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節
那領頭的太監謝晚春也認識,乃是乾清宮里頭的管事林德厚。 林德厚比之林忠要更年輕些,眉目清秀,身段頗高,話說得時候也格外的恭敬小心,處事亦是十分的圓滑。他先領著人上前來見禮,然后才道:“聽說皇后娘娘今日生產,皇上病重起不來身,特意交代奴婢等人來瞧一瞧。娘娘和小皇子可是平安?” 謝晚春叫人抱了小皇子過來,嘴里道:“勞陛下關心,邀天之幸,母子平安。娘娘如今正在里頭躺著呢。” 林德厚聞言一張臉仿佛都要笑成一朵大大的菊花,他滿口奉承了幾句,很快便叫身后跟著的宮人們把皇帝賞賜坤元宮得子的東西給送上來——雖不過是些金玉珠寶一類,但既是內庫里頭撥出來的,皇帝賞賜下來的,自然是有些名頭的。 然后,就在眾人都暗自松氣的時候,林德厚伸手把手里的浮塵往后一揚,笑著道:“皇上派奴婢等來,一是為了問一問娘娘的身體;二是為了給坤元宮送賞賜;這三嘛......”他拉長了聲音,目光自在場諸人的面上一掠而過很快便便溫和的笑起來,“三則是為了要抱小皇子過去給皇上他看看——到底是皇后嫡出的皇子呢,皇上他病床上都惦記著,就想著看幾眼。” 無論是林氏還是謝晚春都知道皇帝如今已在用寒食散,說不得已受了蕭妃或是楚美人的控制。倘若此事把孩子交過去,其實不就是直接送了自家的軟肋去別人手上? 宋氏面上的笑容微微一僵,語聲也換了下來去:“這,這不太好吧。皇上他不是還病著嗎?” “您放心,只是隔著簾子瞧一瞧。陛下一片愛子之心,想來皇后還有夫人您都會體諒的,對不對?”林德厚的每一個字都慢吞吞的咬著牙,似是若有深意。 宋氏瞧著謝晚春抱在懷里的小皇子,一時兒也想不出拒絕的詞來。 林德厚卻忽然變了臉色,也沒給眾人猶豫的時間,直接便抬著下巴道:“難不成,諸位是想要抗旨?”他的理由太充足了,皇帝畢竟是小皇子的父親,他想要看一看自己的兒子,于情于理都是不容拒絕的。更何況,皇帝還是君主,更是不容拒絕。 宋氏生來便是宋家嫡長女,后來又嫁入王家做主母,還從未被一個宦官就這樣當著面駁斥。她一張臉漲的青白,咬著唇許久都未出聲,邊上的謝晚春此時卻忽然開口道:“這樣吧,我正好也要去看看陛下,我抱著小皇子和你們去一趟吧。” 林德厚聞言微微一怔,不由道:“陛下病重,不見外人。” “那怎么就忽然想起要見小皇子了?”謝晚春抬眸看了林德厚一眼,忽而道,“還是說,乾清宮里頭有什么見不得人的?” 林德厚聽到“見不得人”這四個字,手心不覺隱隱的冒出汗來,他沉默片刻,忽而開口道:“既如此,那便請郡主抱著小皇子跟我們走一趟吧。” 謝晚春笑了笑,點點頭:“理應如此。”說罷,她轉過身,握住了宋氏的手,輕聲道,“我跟他們去一趟,很快便回來......”說著,她故意用自己的身體擋住身后人的視線,悄悄的在宋氏手心寫了幾個字。 “時候也不早了,您記得早點回去,等皇后娘娘醒了,讓人和她說一聲便是了。”謝晚春故意把話慢吞吞的交代了一遍,拖延著時間在宋氏掌心寫完字,然后才抿唇一笑,重又轉頭與林德厚道:“走吧。” 林德厚這才找到點主動權,他擺擺手應了聲“是”,看似恭敬,可那態度里頭又帶了點疏離和倨傲。他在前領著,一路匆忙的帶著謝晚春等人回了乾清宮。 乾清宮里的人顯然已被整頓了一番,許多舊日里熟悉的面孔都已不見了,已然換上了各式各樣的新面孔。林德厚領著謝晚春到了西暖閣便止住了步子,開口道:“郡主請先在此稍后片刻,奴才這就進去和蕭妃娘娘說一聲。” “怎么是蕭妃娘娘?”謝晚春抬高雙眸,仿若意味深長的開口問道,“難不成,如今乾清宮里做主的竟是蕭妃娘娘?” 林德厚眼中閃過一絲的不耐之色,可他到底還是有些城府,忍了忍又笑道:“瞧郡主您說的。陛下如今正病著,只蕭妃娘娘和楚美人在邊上服侍,如今能不能見人,自然要先問一問蕭妃娘娘。” 謝晚春點了點頭,似乎沒有什么意見了,很快便接口道:“那公公您就先進去吧。” 林德厚悄悄松了口氣,暗罵謝晚春多事麻煩,但還是小心的掀了簾子進去通報。過了一會兒,里頭出來引人的卻又不是林德厚而是穿著粉色長襖和湖藍色長裙的楚美人。楚美人年紀尚輕,不過方才十八歲,便是不施脂粉也是依舊的美貌出眾。只是,她似乎熬了幾夜未睡,眼底下有些青色,面上神情麻木,聲音亦是沙啞的:“郡主請進吧,公公正在服侍陛下起身,一時也脫不開身。” 謝晚春上下打量了楚美人一番,忽而道:“早聞楚美人容色過人,今日一見果真不同凡響。倘若我有個長得像您這樣的meimei,怕是要樂壞了。” 