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0節
那是一個鎏金鏤空花鳥球形銀香薰球,上頭的花鳥紋飾栩栩如生,嵌了幾顆珠玉,極是精致華美,只用一根細細的金鏈子系著,懸在空中的時候還會輕輕的轉動著。謝晚春把東西遞給楚美人,隨后方才擱下茶盞開口笑道:“前日方才見過。我見令妹手中的香薰球頗為精致,竟似宮中所造,便問了她幾句來歷,方才知道她竟是楚美人你的meimei。我瞧她妝扮談吐皆是不凡,很是喜歡,這才請她去我那兒做幾天客人?!?/br> 楚美人聞言不由蹙了蹙眉,面色跟著慘白起來。她腿一軟,依然跪倒在謝晚春跟前,泣聲道:“郡主,家妹年幼無知,什么也不知道,還望郡主能大發慈悲,寬恕一二?!?/br> “楚美人這是什么話,似令妹這樣的姑娘,我是喜歡都來不及的?!敝x晚春伸手扶起楚美人,看著她那雙如玉一般的小手,笑著道,“只要,你能替我做兩件事。” 楚美人雙眸盈著淚珠,已然泫然欲泣:“郡主,我,我真的什么做不了.......”她嚇得快要哭出來了,可又怕外頭的人聽見,仍舊是竭力壓著聲調,“蕭妃娘娘已令人傳了旨,明日召內閣諸臣進宮議事。到時候便會傳旨給諸位臣工,宣布要立大皇子為儲?!?/br> 蕭妃至今不動皇帝便是為了名正言順的立大皇子為儲,而她不動謝晚春和小皇子則是以此為人質脅迫王家和皇后。倘若明日內閣真的就通過了這一道立儲詔書,恐怕皇帝、謝晚春還有小皇子的性命馬上就要不保了。 楚美人仍舊是抽噎著,香腮含淚,極是楚楚:“我真的什么也做不了,郡主,我甚至連乾清宮都出不了。”她說到這兒,不由磕頭求情道,“求郡主繞過家妹吧,她真的是什么也不知道......” 她神態戚戚極是哀婉,言語之間亦是十分的懇切,一番愛護幼妹之心自然是十分感人的,可謝晚春卻是不為所動的模樣,反倒微微一笑,輕聲與她道:“我說了,只要你替我做兩件事,倘若真成了,令妹自是安然無恙,此生平安康泰。若是不成,那我也沒法子了?!?/br> 楚美人波光盈盈的目中閃過一絲決然之色,咬著唇好一會兒才啞聲道:“......不知郡主想要我做什么?”她本就卑賤之身,微不足道,偏偏又因著幼妹而處處受制于人,先是蕭妃、再是謝晚春,本就只能俯首聽命。 謝晚春抬起手輕輕的拉了她起來,溫聲寬慰了兩句,隨即便附在她耳邊交代幾聲。 楚美人聽了幾句,纖長的眼睫不由一顫,似有幾分驚疑。她怔了怔,隨即又轉頭去看榻上的皇帝,然后抬目回視謝晚春,似是幾番躊蹴,終于還是抿了抿唇,低聲道:“我聽郡主的?!?/br> 過了一會兒,楚美人端著茶盤離開了,屋內竟只剩下謝晚春、小皇子還有皇帝。 楚美人端來的除了茶水之外還有一碗熱牛乳,顯然是要給小皇子喝的。 謝晚春嘆了一口氣,只好用勺子給孩子喂了幾口奶乳——從他爹算,勉強是自己的侄子;從他娘算,也算是自己的外甥,無論怎么說為了這孩子的安危,暫時也不好交給旁人,總也要盡量照顧好了才行。好在小皇子才出生不久,卻也十分的乖巧,一路上除了初時哭了幾聲后竟也沒再哭鬧,只是這將近大半天的功夫他估計也餓壞了,這會兒閉著眼,小小的嘴巴不停地動著,似是在找什么。謝晚春沒法子,便用勺子把奶乳遞到他嘴邊,他沒睜眼,只是含含糊糊的喝了幾口,嘴邊沾著白白的奶沫,很是可愛,只是方才喝了小半碗便已癟了嘴不肯喝了。 謝晚春垂眸看著他天真稚嫩的模樣,心中極軟,不覺一笑,隨即又想起了什么,不由的抿了抿唇,抬手擱下碗和勺子,用帕子替他擦了擦嘴角,然后抱著孩子在懷里輕輕的搖了搖,好容易方才哄著孩子睡著了。 把孩子哄睡了,屋內便顯得安靜了許多,謝晚春緩緩地把孩子擱在邊上的小榻上,蓋了軟軟的錦被,見他睡得安穩了,方才起身緩步走到皇帝的榻前去看昏睡不醒的皇帝。 其實,她適才看到小皇子那天真稚嫩的模樣便不由得想起皇帝小時候——他比謝池春小了足足五歲,因是帝后久盼而來的嫡子,自是尊貴非常。而對于小小的謝池春來說:弟弟是極新奇的小玩意,他小小的、軟軟的,就像是團用雪捏出來的小丸子,她總是喜歡繞著小弟弟亂跑。 