為何開不了口。 紀北平了解似的揮揮手,“得了,趕緊回去吧,沒有那兩個字我也不會生氣,回去后,趕緊把濕衣服換掉,省得生病。” “謝謝。”王嬌還是說了,鄭重其事的。 他笑笑,淡淡的目光在她臉上停了一瞬,像是要把什么重要的東西記住,然后轉身離開。剛走出兩步,王嬌喊住他,“紀北平,后來那只狼狗怎么樣了?你來北大荒,它呢?還留在家里?” 紀北平回過頭,聲音平緩道:“它死了,在我十五歲的時候,它被我爸一槍打死了。” ☆、第060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