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節
沒跑兩步就被他抓住,他粗糲的大手鉗子般扼住她的下巴,“苒苒,別想逃,你躲不開,我不會放你走。” 畫面一轉,仿似又是冰天雪地的冬日,雕梁畫棟的庭院里遍植梅樹,紅的白的粉的,開得燦爛而熱烈。 她穿身半舊的青碧色褙子,披著灰鼠皮斗篷,面無表情地自梅林穿過。 丫鬟嘰嘰喳喳地喊,“夫人,將軍打了勝仗回來了。聽說一早還要在德勝門獻俘。” 話音剛落,梅林盡頭便出現道黑色人影。 玄衣玄帽,玄鐵的甲胄,肩頭細細地鋪了層薄雪。 男子偉岸的身軀踩在雪上,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苒苒,”他欣喜地喚,聽聲音,分明還是周成瑾,“又瘦了,沒好好吃飯還是下人不經心?”她諷刺地笑,“你聽說過被囚禁的犯人有長胖的嗎?” “苒苒,”他神色黯淡下來,帶著薄繭的手撫在她臉上,“是你逼我的,只要你答應我不離開,我就允你出門。” “你以為能關得住我嗎?”她又笑,腮邊的梨渦靈動可愛,“我要走了,希望永世不要再見!” 說罷,手里突然出現一把剪刀,她毫不猶豫地刺向自己的喉嚨。 那一瞬間,她好像聽到了刀鋒刺破肌膚的聲音。 楚晴尖叫一聲,冷汗涔涔地坐起來。 “怎么了?”周成瑾走過來柔聲問道,“做噩夢了?” 楚晴戒備地看著他,片刻才晃過神來,心有余悸地應一聲,“嗯。” “別怕,我在呢,”周成瑾回身倒了杯茶遞在楚晴手里,“喝口水緩一緩。” 楚晴無意識地接過茶盅,輕輕啜了口。 夢中的情形一幕幕又閃現在面前。 夢里,她是工部都水司郎中的女兒,趕廟會遇到了他,頓生好感。她偷偷留了姓名,希望有朝一日他能上門提親。 那年年景格外不好,春天大旱莊稼都沒法下種,好容易熬到初夏,眼看要開始麥收,竟然下起大雨來,一下就是三日,水壩決口,淹了好幾處村鎮。 他果然來了,卻不是來提親,而是來抄家。一箱箱的財物被抬出去,一隊隊的下人被帶下去。 最后剩下五個當主子的。 主事的要把人都捆了,他指著她說,“一個足不出戶的深閨女子能知道什么,別禍及無辜。” 爹娘及兩個兄長都下了獄,沒幾天審訊結果出來,爹午門斬首,娘跟兩個兄長流放千里,永遠不得回京。 娘不肯離爹遠走,撞死在大獄里。 她想跟著兄長去流放之地,未出城門就被他帶了回來,后來又跑過幾次,都沒能逃走。他索性把她帶回府邸,在她十六歲生辰那天布置了洞房強行要了她,自此以妻相待。 可她卻是徹底恨了他。 再后來,他奉命隨軍出征,征戰三年方歸,在他回家那天,她笑著死在他的面前,從此得以解脫。 這是不是就是她所謂的上輩子? 上輩子與周成瑾是夫妻,這輩子仍然成了夫妻。 可這輩子,她不想早死,也不想與周成瑾糾纏掙扎,她想好好地活著,體味一下上輩子沒感受到的夫妻情意。 楚晴默默喝盡杯中茶,仰頭問道:“暮夏在哪兒?我想把衣裳換了,熱出一身汗。”聲音柔且嬌,巴掌大的小臉上還帶著剛睡醒的懵懂,楚楚動人。 周成瑾俯身摸了下她的臉頰,“我叫她進來服侍你。” 暮夏很快拿著包裹進來,伺候楚晴換過衣裳,又重新梳了頭發。 門外傳來急促的腳步聲,接著男子沉穩的聲音響起。 聲音很陌生,不像周成瑾或者尋歡的。 楚晴莫名地感到緊張,與暮夏對視一眼,示意她到門邊聽一下。