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
阮麗娘面上一痛,心中加倍的委屈,不禁發惱恨起晉陽王妃的欺軟怕硬來,暗暗咒罵道:克夫克子的惡婆娘,怪道如今邊上連個人都沒有。阮麗娘伏著身,手指握成拳,指甲險些嵌入rou里,低了頭,額發垂落掩住了她面上的恨色。只聽她柔聲泣聲道:“是侄女不好,姑姑別氣了,氣壞了身子便不好了......” 事已至此,晉陽王妃余怒未消,也沒了買首飾的心情,直接就要馬車夫轉道回府去了。 謝晚春在珠光閣上看了這么一出好戲,暗自生笑,不免又覺得陸平川這般替她出氣很是痛快,想著下回要送些東西以表感謝才好。 不過這般一鬧怕也早在陸平川的意料之中——他素來便是個激烈的性子,既是回來了,總也要鬧一場,然后在皇帝面前表一表自己做“孤臣”的忠心。 還是那句話,人皆有機心,哪怕是陸平川這樣常常喊打喊殺的也不例外。 ****** 此時胡三通方才入了周府。 周云乃是周家庶子,周家不過是小世家,面上最重尊卑顏面,私底下的齷齪事卻也不少。至少,周云幼時便受了不少的苛待與委屈,若非有胡三通這個舅舅時常接濟,周云的日子怕是更不好過了,所以,他們兩個的甥舅關系還是很不錯的。 只是,周云從來都是一是一,二是二,江南鹽務那事一出,他便不再見胡三通或是胡家的人。胡三通今日還真就是靠著謝晚春隨手寫的一幅字入的府門。 不過,胡三通也是個能耐人,咽下肚子里的不安,倒也溫聲與引路的小廝寒暄起來:“你家老爺近來身子如何了?年初就大病了一場,如今天氣涼了,可得更仔細些才是。” 要胡三通說,這鎮國長公主謝池春還真是個女人里頭的英雄人物,她活著的時候弄死了掌權一邊的西南王和手握三軍的宋天河,垂簾攝政。她死了,皇帝、周云、陸平川等等一群的人都跟著大病了一場。這般的人物,怕真是百年難出啊。 因著胡三通往日里與周家關系親厚,那小廝也能與他說幾句親近話,嘆息道:“可不是嘛,老爺年初大病傷了身子又日夜忙著那些朝事,總也好不了。夫人那頭勸了不知多少回,也沒法子......”說到這里,小廝又是仰慕又是嘆氣,不免絮叨了些。 胡三通嘴里隨意應著,不一會兒便把目光投向前面的青瓦白墻的書房。 那書房的簾子忽而被人輕輕的閑了開來,只見里頭走出一個素衣薄妝的婦人以及兩三個年輕的小丫頭提著食盒從里頭出來。那婦人遙遙見著往此處走來的胡三通便斂了面上神色,抬步也迎上來,對著胡三通盈盈一拜:“舅舅一向可好?” “好好好,勞外甥媳婦你惦記了。”胡三通笑了笑,虛虛的扶了一把,嘴里關切道,“你一貫體弱,受不得寒,這樣的天氣何必在外頭走動?” 這婦人正是周云的發妻薛氏,她是薛老太傅的愛女,因此才嫁了周云為妻。薛氏生得不過清秀卻生了一對極秀美的峨眉,自有一番書卷清華之氣,雖是一身素衣但也甚是端莊得體,行止之間猶如弱柳扶風,極美極動人。此時,她卻柳眉含愁,語聲輕輕與胡三通道:“我是來給相公送湯藥,若不親自來,我是怎么也不放心的。舅舅今日既是來了,還請替我也勸相公一句,身子要緊,萬萬保重才是。” 胡三通連忙應下又與薛氏說了些話,恰好入內通報的小廝掀了簾子出來,他便急急的入了書房。 如今正是十月里,京里頭刮得冷風又干又寒,好似剮在骨頭上的寒刀一般的刀刀見血。