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楚曉都笑盈盈地回答,“祖母愛吃,花點銀子不算什么。” 要不是在席上被說破了,難不成楚曉要哄她一輩子。 饒是她年近六十,經過多少風波,也差點在客人面前失態。 這叫她怎么不生氣? 冷著她已經是念著情分,又可憐她挺著大肚子不容易。 而文氏,自己身上的泥點子都沒洗干凈還敢來給楚曉求情? 文老夫人抬手端起炕桌上釉里紅纏枝牡丹紋茶碗,右手掂著碗蓋,輕輕拂著水面上漂浮的茶葉。 屋子里便響起細碎而清脆的碰瓷聲。 半晌才冷冷地開口,“昨兒我讓你回去想想,你可想好了?” 文氏偷眼看著老夫人緊板著的臉色,“噗通”就跪在地上,“……不是我貪心,實在是沒有辦法,家里花費太大了。二哥跟二嫂什么事兒都不成,眼瞅著壯哥兒都十四了,勇哥兒也十二了,兩人文不成武不就的,以后怎么說親?前陣子,二哥又來要銀子,說壯哥兒把家里請的夫子打了,這下沒人愿意上門,只能求人到外頭書院讀書。雙山書院一年的束脩就得八十多兩銀子,這還不算逢年過節給先生的節禮。” 文壯與文勇都是文氏二哥文康的兒子。 “所以,你就把主意打到了國公爺的壽筵上?我老早就提醒過你,那天來得客人都是京都數得著的貴人,務必要把場面做得好看。你扒拉著手指頭數數,席面上二十四道菜,有幾道能拿得出手的?人家當面不說什么,背后指不定編排咱們呢?府里名聲不好了,你以為文家就能得了好兒去?”文老夫人“當啷”一聲將茶碗頓在炕桌上,碗口微斜,茶水漾出了少許。 “文家不但是我的娘家,可也是你的娘家,”文氏心里暗自嘀咕,卻不敢說出口,只眼淚嘩啦啦往下淌,“我也不想府里沒面子,誰知明若蘭她真能豁得出去,醉仙樓是她的本錢,上幾道好菜不就是她一句話的事兒?掌柜老早把菜單子送過來了,她肯定心里有數,卻一聲都不吭,就冷眼看著咱們丟人現眼。” “你還好有臉說她?看來昨兒那杯茶白糟蹋了,澆也沒澆醒。讓你回去反省就是這樣反省的,合著你什么錯都沒有,盡都是別人的錯?人家開門做生意,憑什么要給你白上幾道好菜?”老夫人越說越氣,唾沫星子亂飛。 昨天晚上她留下明氏,話里話外也提點過她,可明氏只微微地笑,“弟妹管家一向有章有據,我不好胡亂插手免得壞了規矩,再說醉仙樓的事……”當場讓石榴到大房院取過一本賬簿,“進賬開支都記得清清楚楚,便是一塊rou一根菜都有個來龍去脈,同樣的賬簿我這里一本,鋪子里一本,幾百兩銀子是小事,萬一店里伙計嘴不嚴實,傳出去壞了府里名聲……” 老夫人還能怎么說,還能說什么?總不能明晃晃地開口讓明氏掏銀子。 明氏自打嫁進府里就沒碰過中饋,她的銀子都是嫁妝銀子。 讓兒媳婦拿出嫁妝銀子來給老公公做壽,別說老夫人張不開口,丟不了這人,要是國公爺知道怕不要氣暈過去。 老夫人越尋思越生氣,看著眼前只知道跪著哭的侄女,恨不得再給她當頭澆上一杯茶,好容易壓住火,忍了,語重心長地說:“以后且得多思量思量,你這一舉一動兒女們都看著呢,你說你立身不正,教養出來的兒女也沒個好的,二丫頭驕縱霸道眼皮子淺的要命,因為支簪子就當著大家的面擺臉子,四丫頭動不動抹眼淚裝委屈,不知道是還以為在戲臺上唱戲……” 最為可氣的就是楚曉。 想到被她欺瞞這些時候,老夫人嘴唇哆嗦著突然說不出話來,手抖得跟篩糠似的。 文氏驚慌不已,忙站起來招呼著賈嬤嬤一同捋著后背給她順氣兒。 捋了片刻,老夫人才緩過勁兒來。 文氏又跪下,“姑母,千錯萬錯都是侄女的錯,大姐兒也是被管事欺瞞了,她一個新媳婦不管家不掌中饋,又懷著身子,還不是別人說什么就是什么。