最要緊的是,他和她,分享同一個母親、同一個父親,血脈相連,再親不過。 他們曾經那樣親近過。 謝晚春忽然生出一絲極復雜、極難言的情緒來,伸出手,輕輕的撫了撫皇帝微微有些汗濕的鬢角——他這幾日大約已折騰夠了,面色蒼白憔悴,眼底顯出一抹青黛之色,唇上更是沒有一絲的血色。大約是真的累得厲害,他本來烏黑的鬢角處竟有一絲的白發。 謝晚春不覺長長的嘆了一口氣,不由自主的把心頭的話給說出來:“天底下的蠢人這么多,怎么就只有你總是被人騙?” 話聲還未落下,適才合目似暈的皇帝忽而睜開眼,定定的看著謝晚春。他目中的神色比之謝晚春更加復雜,是痛苦、是慚愧、是驚駭、是懷疑又或者是悔恨,種種交雜在一起,他一雙黑眸是浸滿了淚水,啞聲叫了一句:“......皇姐?” 當年,謝池春從西南回來,皇帝也曾抱著她的膝頭痛哭一場。那時候的謝池春面帶無奈,一邊撫著他的發頂,一邊嘆氣:“天底下的蠢人這么多,怎么就只有你總是被人騙?” 此言一出,倒是惹得皇帝哭得更加厲害。 謝池春沒法子,只好倒了半盞茶遞給他,灌了他幾口茶給他補充水分,如此方才好些。 然而,謝池春那樣的神情、那樣的語氣,他一輩子也忘不了。 到了這個時候,謝晚春也并不想瞞他,又或者說早在她從周云處知道皇帝起意毒害自己的事情后,她便已然打算把當年的事情全都說出來。 所以,謝晚春連眉梢都不曾動一下,反倒垂頭便對著床上滿面復雜的皇帝笑了一聲:“是我。”她對著皇帝眨了眨眼睛,慢慢的道,“我沒死成,是不是很失望?” 皇帝用力的咬了咬唇,一直等他嘗到血腥味方才確定這不是夢。他不由自主的抬起頭去看謝晚春,忍不住道:“不可能,是我親眼看著皇姐下葬的......”他面上顯出一抹異樣的薄紅來,似是有幾分怒色,“晚春,你怎可在朕面前裝神弄鬼?!” 謝晚春收回自己的手,負手站在床邊看著他,忽而嗤笑了一聲:“都到了這地步,你竟然還不敢認嗎?難不成,我還得把那些事情都一一的說出來給你聽,你才肯信?” 皇帝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他亦是與謝池春一同長大也曾親近過,聽話語觀言行自然知道面前的這人究竟是不是長姐,好一會兒。他似是受了天大的打擊,本就蒼白的唇仿佛顯得更加白了,竟是有幾分委屈:“......皇姐既然未死,為何不愿出面?為著你的事,朕幾次病重,悔痛已極......” “幾次病重,悔痛已極?”謝晚春簡直就像是聽到了一個天大的笑話,不由得掩唇一笑,接口道,“你這話大約說得多了,連自己都信了?難不成當初令周云設計用用浮色春毒死我的人竟不是你?” 謝晚春一雙黑眸有仿若兩丸黑水銀浸在銀水里,寒星一般的冷且亮。她此時的言辭便如刀劍一般直接戳在皇帝的心口處:“你殺了我,再來悔痛,我便要為著你這一份悔痛來和你認親?再讓你殺一回解氣?” 皇帝一雙顏色淡淡的長眉不由得蹙起,他看著謝晚春,簡直不敢相信這竟會是當初那個對他一貫忍讓的長姐。好一會兒,他才咬著唇,忍著哽咽之聲道:“明明,明明是你喪心病狂弒母在先,否則,朕又何必要殺你?”他的唇顫了顫,烏黑的眼睫不堪重負的顫著,遮住了眼中種種復雜的情緒,不由得道,“那是我們的母后??!父母之仇,我為人子,怎能不報?” 謝晚春站在榻邊看著他,居高臨下的看著他那張既是熟悉又是陌生的臉孔,百感交集,心中一時竟是起了幾分憤慨和怨惱:這就是她曾經百般維護的弟弟,這竟是她曾經百般維護的弟弟!他真真是不僅要占足了好處,連理也要占了才好。 她心頭越是怒意澎湃,面上越是從容不迫,甚至還低下頭,揚起唇對著皇帝淡淡一笑:“你既存了此念,為何不早早與我對質?為何不早早問過我?你甚至都不愿意問一問我原委和真相,一廂情愿的便以認定我為弒母之人........”她慢條斯理的說著話,神色之間甚是輕蔑,“是了,之前你要靠著我爭儲位,自然不敢輕易得罪我,不愿為著這么早死的生母破壞了我們姐弟之間的情誼。