尋常人家,屋內大多都已燒了炭,偏偏周云的書房里卻一點炭火味都沒有,反倒木窗被打開了一半透風,整個兒書房當真好似寒潭一般冷徹骨髓。 胡三通走了幾步也不免凍得一哆嗦,手往袖子一縮,心里暗道:要說周云性子怪,還真是!哪有大冷天不少炭還開窗吹風的。別說是身子不好,便是鐵打的身子也禁不住啊!真真是自個兒找罪受! 胡三通繞過繡著西山楓林的屏風,果是看見周云正獨自一人站在書案前。 只見周云穿了一身尋常布袍,正坐在書案前怔怔的看著那副字,許久方才自語一般的長長一嘆息:“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他神色頗有幾分悵然——雖說他方才三十有余,可鬢角卻已染了白霜,但那位故人怕是青春依舊。 相逢應不識啊。 胡三通正小步往里走,聽到這話卻是一驚——這可是蘇軾悼念亡妻的詩作啊,就算不是夫妻之情,可能念出這般詩句來,怕也是情意深厚。嘉樂郡主與周云,究竟是如何的交情啊!?只是,依著胡三通的城府自然也不敢胡言亂語,他稍稍把步子放得重了一些以提醒周云自己的到來,面上卻已經帶上了和煦又親昵的微笑:“云哥兒,可是好久沒見了啊......” 周云收起書桌上的紙,面上神色淡淡,只是輕輕的叫了一聲:“舅舅。” 胡三通熱臉碰上冷屁股卻也不覺得臉紅,厚著臉皮又接了一句:“聽說你近來身子不好?我進門時遇見了外甥媳婦,她也擔心得很呢。要我說,云哥兒你雖是年紀還輕但也很該注意注意身子才是。”娓娓道來,仿佛長輩的一番慈和之心。 周云卻沒有與舅舅寒暄周旋的想法,他看了胡三通一眼,眼神清凌凌的,仿佛把胡三通整個兒人都看透了:“我先前不讓舅舅你上門,原因舅舅心里也因清楚——舅舅與胡家到了如今的地步,說到底也不過是一個‘貪’字罷了。” 究根結底,商人本性便是一個貪字,一個貪欲便壓下了所有的*,以至極的貪婪與絕頂的聰明方才能壓下千千萬萬的人,成為巨富。 胡三通到底也是個長輩,如今被自己的外甥指著鼻子這般一通罵,臉上一白一青,嘴唇顫了顫一時間都說不出話來。 周云對胡三通心里不滿心知肚明,可他的聲調卻依舊是慢條斯理,猶如挑揀魚刺,又猶如在金殿上與皇帝或是百官徐徐道來一般:“我早與舅舅說過‘天底下的錢多得是,可有些錢能賺,有些錢卻是萬萬不能賺’。胡家號稱天下首富,手底下的銀錢加在一起怕是都要比皇帝私庫里的都要多,按理也該知足了。可舅舅你卻偏還要自作聰明,去與蜀王府做你那一本萬利的買賣,仍舊想要更多銀錢,想著要胡家子子孫孫無窮匱,胡家銀根千年萬年皆不斷。何其的愚蠢,何其的短視,何其的貪婪?” 周云每一句話都好似抽打在胡三通面上的鞭子,抽的他臉色難看。好一會兒,胡三通才艱難的開口道:“是舅舅鬼迷心竅了......”他雪白的鬢角輕輕顫了顫,挺直的脊背仿佛也彎了下去,整個人仿佛老了十歲,“可,可此事與胡家其余人無關啊,舅舅我一把年紀,死不足惜了。倘胡家百年基業敗落在我手上,那我便是死了也無顏面對胡家的列祖列宗啊!” 周云極輕的嗤笑了一聲。 胡三通卻撲通一聲掀了袍角跪了下去,聲嘶力竭:“云哥兒,求你看在你娘的份上,看在你我舅甥幾十年的情分上,拉胡家一把吧。” 周云深深吸了口氣,伸手把胡三通扯了起來:“舅舅還是起來說話吧,此事事關重大,絕非我一人能夠決定。”