昨天聽說這事也氣得不行,當即找管事問了個清楚明白,又惦記著這頭非得跟姑母解釋清楚,一大早急火火地過來……要說別人有意欺瞞姑母還有可能,大姐兒可是萬萬不能,她是您親眼看著長大的,您還不了解她?” 老夫人張張嘴,停了片刻才頹然地道:“我今兒倦了,讓大姐兒先回去吧,畢竟肚子里懷著孩子,老往娘家跑說出去也不好聽。我瞧你這些年累得不輕,幾個姑娘都定了型,想扳正怕也不容易,旻哥兒還小,你多用點心,府里的事暫且就交給明氏……反正早晚也得歸她管,明年開春她也是要做婆婆的人了……” “姑母,”文氏遇到事情就想起未出閣前的稱呼,“那壯哥兒讀書怎么辦?” “上不了雙山書院就上別的,京都那么多書院,不會個個都要八十兩銀子的束脩。” “不成,”文氏尖叫,“連那個賤人生的雜種都上了雙山書院,憑什么壯哥兒不能上?” “嫻姐兒!”老夫人又來了怒氣,“啪”地拍在炕桌上震得茶碗當啷作響,“楚晟也是阿漸的兒子……你這么口無遮攔,難怪二丫頭養成那副性子。我一早跟你說過,為了旻哥兒,你私底下動點手腳,我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也就過去了,可千萬不能落人話柄。你張口賤~人閉口雜種,是生怕別人不知道你恨他?你回去接著想,這幾天就別過來了,什么時候想通了什么時候再說。” “姑母……”文氏急得面皮兒紫漲,又要分辯,見賈嬤嬤暗中搖搖頭,才不甘心地行禮告退。 ☆、第23章 來訪 文老夫人呆呆地坐著,臉色晦暗,像是憑空老了好幾歲,半晌,才喃喃道:“你說我是不是真的錯了,當初就不該看她可憐接到府里來。她沒讀過書,也沒正經教養過,從小窮怕了,憑空一座金山擺在眼前,哪能忍住不伸手?當初應該豁出去填補幾百兩銀子給嫻姐兒置辦副體面的嫁妝,找個小戶人家嫁過去,保證能和和美美的。” 賈嬤嬤往茶碗里續了開水,順手擦掉炕桌上的水漬,“這事也不能全怪二太太,二太太不容易,上頭大夫人二百四十八抬嫁妝抬進來,屋里擺的用的哪樣不精致?下面三太太跟著三老爺外放也不少摟銀子,二太太嫁進來說是六十四抬嫁妝,可里頭有什么東西老夫人最清楚不過。二太太夾在兩個妯娌中間本就難作,又得拉扯二爺跟表少爺……您真打算讓大夫人管家?” “不是我打算,是國公爺的意思。國公府肯定要落在大房手里的,過了年三月景哥兒就成親了……當初明氏進門就有孕,生了景哥兒之后轉年又有了昊哥兒,雖說有奶娘丫鬟伺候著,到底她也跟著受累,那時候借口她太忙不想讓她累著就把家事給了嫻姐兒。過后明氏既然不提,嫻姐兒也沒說交出來,我也是存著私心。阿漸身子不好沒有大能耐,趁我活著讓他們攢點家底兒,以后分府也能過得舒坦些。誰成想,嫻姐兒的心是越來越大,連府里的體面都顧不上了。昨天的席面,國公爺雖然沒提,可心里肯定明鏡兒似的,” 賈嬤嬤沉默不語,昨天她就在穿堂跟著伺候,老夫人這桌都是老人精兒沒有人說話,可小一輩兒的那些姑娘,眼里著實有著不屑。 二太太雖說不該貪墨府里擺宴席的銀子,可明氏嫁妝那么豐厚,就讓醉仙樓賠點銀子又怎么了?看著別人瞧不上國公府,難道她的臉面就過得去? 正憤懣著,只聽老夫人又道,“國公爺向來不管內宅這些事兒,昨天夜里竟特地提起景哥兒的親事,入情入理都該明氏cao辦……他這是提點我呢,相敬如賓大半輩子,臨老了在他面前倒落了個沒臉。又提起晴丫頭來,說她的親事不能輕而易舉地許了……” 賈嬤嬤眼皮子一跳,吞吞吐吐地說:“前一陣怎么聽二太太說,表少爺相中五姑娘了?” 老夫人聽說過這事。 文氏說,壯哥兒在內院看到過楚晴一次,一眼就上了心,回家讓他娘來提親。 文二嫂子自然巴不得,國公府的嫡親孫女能嫁給自個兒子,說出去多體面,而且自個小姑子掌著國公府中饋,到時候陪送的嫁妝肯定不能少了。