聽到“meimei”二字,楚美人略顯得麻木的臉上忽而微微一變,她瞪大了眼睛去看謝晚春,似是想要說些什么。 謝晚春仿若未覺,手里拿著一個鎏金銀制鏤空香薰球,狀若無意的逗弄著懷里的小皇子。 楚美人看著那個香薰球,漆黑的瞳孔微微一縮,似是怔了怔。許久,她方才咬了咬唇,頗有幾分楚楚之態,輕聲道:“郡主今日來得巧,適才禁衛軍蕭統領才來過。” “是么?”謝晚春這才轉過頭去看楚美人,對著她眨了眨眼睛,纖長濃密的眼睫跟著一揚。她看人時,一雙明眸猶如寶珠一般爍爍生輝,“聽說蕭統領素來盡職,這些日子一直都在宮里當差,不曾歸家呢。怕也顧不上家里的事情,也不知他的夫人該如何惦記......” 楚美人似是會意過來,很快便重又垂下頭,緩步引著謝晚春往里走。暖閣里頭的窗扇都是關著的,光線極暗,燈亦是只點了幾盞,昏沉陰暗。 楚美人沉默了片刻,忽而開了口:“蕭妃娘娘已等了郡主和小皇子許久了,今日大約還好,只是明日恐怕就要......”她的聲音壓得低低的,似是怕驚動屋內的浮塵一般的小心翼翼。 只是,還未等楚美人的話聲落下,里頭忽然傳來蕭妃的聲音——軟軟的、嬌嬌的卻又帶了一點倨傲和譏諷。 “我原還想著是不是要請郡主來,沒想到你倒是自個兒來了。” 96|30.31 謝晚春抱著孩子隨著楚美人往里頭走去,果然看見蕭妃正坐在臨窗的木椅上,白膩猶如美玉的手上拿著一支梅花,正含笑回眸看著她。 臨窗的木桌上擺了一只汝窯白瓷花囊,蕭妃只穿了一身鵝黃的衣裙,釵環盡去,頗有幾分清水出芙蓉的模樣。她手里握著一把剪刀,頗為閑適的修建著宮人從外頭折來的梅花枝。因她生得甚美,清雅中隱約透著一點灼人的艷色,此時手持一支猶如胭脂般殷紅的梅花,回眸一笑果真是容色灼灼,哪怕出言不遜,旁人大多也會看在這張美人面上稍加寬容。 林德厚則是微微低頭,雙手垂著,站在蕭妃身邊服侍著,顯然已被蕭妃收服。 謝晚春卻沒理會那臨窗持花一笑的蕭妃以及林德厚,反倒轉頭打量了一下屋內,這才發現皇帝躺在另一邊的床榻上。他半闔眼躺著,神色不清,只有胸膛微微的起伏證明他還活著。 蕭妃見著謝晚春不理自己微微蹙了蹙眉,不一會兒便擱下手中的花枝,緩步上前來看了看謝晚春懷中的孩子,笑著道:“這便是小皇子嗎?果真生得頗似皇后,雪玉可愛。” 謝晚春此時方才抬眸去看蕭妃,微微一笑:“我和小皇子都來了,難不成蕭妃娘娘竟還要這般云山霧里的和我繞著說話嗎?” 蕭妃看著似笑非笑的謝晚春,本還要逗弄小皇子的手不覺便又收了回去微微握緊,指甲尖已然抵著掌心。她面色微微一變,已然冷了聲調:“事到如今,我勸郡主還是收斂些吧,這般趾高氣揚,實是令人厭惡。” “難不成,我改了態度,蕭妃娘娘您反倒會喜歡我?”謝晚春嗤笑了一聲,意態到是依舊的從容。 蕭妃緊緊盯了她一眼,目中神色極冷,仿佛恨不得立刻就處置了謝晚春。好一會兒,她方才拂袖起身,轉頭吩咐左右道:“替我好好招待郡主和小皇子。” 蕭妃拂袖而起去,林德厚自是亦步亦趨的跟了上去。唯有楚美人依舊立在一側,輕輕道:“郡主先坐吧,我替您倒杯茶去。” 謝晚春也不挑揀,就著方才蕭妃坐過的那張木椅坐下,端詳著那被插著花囊中、被蕭妃修剪過的花枝。 過了半響,方才見著楚美人端了茶盤過來,遞了一杯熱茶與謝晚春。她本就是蕭妃宮中的奉茶宮人,這一套動作自然做的十分流利,猶如行云流水一般。看著謝晚春捧盞喝茶,她才有些按耐不住,試探著問道:“郡主可是見過我家meimei了?” 謝晚春端著茶盞的手極穩,可唇邊到底還是顯出了一絲笑意。 之前,謝晚春讓陸平川去查那蕭五郎的外室,本也不過是覺得此人怕是有些來歷。沒想到陸平川從頭查了一遍,這才查出點來:原來,蕭五郎所謂的外室便是楚美人的同胞meimei。 可細細思量過后,謝晚春也明白過來了:要誘哄皇帝服用寒食散自然要有人主動配合,可寒食散本就傷身,蕭妃自然不會親自去做。再者,日后倘若真是事發,必也要有個口風緊、肯認罪的替罪羊才好。所以,蕭妃才會選了楚美人——只要蕭家捏著楚美人的meimei,便是捏著楚美人的軟肋,來日便是讓她出面頂罪,恐怕也不敢說出什么,更不敢說一個“不”字。 所以,謝晚春直到這事后的第一件事便是讓錦衣衛的人暗暗把楚美人這位meimei請出去,控制在手里頭。如此,方才能策反楚美人,留了翻盤之機。 聽到楚美人這般問話,謝晚春這才緩緩拿出適才的香薰球,適才不過粗粗一瞥,楚美人不過有些疑心,此時謝晚春把東西就這么舉到她跟前,楚美人方才看清了,知道這確實是自己托人送出宮,贈予meimei的香薰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