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節
問秋有事瞞著自己? 楚晴心生疑惑,面上卻不露,目光無意識地掃向湛藍的不見一絲云彩的天空,而后移到葉子已落光禿禿的柳枝上,緊緊風帽上的系帶,“風越發大了,回去吧。” 徐嬤嬤已在東次間鋪開了紙,擺好了文房四寶,見楚晴回來,探身將半開的窗子關緊,又將長案上有些歪斜的鎮紙擺正。 楚晴有個習慣,做事時不喜歡眼前有雜物,就比如寫字,那么桌面上一定不能再有跟寫字無關的東西,連茶盅都不行。又好比繡花,那么繡花架子的四周除了繡樣、絲線等物外,別的也不能放。 問秋主動請纓,“我給姑娘研墨。” 楚晴目光微微閃動,沒有拒絕。 她用的文具是國公府統一采買的,紙是藤白紙,墨是松煙墨,硯臺是絳縣澄泥硯,說不上差,但也絕對不是上品,惟有一套筆卻極好。 是套湘妃竹紫毫筆,一套四支,筆鋒有長有短,有尖有圓,最讓楚晴喜歡的是四支筆的筆桿上分別刻了蝶、蟬、螳螂和蝗蟲,栩栩如生別有意趣。 楚晴拿起一支在筆洗中蘸了蘸,就聽到耳邊問秋略帶緊張的聲音響起,“我送語秋出二門的時候,她說要當心大姑奶奶。” 大jiejie楚曉? 楚晴身子巨震,毛筆落在筆洗中,濺起一片水珠,洇濕了裁好的藤白紙,“語秋真這么說?” “嗯,”問秋點頭,“我跟孫婆子說完話本來是要回來的,語秋說她有件事情囑托我,說完這句就匆匆走了,我追上去想問個詳細,她卻再也不肯說。” 楚晴頓時心亂如麻,索性挽了袖子,往硯臺里注入一半清水,伸手掂起墨錠輕輕在硯臺里碾了下。 澄清的水中立刻泛起幾道墨色的煙氣,旋即洇散開來。 楚晴心無旁騖地研著墨,煩亂的心緒在墨錠與硯臺有規律的摩擦聲中慢慢平復下來。 楚曉性情溫和,為人大度,頗具長姐風范,因她自幼生長在寧安院,極得老夫人贊賞,因此時不時會流露出來高人一頭的優越感。除此之外,她幾乎算是姐妹中最好相處的一個。 至少,從來沒有跟楚暖以及楚晴發生過爭執,連口角都沒有。 老夫人曾盛贊過楚曉是品行最像她的孫女。 楚曉比楚晴大七歲,一早就定了親事。楚晴滿花園跑著追蝴蝶時,楚曉正窩在自己院子里繡嫁妝,除去每天在寧安院見面外,兩人基本沒有私下交流過。 出閣后,楚曉身為兒媳婦自不能天天往娘家跑,只逢年過節或者府里有事的時候待上半天。 楚晴當然也只能在寧安院見到她,總是被一堆人圍著問長問短,楚晴至多是寒暄幾句,嘗幾口她帶的點心,感謝她捎回來的禮物,如此而已。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楚晴與她根本沒有過節。 楚晴絞盡腦汁細細回想著與楚曉相處的情形。楚曉比她年長七歲,前年出嫁的,出嫁前楚曉大都在自己院子里繡嫁妝,除去在寧安院每天見面之外,兩人還真沒怎么私下交流過。 出嫁后,見面機會更加少了,楚曉只逢年過節能回來趟。 楚晴都是在寧安院見的她,有一堆人在,也不過是寒暄幾句,嘗嘗她帶的點心,感謝她送的禮物,如此而已。 她們之間不可能有過節。 可語秋為什么要自己防備楚曉? 楚晴百思不得其解,索性不再想,提筆蘸墨,凝神寫下“觀自在菩薩”幾個字。 當初夫子教習字時,讓她們臨的是《顏勤禮碑》,因為顏體字端莊方正容易上手。而楚晴更喜歡蘇子瞻,覺得寫字本該重在寫意,有氣韻就好,不一定非得起合轉承都得按照規范來。