自家既得錢又得人,這是打著燈籠也遇不到的好事。 文氏也是這樣想的,一來國公府跟自己娘家就連續三代是姻親,再怎么也撕擄不開了。二來正如她嫂子所想,正好借此機會給名正言順地娘家送點財物。至于婆家不能動用媳婦嫁妝的規矩,她根本沒當回事兒,娘家四個等著吃閑飯的,難道也對付不了一個女人家。第三,也就是她最憂心的是,文壯人如其名是越長越壯實,越長脾氣越暴躁。文氏真擔心他以后跟自個長兄那樣變成個武瘋子。 要是文壯娶別人,以后動起手來,娘家一來人,家丑就瞞不住了。可要娶了楚晴,自己不就是楚晴的娘家人?再者,楚晴性子綿軟,以往被楚晚欺負從來都不抱怨不訴苦,正是最好管教的媳婦兒。 文氏有心早點給文壯與楚晴定下來,可上頭楚晚跟楚暖還有三房院的楚映都沒動靜,而且楚晴年紀還小,所以就暫且擱置,只等過個三四年再提起來。 這事,文氏跟老夫人商量過,也沒瞞著賈嬤嬤。 楚晴自然不知道國公爺的一句話徹底改變了自己的命運。 她跟明氏商定好鋪子,在大房院用了午飯,然后又幫著明氏把送給幾位姑娘的東西都分派好,才高高興興地回倚水閣。 剛拐個彎,瞧見半夏穿件水紅色厚襖子圓滾滾的,抄著雙手在墻角不停地跺腳。 暮夏就道:“姑娘該管管半夏了,一個人能吃兩人的飯,光長rou不長個兒,再胖就成個四喜丸子了。”她跟半夏同樣年紀,卻比半夏高了大半個頭。 楚晴“噗嗤”笑了,這樣遠遠看著,還真像個丸子。 半夏見兩人盯著自己笑,情知沒什么好話,瞪暮夏一眼,對著楚晴道:“姑娘,大姑奶奶在里頭。” 楚晴想起語秋要自己當心楚曉的話,心里“咯噔”一聲,停了步子,問道:“什么時候來的,沒說有什么事?” “來了小半個時辰了,還帶著兩匹布,聽意思是要給姑娘賠禮。”半夏仰著頭,“問秋jiejie讓我在這兒等著,問問姑娘的意思……” 如果姑娘不想見,就仍回大房院待著,楚曉是做人媳婦的,不可能到天黑都不回婆家。 楚晴看她鼻尖兒凍得通紅,嗔道:“怎么也不帶個手爐出來?或者去大房院跑一趟也成,就這么傻等著?” 半夏抽抽鼻子,“怕跟姑娘走兩岔了。” “你先回吧,我這也便回去了。”楚晴打發走半夏,有意地放慢了腳步。 她近幾日就沒見過楚曉,她賠的是哪門子禮? 難不成是因為點心的事兒? 可自己只買過那一次,并沒多嘴說什么。而且文氏口口聲聲要管事去買了賀壽用,后來興許忘了還是為了省錢,卻又沒去。 再其他,怎么都想不出來了。 楚晴煩惱地搖搖頭,長吐一口濁氣,無奈地對暮夏道:“只能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了。” 進了院子,春笑在廊前立著,看到楚晴回來,立刻撩開簾子,揚聲道:“姑娘回來了,大姑奶奶等了有一陣子了。” 楚晴三步兩步進屋,朝楚曉抱歉地笑笑,“不知道大jiejie來,大jiejie怎不說一聲,我也好等著。”回頭斥問秋一聲,“大jiejie茶杯都空了,不知道續茶?四jiejie送來的點心也不說擺出來?” 楚曉笑道:“剛吃過午飯,又在寧安院用了點心,哪里有肚子再吃?五meimei是到哪里去了?” 楚晴笑盈盈地從暮夏手里接過雕花桐木匣子,“原是打算到祖母那里去的,聽翡翠jiejie說祖母身子不爽利懶怠見人,本想回來正巧瞧見大伯母……明家表哥從蘇州帶了些小玩意兒,大伯母給家里姐妹每人分了一份兒。” 打開匣子,讓楚曉看了看,里頭兩方端硯,兩支兼毫,兩塊新墨,兩刀澄心紙,還有一把西洋鏡一把桃木梳。 “姐妹都一樣,唯獨大jiejie多了只撥浪鼓和兩串銀質鈴鐺,石榴jiejie給送到二伯母那邊去了。” 楚曉便笑,“難為大伯母想著,待會定要去道謝才是。” “大伯母知道jiejie身子不方便,打發丫鬟去也使得。”