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衛國公剛回府就聽說了此事的詳細經過,感到十分滿意,晚飯前特地將楚晴招到自己身邊,和藹地問:“五丫頭平常喜歡做些什么,可讀過書?” 楚晴受寵若驚,老老實實地回答:“除了女紅就是抄經,書讀得不多,就是《女戒》《女則》,還讀過杜工部和李義山的詩詞。” 衛國公沉吟片刻道:“女子雖然多囿于內宅,但內宅跟朝堂也有牽扯不斷的聯系,閑著沒事多讀史書,對你以后行事決斷大有裨益……我記得汲古閣有套前朝大事別錄,你可以讀一讀。” 楚晴并不十分喜歡看這些前朝舊事,但見衛國公神色殷殷,只得乖巧地答應。 徐嬤嬤聽聞卻非常歡喜,“國公爺說得沒錯,讀史可以讓人明智,鑒以往可以知未來。姑娘什么時候去看書,我也跟著見識見識。” 汲古閣離四房院很近,從四房院出去穿過梅林是道圍墻,從月洞門穿過去,北面是蒼松翠柏環繞著的楚家宗祠,南面就是三層樓高的汲古閣。 汲古閣向來只許楚家男子出入,若有女子或者外人進,需事先得了許可才成。 正好第二天明氏讓人知會楚晴,說這幾日便有工匠來蓋廚房,讓楚晴看緊門戶,約束好下人。 徐嬤嬤跟楚晴一商量,廚房緊貼著院墻,還得加開一道門,進出總是不便,不如鎖了門都收住到四房院去,倚水閣留了春笑,外加明氏指派的兩個婆子照看著別讓工匠亂看亂跑。 當下,楚晴便將日常需用物品挪了一部分到四房院,沒住正房,只讓杏娘把東廂房收拾出來,楚晴自個住了一間,其余眾人擠在了一間。 安置停當,楚晴就帶徐嬤嬤與暮夏去了汲古閣。 看門的是楚家的世仆,姓周,約莫五十多歲,方正的臉上不帶一絲笑容,看到楚晴,恭敬地行個問道:“敢問姑娘在家中行幾?” 楚晴側轉身只受了半個禮,道:“行五。” 周伯微微頜首,“五姑娘請進,不過下人卻不能跟著,”伸手指了旁邊一間小屋,“可以在那邊等著,姑娘要是飲茶或是點心,也得到那里。” 楚晴看一眼徐嬤嬤,軟聲問道:“我只帶嬤嬤上去可以嗎?” “不行!”周伯回答得極是干脆,毫無回旋余地。 “那我將樓上書籍拿到那小屋里看可以嗎?”楚晴再問。 周伯目無表情地說:“可以,但看完后需得放回原處。” “那——”楚晴還有問題要問,可察覺到徐嬤嬤輕輕拽了下自己的衣袖,只好作罷,禮貌地跟周伯道了謝。 徐嬤嬤一起到了小屋,悄聲道:“周伯看著不像個好說話的,咱們頭一次來別落了壞印象,回頭打聽下他喜好什么,等混熟了再來商議把握就大了。姑娘先上去看書吧,我們在這里等著便是。” 楚晴笑著點點頭,提了裙角沿著屋子當中盤旋而上的樓梯上了二樓。 迎面是十幾排高大的黑檀木書架,架子上滿滿當當的全是書,干凈整潔井井有條,有濃重的紙墨香氣充斥著四周,讓人不由心生敬畏。 楚晴從第一排慢慢看過去,先是經史子集,然后是詩詞歌賦,再就是游記雜說,分門別類地放著,絲毫不亂。 在南邊臨窗處放著一張長案,案前兩把官帽椅,椅子上搭著半舊的墨綠色椅袱,案上擺著筆墨紙硯等文房四寶。案邊另有一高幾,上面供著只梅瓶,瓶里斜插著枝疏密有致的臘梅,散發出沁人的清香。 冬日晨陽從窗戶斜照進來,光柱中有浮塵舞動,使得這個肅穆靜謐的空間更加沉寂了幾分。 楚晴尋到想看的書在官帽椅上坐下,剛看幾頁便聽窗外有琴聲飛來,緊接著有簫聲與之相和。琴聲素和沉靜,簫聲清越空靈,琴簫相合絲絲入扣。 少頃,琴聲挺,楚晴不由探身朝外看去,就看到不遠處聽松齋前有兩人正圍著茶爐對坐談笑。 其中一人身穿白衣,氣度高雅,猶如天上謫仙偶然落入塵間,正是表哥明懷遠,而另一人卻穿一襲玄衣,腰間佩一柄寶劍,劍柄上綴了玉佩,玉佩晃動,映射著陽光也一閃一閃地動。 兩人不知說了什么,齊聲大笑起來,一黑一白顯得分外和諧。 楚晴看呆了眼,突然黑衣人猛地轉過頭,目光牢牢地鎖住了她…… ☆、第42章 夢里那種被俯視被逼迫的感覺忽地涌上心頭,楚晴愣愣地站著,一時竟忘記閃避。 