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可王恒之卻又蹙了蹙眉,似有幾分不悅。 謝晚春深覺無奈:她見過的美人里頭就屬王恒之最是麻煩,總是喜歡蹙眉,還偏偏學河蚌閉著嘴不肯開口。不過謝晚春如今托他的福涂了藥,心情很是不錯,便紆尊降貴的問了一句:“你又怎么了?” 王恒之看她一眼,淡淡道:“剛剛我按下去的時候,不疼嗎?” 謝晚春含笑帶怯,朝他眨了眨眼睛,顧盼流波:“不疼啊,相公的手按在上面,麻麻癢癢的,很~舒~服~呢~” 王恒之看著對面那人如常的笑顏和額角的細汗,目光如炬,語聲漸冷:“你疼的都冒冷汗了,做什么不吭聲?” 謝晚春說慣了謊話,往日里遇見的大多也是會顧全她面子,知道了也不揭穿的。所以很少遇見似王恒之這般當面就揭穿謊話的人。她抿了抿唇,收了面上笑容,一時不知該如何應答。 王恒之只覺得胸口的氣全都要因為面前這人嘆光了,他深深的吸了口氣:“你若是疼就說出來,我下手自會再輕一些。又不是什么大事,用不著忍著......”他目光少見的顯出幾分溫和,似湖水一般柔和澄澈,他就那樣看著謝晚春,“你是女孩子,偶爾嬌氣些,發發脾氣、嚷嚷痛也沒什么的。” 謝晚春聞言不覺抬眼看他,眸光極深,似乎藏著一柄刀刃,暗藏銳色。她沒有說話,只是慢慢的咬住唇,不由自主的低了頭。 王恒之全憑一腔意氣說完話,便覺自己今日竟是失了分寸,也有幾分不自在。他看了謝晚春一眼,想了想便低了頭,重新拿起之前丟下的書卷,修長的細指按在書頁上,慢慢的翻開書卷看起來。 車內的兩人皆是低了頭,車廂里一時間靜的掉根針都能聽見,只能聞見馬車的車輪在山道上緩緩的滾過,偶爾遇上碎石便會輕輕的顛簸一下,然后重又是徐徐的滾動聲。 謝晚春低頭的時候,隱約還能聞見手腕處淡淡的藥香,若有若無,很是清淡,有些像是淡去的月桂香,隨著空中的暗流在車廂里徘徊不去,縈繞在她鼻尖,好像一條小穗子,有一下沒一下的撓在心頭最嫩最癢的地方。 她不自覺的又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原本紅腫的手腕處消去不少紅痕,清爽舒服了許多。她還記得王恒之上藥的時候,溫熱而帶了點薄繭的指腹在上面輕輕摩挲按摩的感覺——其實也不算是全然騙人,按的時候確實很疼,但是疼過之后卻是麻麻的癢,皮膚緊繃著好似燒著火,恨不能再叫他按一按。 看著那人垂下眼認認真真的替自己上藥,細長濃密的眼睫仿佛都綴著細微的光,她居然也有了幾分被人珍而重之的感覺。這種感覺實在許久未有,令她這般的人也手足無措,以至于聽到王恒之后面的話,竟是都不知該如何應聲。 該說,這種疼算不了什么?或者是,我不怕疼?又或者...... 她第一次遇上王恒之這樣的人,看著就像是冰,可是摸上去卻是溫溫的水。溫水泡著皮膚,每一寸的皮膚都緊繃起來,每一個毛孔都不自覺的舒展開來,舒服得很,一時竟是不舍得離開了。 她都要懷疑,自己要被溫水煮青蛙了。 20|第二十章 按理,他們從外頭回來是要給宋氏請安的。 不過宋氏素來周道,特意派了屋里的丫頭素杏來交代一句“夫人說了,今日已是累了,大爺和大少奶奶自去休息便是,不必特意過去一趟了?!?