他沒有一口應下也沒有一口回絕,反倒是慢慢的轉開話捎,“還請舅舅告訴我,寫那幅字的人呢?” 胡三通被他說得一怔,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周云說的是什么事,嘴里已是忙不迭的應了下來:“嘉樂郡主正在珠光閣等你了。” “嘉樂郡主......珠光閣......”周云輕輕的重復了一遍,古井一般波瀾不起的眸子似是閃過了什么,隨即便直接道,“既如此,我便與舅舅去一趟珠光閣吧。” 話雖如此,周云卻也沒有直接抬步往門外去,反倒先是小心的將那張胡三通送來的字放入木匣子里,貼身收置著,然后才起身抬步出去。 胡三通已被周云發作過一通,正是心驚膽跳的時候,渾身骨頭都是軟的,哪里敢揣什么小心思,問也不敢問一句,閉緊了嘴巴緊跟著周云出了門。 好在馬車就等在那里,周云既有吩咐,車夫便很快拾掇好了,直接便往珠光閣去。等周云乘著馬車到了珠光閣,直接推開竹字間的雅間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臨窗坐著,一面喝茶一面看著窗外景致的謝晚春。 有那么一瞬間,過往時光的塵土迎面而來,將他整個淹沒。縱是周云這般鐵石的心腸,堅毅果決從不后看的人也不由有一絲恍惚,依稀想起舊日時光,生出一絲的悵惘。 她如今方才十八歲,正是容色最盛的時候,哪怕是一言不發的坐在那里,一派的漫不經心,也依舊美得猶如一道令人不忍錯目的美景,更勝了初生的春水、初盛的春林以及十里的春風。 窗外的暖陽融融的照在她的面上,越發顯得她眉目精致,眉睫如墨,膚如細雪,乃是真正的雪堆玉砌,靈秀天生。她的那雙眼睛最似鎮國長公主謝池春,眼睫纖長濃密好似蝶翼,一對眸子盈盈然,猶如浸在水銀里的兩丸黑水銀,藏著萬頃春波,看人時無情似有情。 上天永遠都是如此的厚愛與她,賜她最顯赫的姓氏,最美麗的容顏,最肆意的性格。哪怕一切結束,也依舊給予她重來一次的機會。 周云抬手合上門,步子微微頓了頓,隨即便輕聲開口道:“公主果然還是公主,一如往昔。” 謝晚春這才回過頭來,她細細的打量了一下周云,見他已然花白的鬢角,眼神微微一頓,隨即柔聲道:“你倒是老了許多,憔悴了許多......”她聲調極軟極柔,似一團棉花一般的輕,“是因為你愧疚?” 周云聞言神色微微一變,整張臉都僵住了,竟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謝晚春卻更加輕柔的接著問道:“你在愧疚,愧疚你借朱寒的手遞給我那杯毒酒?”她說話的時候仿佛與情人喁喁私語,柔情蜜意,溫柔纏綿,可她的眼神卻好似凌厲的刀劍直接落在了周云身上。 周云猶如一尊不動的雕像,死死的矗立在原地,神色乃是極度的復雜。 謝晚春面色不變,心里卻忍不住深深的嘆了口氣:早在稻縣的時候,知道齊天樂不是兇手后,她便大致猜到了幕后之人會是誰。能夠洞悉朱寒對齊天樂的心思,能夠在宮中布下連陸平川這個錦衣衛都指揮使都查不出的局,除了周云還有誰呢? 猜到是周云之后,謝晚春發現自己竟然不覺得太過吃驚——她早該明白,周云便是這樣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