幾乎同時,明懷遠也朝這邊看過來,清俊高雅的面容上浮起悠遠的微笑,又招招手示意她過去。 楚晴本應該避嫌的,可想到莫名其妙出現在夢中的黑衣人,又按壓不住內心的好奇。她實在是想知道那個人到底是誰,為什么自己會三番兩次地夢見他。 合上窗扇,楚晴慢慢下了樓梯。 暮夏倒機警,蹦跳著過來問:“姑娘是要回去了?” “先不走,出去看看,”楚晴輕聲地答。 徐嬤嬤聞言將大紅羽緞斗篷捧過來,將楚晴嚴嚴實實地包裹住了。 明懷遠已行至汲古閣門前,對著楚晴溫雅一笑,“五表妹在此看書?我與好友在烹茶,想借meimei身邊的下人幫我們把火生起來。” 楚晴愕然,原來他們還沒有點起火來,老遠看著還以為已經煮好了茶。垂眸不經意地瞧見明懷遠手背上兩道灰印子,雪白衣衫的襟邊也沾了灰,不由莞爾。 明懷遠抬手瞧了瞧,笑道:“讓五表妹見笑了。” 楚晴搖頭,“沒有,我也不會生火……而且,絲毫無損于表哥高華的氣度。”真的,即便他手上有灰塵,那也是謫仙,是沾惹了人間煙火的謫仙。 明懷遠淡然一笑,“好友自瀛洲帶回來凍頂烏龍,五表妹一道過來嘗嘗。” 楚晴沒有拒絕,慢慢地跟隨在明懷遠身后。 及至走近,明懷遠笑著給兩人介紹,“這是國公府的五表妹,這是好友凌風。” 凌風掃一眼楚晴,兩手交握著拱了拱,并未言語。 楚晴正要曲膝行禮,明懷遠止住她,“凌風是江湖人士,不講究這些俗禮。”說著自旁邊取過一只葦草編成的蒲團,“五表妹請坐,不必拘束。” 楚晴道謝接過,拘謹地坐下,目光落在身邊不遠處的玄色袍擺上。 衣袍的料子叫寺綾,是用綾草織出來的,比綾羅細密貴重,但卻不經洗也不經刮。袍邊是用墨綠色絲線繡成的水草紋,絲線中摻雜了金線,衣袍搖晃時會有金光閃動。 目光上移,在那人腰間頓了頓。 腰間是條極寬的墨色腰帶,上面綴著好幾塊色黑如漆的墨玉。墨玉雖不如碧玉或者赤玉貴重,但因只西蜀有,且產量不多,能湊齊這幾塊大小品相都差不多的玉也是難得了。 再過去就是那柄長劍,適才隔得遠沒看清劍穗上墜著的玉,這會兒倒是瞧得真切,是塊雕成樹葉狀的碧玉,玉的顏色深青如藍靛,上面葉柄紋路清晰可見。 明懷遠見她注意劍穗,笑道:“……是我初學玉雕時的練手之作,幸得凌風不嫌棄,一直佩戴著……” 凌風淡淡道:“懶得換。” 明懷遠目光明亮笑容高遠,“我雕玉還是跟凌風學的,凌風最擅長雕刻,無論是石雕還是竹雕……五表妹喜歡小蟲子,回頭讓他幫你雕一只。” 楚晴急忙道:“不敢麻煩凌……公子。” “無妨,懷遠喜歡就成,”凌風毫不在意地側過頭問楚晴,“最喜歡什么?” “嗯……天牛、螳螂或者螞蚱都喜歡。”楚晴猶豫著回答,趁機看清了凌風的長相。 眉目長得很周正,鼻梁挺直,唇略略勾起,似有似無帶一絲笑,再加上廣袖深衣,慵懶而散漫的神態,整個人看上去隨意不羈。 全然不似夢里出現的黑衣人。 楚晴清楚地記得,那人是穿玄色甲胄,目光深且冷,給人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壓迫感,似乎想要抓住什么。 縱然,她從沒看清過夢里人的面容,可就是篤定,凌風并非夢里人。 楚晴莫名地松了口氣。 此時徐嬤嬤已生好火,燒開了水。 明懷遠將她與暮夏打發到一旁,親自提了茶壺,先燙壺再溫杯,接著高沖低泡,分出三杯茶來。 茶盅是極小巧的青瓷茶盅,里面茶湯不似平常青茶那般碧綠,反而蜜綠中略帶金黃,香味倒是濃郁。 楚晴嘗了一小口,只覺得味道太濃重了點,而旁邊的明懷遠已贊道:“好茶,香味濃而不膩,輕卻不浮。” 凌風卻略蹙了眉頭,“到底不如阿里山的水清涼甘冽,不過也算是好的了。” 一盞茶喝完,楚晴起身告辭仍回汲古閣。 徐嬤嬤跟在身旁低聲嘮叨,“這算什么江湖中人?真正的江湖人都以地為席以天為被,哪有坐蒲團的?