還沒走到門旁,周成瑾已推門而入,神情淡然,并不像有事的樣子。 楚晴仔細端詳著他,發現他眸中隱約藏著絲喜意,便悄聲問道:“聽到有人說話,是不是發生了什么事兒?” 周成瑾并不隱瞞,平靜地說:“是羅掌柜,剛才寧王下樓梯摔倒了,可能傷了手。” “啊?”楚晴驚叫出聲,“怎么摔的?他沒帶侍衛?” “帶了,”周成瑾依舊不動聲色,“事情發生得突然,侍衛來不及出手。當時侍衛一左一右護著寧王爺,后面跟著孫二爺,再就是孫二爺的隨從。不知怎的,隨從沒站穩一下子撞在孫二爺身上,孫二爺吃不住勁整個兒把寧王壓在身子底下,寧王護著自己時,手腕折了。” “可真是巧,”楚晴盯住周成瑾,“孫二爺會不會覺得大爺說話不吉利,是大爺咒的,或者懷疑大爺動了手腳?” 周成瑾“嗤”一聲,“我說話這么好使就好了,我咒他斷子絕孫……再說我就守在這里寸步不離,哪里能給他動手腳?他就是攀扯我,誰聽到我說那些話了?” 好像也對,除去孫月庭跟隨從以及他們兩人外,再沒有別人聽到那番話。 她就不信,隨從敢隨便攀咬人。 “鬧出這一出,外頭肯定亂得慌,咱們稍等會兒再走,回去的時候到新臺街繞一圈,我給你買蹄膀吃。” “好,”楚晴笑盈盈地回答,順手拿起案幾上的金釵往發間插。 “我幫你戴,”周成瑾自動請纓,臉上也帶了笑,“以后孫二爺的日子就不好過了,誰讓他當初打你的主意……” ☆、第128章 兩人走到大廳時,樓梯旁邊仍然圍著許多人,還有衙役模樣的人在問話。 楚晴下意識地往周成瑾身旁靠了靠,周成瑾唇角微彎,展臂將她護在了身后。 有眼神好使的衙役見到兩人,屁顛屁顛地過來招呼,“周大爺也在這里吃飯?” 周成瑾“唔”一聲拍拍那人肩膀,“查出什么來了?” 那人神秘兮兮地搖搖頭,“不好說,估計牽連的人不少,真沒想到孫二爺會是這種人,以前跟著太子爺那叫一個近乎,后來就巴結寧王爺,現在……聽說已經靠上安王爺了。” 可不是,三皇子寧王已經斷了腿,即位無望,按照孫月庭一貫的習性,是時候另投他人了。 正說著,人群里出來一人,那人身著懷素紗直綴,頭戴羊脂玉玉冠,腰間別一把犀牛角的折扇,相貌清俊富貴逼人。 正是五皇子蕭文宬。 周成瑾“咦”一聲,“你怎么也在?” 五皇子苦笑,“涉及二哥跟三哥,順天府不敢過問,快馬加鞭呈到御前,父皇就把我給拎過來了。”說罷,掃一眼戴著帷帽的楚晴,揚揚下巴,“成了親果然……有長進,有長進。” “屁!”周成瑾揶揄他,“不用急,你也很快了。” 趁著兩人說話的間隙,楚晴屈膝福了福,“見過五殿下。” 五皇子笑道:“我與阿瑾自小一同長大,情非尋常,你不必多禮……八月底,廖氏自南昌過來,人生地不熟的,還麻煩你多陪伴她。” 楚晴低聲應著,“是!” 周成瑾沒打算在這個是非之地多待,略寒暄幾句便帶著楚晴上了馬車。 楚晴摘下帷帽,面色復雜地看向一臉閑適的周成瑾。 周成瑾挑眉,“怎么了?” 楚晴擔心地問:“官府會不會查出來是你干的?” 周成瑾“哈哈”一笑,摟住了她,“放心,蛛絲馬跡都沒有,不可能查出來,而且五殿下在,怎么也算不到我頭上。”頓一頓續道,“你知道有人自小練內家功夫,當練到一定程度手腳會非常輕便靈敏,就是從你身后經過你也感覺不出來。四海酒樓就有這么個人,趁著他們下樓時,取了塊帶尖刺的碎冰,就像你平常用的繡花針那樣,打在隨從腿彎處。你想,冰刺沾身很快就化了,哪里能落下什么痕跡?” 