楚晴隨著笑,親自執茶壺給楚曉續了茶。 楚曉淺淺抿一口,未開口先嘆氣,“晚丫頭這脾氣是越來越大了……昨兒我才聽說先前她竟然把你給祖母做夾襖的緞子給劃了,還絞了四meimei的新衣裳,也就你們性子好,一直讓著她,這種事合該告訴祖母,讓祖母好好責罰她才是。再不成,讓人告訴我,我總算是長姐,教訓她幾句也是理當。” 楚晴笑道:“二jiejie也是無心之舉,祖母已經罰過她了,總不能一事罰兩次。” “話雖如此,也不能讓兩位meimei平白受了委屈,”楚曉朝她身旁的丫鬟素云使個眼色,素云乖巧地將身旁兩只長盒子捧過來,打開,里面各放著一匹布,一匹是鵝黃色的素絹,一匹湖綠的府綢,都是很嬌嫩的顏色。 “這個權作替晚丫頭給四meimei賠禮,沒教好她也是我的錯。” 楚晴狀作委屈道:“大jiejie這話就生分了,合著我就不是大jiejie的meimei了?” 楚曉頓一下,食指虛點著楚晴,笑道:“以前怎么沒瞧出你這么多彎彎道兒,一句話沒說周全倒讓你挑了刺去……都是一家子姐妹,何曾有親疏遠近,只不過聽我娘提到晚丫頭沒少生事,沒少讓兩位meimei吃虧,這才……而且,所以給meimei送禮,也是有事相求。” 楚晴笑著問:“大jiejie有什么吩咐盡管開口便是。”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兒,我婆婆的侄兒媳婦就是我堂嫂開了間綢緞鋪子,打算臘月初二開業。為打個名頭,初一那天打算在店里把古往今來聽說過沒聽說過的布匹都陳列出來,一是讓大伙開開眼,二是也展示咱家的財力跟能力。如今已經湊了差不多七八十種各色布匹,我表嫂聽說魯地有種螺紋緞,不知道四meimei這里有沒有?” “沒聽說過,”楚晴茫然地看向春喜,“東西都是你收著,可有這種布?” 春喜斬釘截鐵地說:“沒有,奴婢連這個名字都不知道。” 楚曉笑道:“要不是表嫂提起來我也不知道,這螺紋緞就只十幾年前在膠東興過一陣兒,那會說給閨女陪嫁需得陪兩匹螺紋緞,婆家才興旺。后來因為這緞子不結實,就慢慢淘汰了……我記得四嬸嬸就是膠東人,興許陪嫁的布料里就有這種布。” 是要看娘親的嫁妝? 楚晴立刻提高了警惕…… ☆、第24章 紛亂 第24章 “我娘嫁妝少,陪嫁的布匹共十八匹,進府后用了六匹,秋天我才將布料搬出來晾過,沒瞧見有螺紋緞。”楚晴笑著拒絕,因怕楚曉不信,吩咐暮夏,“找杏娘把我娘的嫁妝單子拿來看看。” 暮夏腿腳快,沒多大工夫,就氣喘吁吁地回來。 楚晴翻到布料那頁,遞給楚曉。 十八匹布,也只寫了大半頁,都是市面上常見的面料,便宜的有縐紗潞綢,貴重的有云錦、妝花緞,確實沒有螺紋緞。 楚曉垂眸盯著單子默了默,隨即抬頭,“許是寫錯了也未可知,有些人不認得,就把螺紋緞當成了云綾緞。” 她這是打定主意要看個分明了,楚晴不由哂笑,目光落在楚曉臉上。 楚曉與楚晚是同母所生,她卻比楚晚白凈了許多,柳葉眉彎月眼,不笑也像帶著笑,鼻梁挺直,鼻頭稍嫌大了點兒,一雙紅唇卻是過分單薄了些,顯得有些嚴苛,淡化了眉眼帶來的喜慶。 單看鼻子與嘴巴,楚曉與老夫人足有七分像,所以老夫人才獨獨寵了她。 一頭烏黑的長發梳成富貴的牡丹髻,當中插支金鳳釵,金鳳口中銜著指甲大的紅寶石,熠熠生輝。衣著也華貴,大紅色織錦緞褙子,領口跟袖口都鑲了白狐毛,看上去比兔毛順滑柔軟得多。 白狐皮毛比紅狐更加珍貴稀少,據說只能在大雪封山的天氣獵到,這白狐皮還是大伯父楚浦自寧夏帶回來的,只得了兩張,老夫人都給楚曉當了陪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