再者,江湖人浪跡天涯餐風露宿還有不會生火的,定然是平常出游都帶著小廝仆人隨身伺候。還有穿的那衣服,又貴又不經穿,不小心刮一下就是一道口子……純粹是錢多了沒處花來裝酷!” 楚晴雖聽不太真切,卻也覺得很有幾分道理。記得收拾四房院的衣柜時,也曾看見幾件寺綾的長衫,是父親之前對月吟詩時候穿的,杏娘也說這種料子只能穿兩次,再洗多,織好的紋路就會歪斜或者斷絲。 看起來,凌風還真有幾分裝。 但明懷遠卻像很敬仰欽佩他似的,望著他的目光都比平常明亮得多。 *** 楚晴在四房院住了四天,也在汲古閣讀了四天書,只是對枯燥的史書總是提不起興趣來,不如游記讀著有趣。 凌風果真雕刻了一只螞蚱給楚晴。 是用市面上極常見的芙蓉種翡翠雕的,底座是片綠色略略發黃的菜葉,上面一只螞蚱正展翅欲飛。翡翠地子不太好,又有白棉,翠得也不好,可經過凌風的匠心雕刻,那些繁雜的地子反而讓螞蚱看起來更逼真。 楚晴喜不自勝,連連跟凌風道謝。 凌風看著她似笑非笑,“五姑娘不必客氣,若真要謝就謝懷遠吧。” 楚晴笑道:“凌公子與明表哥都是要謝的。” 第五天,楚晚的病終于好利索了,倚水閣旁邊的廚房也蓋好了,還有飄絮閣的墻面也粉刷完了,楚晴收拾好東西又搬回了倚水閣。 老夫人思量了好幾天,終于決定把賈嬤嬤放出去,“云芝跟隨我已經四十年了,要不是我這把老骨頭拖累著你,你早該回家享清福了。” 賈嬤嬤雖已知道早晚得離開,可聽到老夫人這般說,老淚霎時流了滿臉,“夫人說什么呢,能伺候夫人是我的福氣。這些年要不是倚仗夫人,家里的孩子哪能有這么大的出息?” 老夫人開恩,一早就消了賈嬤嬤全家的奴籍,賈嬤嬤的兒子在正陽門外安國寺附近開了家雜貨鋪,大孫子在家幫襯著賣貨,小孫子正進學,聽說書讀得不錯,經常受到夫子夸獎。 老夫人見狀心里也不是滋味,緩緩地說:“趁著你腿腳還輕便,回去能抱抱重孫子,再過幾年就怕抱不動……回去享享清福,免得天天在這兒忙里忙外的不得清閑。要是得閑或者有事,盡管回府里來。” 賈嬤嬤哽咽著跪下磕了個頭,“那云芝就走了。夫人多保重身子,夜里別忘了用湯婆子捂著腳后跟兒。” 老夫人揮揮手,讓賈嬤嬤退下,渾濁的老眼里,突然就流出兩滴淚。 她腳后跟疼還是生楚澍那年受了寒,從而落下的病。這都三十多年了,每到天氣冷的時候就疼,賈嬤嬤心細,天天灌了湯婆子放到老夫人腳底下捂著,沒一天忘記的。 如今放賈嬤嬤出去,老夫人心里還真是空落落的。 文氏自打不管家消息就不像以前那么靈通了。直到賈嬤嬤要走了,她才聽說此事,急三火四地跑到寧安院,正趕上珍珠送賈嬤嬤出去。 文氏一把抓住賈嬤嬤,“嬤嬤,你走了,我可怎么辦啊?往后老夫人那邊誰幫我照應著?” 賈嬤嬤聞言不由寒了心。 本以為文氏顛顛跑來是要給自己送行的,即便不打賞幾個銀錢,至少也會說點諸如“照顧身體”“得空再來”的客套話,沒想到文氏眼里只有她自己,只想著她以后沒人給她通風報信了。 賈嬤嬤搖搖頭,可看著文氏終究狠不下心來拒絕,停住步子悄聲道:“二太太只管本本分分地伺候好二爺,照顧好旻哥兒就行,老夫人心里仍是想著二爺跟二太太,就是文家那邊,老夫人也不忍心真的撒手不管。只不過,二太太可得收斂著點兒,萬不可再像以前那般肆無忌憚地四處伸手。” “可我……”文氏孩子般跺了下腳,“我現在不掌家,想伸手也插不進去啊。明氏她自己掌著大權,什么也不讓我沾邊,我不求廚房那樣油水多的地方,就是把針線房給我管著也行啊。嬤嬤好歹幫我出個主意。” 賈嬤嬤失望地看了眼文氏,“我老了,哪里能出得來什么主意,二太太好自為之吧。” 文氏眼看著賈嬤嬤離開,回過頭去找翡翠,“以前你不是說你弟弟在門上當小廝沒出息,要不我跟二爺說聲讓他到鋪子里當學徒?當了學徒學點眉高眼低的本事,以后就可以當管事或者掌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