所以自夫子離開之后,她就改臨《治平貼》,書習一年有余,倒也頗有心得,一筆字雖不如尋常女子字體那般柔媚,卻勝在多了幾許自在空靈。 習字是很容易讓人集中精神的事情,尤其是抄經書。 《心經》共二百六十字,她早就背得爛熟,也不抬頭,一筆一劃認真地寫,寫完一頁再寫一頁,在清淡的墨香里,心已然沉靜。 整遍《心經》抄完,楚晴抬起略略發酸的頭,揉了幾下后脖頸。 問秋端來茶水,將長案上已經干透的字紙順次整理好,笑著問道:“剛才四姑娘打發人來送了幾只桃花餅,還熱著,姑娘要不要嘗嘗?” 楚晴這才想起,原本約定要去大房院的,如今楚暖被禁足,想來是不能去了,也不知她有沒有給明氏送。 想到此,便道:“既還熱著,就一同嘗嘗。” 暮夏捧了托盤過來,只見甜白瓷繪著碧色柳葉的碟子上,六只桃花餅排成好看的韭蘭狀,正襯上旁邊的綠葉,非常好看。 桃花餅上還用紅顏色做了不同的記號,有的畫了個圓圈,有的點著紅點兒。 楚晴猜想必定是不同的餡料,伸手取了只沒有記號的,里面是青梅醬的餡子,而畫圓圈的是紅果醬,點紅點的則是核桃碎。 既然做了核桃碎的餡子,楚暖肯定會遣人送到大房院去。 楚晴咽下嘴里的桃花餅,喝了兩口茶,取帕子拭了唇角,對暮夏道:“去大房院瞧瞧伯母。” 楚晴到大房院已是熟門熟路,也沒用人通傳徑自往里走,走到院子,石榴笑著迎出來,“姑娘這會兒來得不巧……” “大伯母不在?” 石榴忙解釋,“沒有,是表少爺在里頭。” 果真是不巧,早知道就先讓人問一聲了。 楚晴尷尬地笑笑,“那我等會再過來。” 話音剛落,就聽正房夾棉簾子響,卻是明懷遠闊步走了出來。 既已見到,此時再避開就有些失禮,楚晴稍躊躇,便落落大方地屈膝福了福,“明表哥安。” 明懷遠拱手回禮,略帶遲疑地問:“是五表妹?” “正是,我在姊妹中最小。”楚晴抬頭,發現明懷遠的視線在她頭頂停了停。 見楚晴打量,他清俊的臉上綻出一絲笑意,“五表妹快請進,在外頭久了恐受了寒。” 聲音清越動人,明明是最尋常不過的寒暄,被他這么一說,卻生生多出些許溫柔來。 再配上謫仙般的容顏,溫柔如水的眸子,楚晴心跳猛然停了半拍,急忙再福一福,匆匆往屋里走。 掀開簾子的瞬間,楚晴下意識地回頭,見石榴正引著明懷遠往外走,一襲月白色的錦袍顯得身姿格外挺拔。 這大冷的天,他竟然又是一身白衣,而且絲毫不令人感覺突兀。 櫻桃在廳堂伺候,見到楚晴,笑著揚了聲,“真是說曹cao曹cao到。” 東次間傳來明氏的聲音,“你倒是來得巧,快進來。” 楚晴徑自撩了簾子進去,就見地下擺著兩口木箱子,明氏帶著兩個丫鬟正將箱子里的物件一樣樣擺到炕上。 “遠哥兒剛才帶來的,都是蘇州那邊的小玩意兒,我正打算給你們姐妹分一分,你喜歡什么盡管挑出來拿了去。” 楚晴打眼一掃,有描金的紙扇子,有畫著美人圖的瓷瓶兒,有竹刻的筆筒,有熏著花香的灑金箋,有巴掌大的西洋鏡還有十幾盒沒開封的新墨以及孔明鎖、九連環等等,幾乎都能開個雜貨鋪子。 東西雖多且雜,但樣樣都精巧。比如九連環,上次楚晴出門徐嬤嬤買回來兩個,都是如意形的,可表少爺帶來的有蝴蝶形、梅花形還有劍形的,瞧著很新奇。 明氏看著楚晴難得露出的小孩子情態忍不住眉眼彎了彎,從懷里取出只小匣子來,“喜不喜歡?” 打開匣子瞧,竟然又是塊琥珀,而且是藏著蚊子的蟲珀。 雖是年歲久了,蚊子的形狀仍是清清楚楚。 