后來,你穩坐了帝位,可以踢開我了,便早早打算好了要殺我為母后報仇,自然也不敢開口與我說,對不對?” 這一刻,皇帝只覺得有那么一把刀,就這么一點一點、毫無半分情感的剝開他的心,在陽光底下把里頭那些腐rou、膿水和黑點全都挑出來,讓他不能不直視自己可悲、可恨又可鄙的想法,令他無地自容。 在登位之前,他的確是沒有想過要殺長姐的。他很清楚,倘若沒有長姐幫襯他是決登不上皇位的,倘若是庶兄登了位,皇姐或許可以安榮一生,可他身為嫡皇子必是要死的——似光武帝嫡長子劉疆,讓了太子位,封了個東海恭王,然而連三十五歲都沒活過。他生來體弱卻也不愿就那樣死了,只能咬牙忍下母后之事不提,一臉無辜的依靠著長姐。然而,登位之后,看著站在御座邊上、珠簾簾后的長姐,那一直藏在心底的毒刺便又冒了頭......難道,他真的就是這么一個卑鄙的小人。 不,不是,他是為了母后.......那是他的生身之母,她的死仇,又怎能不報?皇姐為人女卻弒母,本就是該死的大罪! 皇帝在心里這樣安慰著自己,可面上到底失了血色,好一會兒才恍惚著道:“母后親筆留下的遺書,怎會有錯?”事到如今他也只能死死的咬住了這一樁母仇,否則他簡直不知自己有何顏面活下去。 謝晚春呵了一聲:“母后死的時候你才幾歲,十歲都未到吧?你還記得些什么?替你擇選名師進學的人是我;替你安排左右輔臣的人是我;替你在父皇面前一再求情的人是我;替你爭儲位、教你理政的人是我!”她神態淡淡的接著道,“你情愿相信那么一張輕飄飄的信,相信所謂的遺書,也不肯信我?” 皇帝抬眸看著她,眼底的淚水已然要掉下來了:“那你說,母后究竟是怎么死的?” 謝晚春此時此刻半點也不想要瞞著他,直接道:“是父皇賜下的毒酒?!?/br> “不可能!”皇帝聞言大是驚駭,滿眼的不可置信,喉間仿佛都要涌出血來,不由恨聲道:“不可能,父皇愛母后至深,母后死后他便纏綿病榻,至死都未再立繼后!你害死了母后,今日還敢污蔑父皇?!” 謝晚春看著他近乎癲狂的模樣,忽然覺得他真是可憐可悲——他活了一輩子,從來都是糊糊涂涂的,恐怕連他生母、生父究竟是如何的模樣,他都沒看清吧?謝晚春毫無一絲的憐惜之心,近乎輕慢的反問道:“在你眼里,先帝和先皇后自然是一對恩愛夫妻,父皇和藹可親,母后溫柔慈愛,是也不是?” 皇帝一雙眼睛緊緊的盯住了她,兩顆眼珠子仿佛都要瞪出來了,就像是兩顆充血的死魚眼。 謝晚春欣賞著他這可憐的模樣,笑著道:“母后曾經和父皇說過一句話,我當時湊巧就在邊上,一直記著,至今都不能忘。今日倒是可以說給你聽聽?!彼患膊恍?,回憶著先皇后那時的神態聲調,模仿著先皇后的口氣開口道,“‘憑什么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后宮三千,女人卻不行’。” 皇帝仿佛有些明白過來了,他喉中赫赫了幾聲,仿佛要說些什么卻還是什么也沒能說出來。 謝晚春看著他,語調緩緩的問道:“你知道母后有多少入幕之賓嗎?大概,十個手指頭都數不過來吧。父皇殺了那么多、那么多的人卻止不住滿腔的憤恨——他愛母后,為了先有嫡子,他硬生生等到三十、等到我這個嫡長女出世,方才灰心讓后宮產子。他覺得他已然把帝王所能有的愛情全部給予了母后,可母后卻背叛他。僅僅是那些男人的命又哪里能讓他息怒?非要殺了先皇后,殺了那個背叛他的女人,他才肯甘心?!?/br> 皇帝面上灰白,只是怔怔的道:“不可能,你騙我!你騙我!”在他有限的記憶里,先皇后溫柔慈愛,從來都是一副好母親的模樣,又怎么會是謝晚春口中那么一個yin.亂的婦人? 謝晚春也不在意,反倒接著道:“信不信由你,當年之事......”她頓了頓,眼神微不可查的變了變,沉聲道,“當年之事原本是宋天河捅到先帝跟前的,先帝驚怒至極,暗暗拘了先皇后身邊的兩個女官,嚴刑拷打,方才查出此事。所有知情之人,都已被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