楚晴瞠目結舌,完全想象不到這世間會有這樣的人,這樣的事兒。 周成瑾看到她圓睜著雙眼,笑得愈發開心,親昵地在她臉上親了口,“你也很聰明,怎么看出來跟我有關?” “猜的,”楚晴輕聲道,“在忘憂閣的時候聽到外面有人跟你說話,對了那個廖氏就是將來的五皇子妃?” 周成瑾點點頭。 五皇子選妃與其他幾位皇子不同,既沒有挑高官勛貴家的閨女,也沒有選名士大儒家的小姐,而是看中了個商戶的女子。 廖家以瓷器發家,前兩年征戰韃靼人時捐了十萬兩白銀。 五皇子愛財,十二三歲的時候就琢磨著做生意,幾位皇子都清楚,只不知道他到底賺了多少銀子。 如今見他選個富庶的岳家倒也不意外。 楚晴卻記得,去年有個名士叫彭時曾來拜訪過楚澍,前兩個月還有個進京備考名叫陳文的,他們倆都是江西人。 父親談及他們曾說,“世人皆知江南多士子,可四方出仕者之眾,莫盛于江西,幾可與浙江媲美。” 而江西人之所以當官的多與商人的資助密不可分。很多商人愿意資助學子求學,甚至幫助他們活動官位,以圖他們得勢后提拔自己的子孫及族人。 廖家既是富商,想必有不少官員受過他的恩惠。 想到這點,楚晴再坐不住,悄聲問道:“五皇子相中廖氏只是因為她出自江西?以后我該怎樣與她相處?” 周成瑾愣了片刻,隨即浮起個贊賞的微笑,“拉攏朝臣的法子有得是,五皇子才不會娶個不喜歡的女人放在身邊惹人討厭。去年差不多這個時候,五皇子去江西曾見過廖氏一面,上元節過后跟皇上提出求娶……以后廖氏如果召見你,要是合得來就說些京都的風土人情,要是合不來,就聊聊脂粉釵環。實在不想應酬她,干脆就稱病好了。” 楚晴眉眼彎了彎,“我明白。對了,你知不知道她是個什么性情的人,我好有個準備,否則萬一說錯話,怕給你惹來麻煩。” 如果引起周成瑾與五皇子起了嫌隙就更不好了。 “你真愿意讓我打聽別的女子?”周成瑾打趣她一聲,隨即道:“五皇子很聰明,處事也老練通透,不會輕易被婦人之言左右。我可以派人打聽一下廖氏的喜好,可再多卻是不能了。” 楚晴明白,廖氏既已選作皇子妃,關注廖家的人肯定不少。不管是五皇子的人也好,還是其他人也好,周成瑾都不能做得太過,免得露了痕跡。 想到此,不免記起國公爺曾要求她學下棋,又讓她看史書。當時她覺得身為女子非得讀史干什么,還不如讀點詩詞歌賦能得些趣味。 沒想到她不愿意摻和政事,可周成瑾卻早已站在五皇子這邊。 無論如何,她是脫不開干系了。 而她與楚晚,是再不可能跟以前那樣知無不言了。 早些決裂也好,免得以后更加傷心。只是,想起回門那天楚晚說的話,心里又陣陣發冷,好像要有什么大事發生一樣。 兩人絮絮說著話,一路倒也不覺得煩悶。回府后,徐嬤嬤已讓人送來了奶茶,用細口茶壺盛著,外面套著藤編的套子,上面有個把手,拎起來很方便。 一共送了六壺,兩種不同的口味。 楚晴提了兩壺送到周琳那里,還帶了在街上買的半斤蘇式點心。 周琳迫不及待地喝了兩口,“就是這個味兒,還是魏明珠說好喝,有次我們一道出門去喝過,還去了福盛銀樓,可惜沒有什么好樣子。你表哥外放到江西快三年了吧,他不打算回京任職?” “到今年秋天正好三年,我也不知道明家表哥的打算,等回家住對月的時候問問大伯母,興許他寫信給伯母提過此事。”楚晴現在已經能夠坦然地提到明懷遠,再也沒有先前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