楚晴驚喜交加,拽出脖子上掛著的吊墜給明氏瞧,“上次大哥哥給我的,里頭是瓢蟲。” “你呀,誰家閨女不愛個花兒草兒的,唯獨你……”明氏無奈地笑,“這個是景哥兒特地讓懷遠淘換的,想必也是給你的,看這大小鑲支簪子也使得。” 楚晴咧了嘴笑,“那伯娘下次出門也帶了我去吧?” 明氏爽快地答應。 楚晴將匣子收好,又開口道:“我有事跟伯娘商量,恐怕還要麻煩明表哥。” 明氏溫柔地看著她,“什么事兒?” ☆、第22章 發怒 “門上有個跑腿的小廝,徐嬤嬤覺得這人挺本分,腦子也活,想把他要過來張羅鋪子,可我沒什么理由開口,能不能請明表哥……” 明懷遠初來乍到,要個熟悉京都的小廝應該是順理成章的事兒。 明氏笑著問:“門上管跑腿傳話的有四個,你說的可是翡翠的弟弟盛珣?” 楚晴恍然一驚,明氏一個內宅夫人,看似什么也不管什么也不爭,卻連門口有幾個小廝都知道,而且能直接喊出他的名字。 明氏好似看出她的驚訝,悠悠地道:“我不管事,可也不能當個睜眼瞎子……那個小子確實不錯,用好了是個得力的。我覺得這事能成,不過也得先跟懷遠知會一聲。” 楚晴連連點頭,“那是自然,要是表哥覺得不方便,我再另外想法子。” “你都想過什么法子?”明氏似乎很有興趣地問。 楚晴黑曜石般閃亮的眸子轉了兩轉,“嗯,給他點銀子自贖其身;找個緣由讓他犯錯被趕出去;再有,四哥哥身邊只一個長隨,實在不行就請他跟祖父要去當長隨……” 倒真的是仔仔細細過的,明氏臉上笑意漸濃,隨手將身邊零七八碎的東西推到一邊,上炕自邊柜抽屜里找出幾張紙遞給楚晴,“桂香村要開分店,掌柜挑了這幾間鋪子要從中選定一處,你覺得哪處最合適?” *** 這邊明氏在悉心教導楚晴如何選鋪子,而寧安院,老夫人正鐵青著臉,瞪著炕邊垂手而立的文氏。 清早大姑娘楚曉來請安,她以身子不爽利回拒了。 她是真的被楚曉傷了心。 楚曉懷孕快五個月,已經顯了懷。國公爺這次是整壽,賓客自然多,老夫人怕她被人沖撞了或者府里一時照顧不到累著,老早就囑咐她不必非得正日子來,提前兩日或者退后兩日尋機會給國公爺道賀也是一樣。 自家嫡親孫女,國公爺不會挑這個理兒。 楚曉卻很堅持,說滿京都的貴人都看著,她作為長孫女哪能不露面? 既然她有這個孝心,老夫人自然更是欣慰,覺得楚曉識大體,知事知理兒。 昨天楚曉果真挺著肚子來了,卻不敢久留,在眾人面前亮了個相便告罪離開。 長孫女禮數周全,嫁得人家也不錯,老夫人心里得意,有心再抬她一把,當即讓人把楚曉帶的點心裝碟端上來。 和靜大長公主的兒媳婦,沐恩伯夫人高氏一見就拍著手笑,“老夫人也愛吃桂香村的點心?這家鋪子離我們府就隔著兩條街,大長公主也好這口,時不時打發人去買。口味地道,價錢也不貴,掌柜是個實在人,因我們是老主顧,平常十文錢一斤的點心給我們就按九文算。大長公主倒覺得人家小本生意不好沾人便宜,給了點心錢不說還得給賞錢……” 一眾人都附和著笑了,有的說掌柜會來事,有的說大長公主慈善,唯獨老夫人笑不出來,臉拉得老長。 十文錢一斤,記得上次楚晴買過,也說是十文錢。 可楚曉,卻口口聲聲地告訴自己是二兩銀子一斤。 十文錢也好,二兩銀子也好,對文老夫人來說都算不得大事。 她是覺得心寒,白養在身邊那么多年,還以為是個好的,誰知道竟然哄騙她那么多次。 虧她每次都苦口婆心地勸,“用不著買這么貴的東西,免得婆婆心里有成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