/br> 謝晚春勉強笑了一笑,問候了幾句宋氏的身體,這才起身回去。她和王恒之還算是有默契,一個回房間休息,一個去書房看書,皆是一言不發,各自走各自的路。 瓊枝和碧珠兩個自是跟著謝晚春的,暗暗瞧了她的面色,都噤若寒蟬,待回了房間才悄聲交代了下頭丫頭,叫端茶水和水盆帕子來伺候。 屋里的幾個丫頭哪里不懂顏色,連連應聲下去,不一會兒便用小茶盤捧了一蓋釅釅的茶水過來,服侍著謝晚春喝了幾口。瓊枝則是親自擰了帕子,用溫熱的濕帕子替謝晚春擦了擦面。 謝晚春這才稍稍緩過來,指著剛剛擱到地上的三盆牡丹,淡淡吩咐碧珠道:“那盆紅色的牡丹花送去給三meimei,粉色的則送二meimei,就說是我這個嫂子送meimei的,權當是給今年牡丹宴留個念想吧?!?/br> 碧珠連忙答應了,從外頭找了兩個有力氣的婆子過來搬花,又順嘴問了一句:“這白色的,可要搬出去?” 謝晚春神色不動:“就先放這吧,我還想再瞧瞧?!毕肓讼耄阌旨恿艘痪?,“你們都下去吧,我自歇會兒?!?/br> 一屋子的丫頭這一月多來早已知道了謝晚春喜怒無常的性子,知她一句話不想說兩次,聞言便一聲不響,全都退了下去,還很是貼心的合上了房門。 待得房門關上,謝晚春端著蓋碗喝了半碗茶,這才慢悠悠的站起來,拿了蓋碗的蓋子慢慢的在那盆白牡丹的花盆里挖。她倒也不急,認準了一個方向,慢條斯理的挖著,大約過了一刻鐘,她伸手到花盆里尋了尋,然后小心的捏起一個玉扳指。 她看著那個玉扳指,神色略有些變化但很快斂起面上神色,起了身,用喝剩的茶水往那個還沾著泥土的扳指上面澆了一下,再用帕子略擦了擦。 這玉扳指總算是勉強露了真容。其實,瞧著這扳指的玉色倒也平常,也不知是不是在土里埋的久了,不僅看著色澤黯淡,就連扳指上鑲嵌的珍珠寶石都已經褪落得差不多了。 這玉扳指便像是個風燭殘年的美人,失了昔日里明亮的膚色,就連整齊的貝齒都掉光了,實在是叫人生不起綺念。 可謝晚春卻捏著這玉扳指細細的看了好一會兒,許久才閉了閉眼,將它整個兒抓到手里,掌心抵著那冰涼冷硬的玉面,十指收攏握緊。隨即,她揚起聲音,叫人進來收拾東西順便準備沐浴。 今日困乏至極,心緒也很復雜,故而她晚膳也不打算用了,準備沐浴過后直接睡下。 瓊枝領著幾個丫頭過來,瞧見了一地的泥土、丟到地上的蓋碗以及被茶水打濕了的地毯,神色微變,嘴上卻不動聲色的請示道:“少奶奶,這牡丹是擺在屋里還是令人移種到后園里。” 謝晚春掃了一眼那開的正好的白牡丹花,不知心中是如何想的,忽而長長的嘆了口氣:“你令人拾掇拾掇,還是擺在屋里吧,我瞧著這花開得也好?!?/br> 瓊枝應了一聲,指揮著人把地毯卷起來重新換了一條,想了想又掀開簾子,往香爐子里添了塊蘭花香的香餅兒,這才算是去了去屋子里的土腥味。 只是,等到謝晚春沐浴過后,瓊枝碧珠幾個移燈下簾,服侍她睡的時候,她隱約覺得那土腥味還浮在鼻端,隱隱的都要透出血腥味來。她蹙了蹙眉,本是打算叫人去開窗扇,忽而又嘆了口氣,竟也沒再出聲,反倒是把那個一直捏在手心的玉扳指拿出來,比畫了一下,套到她的大拇指上面。 到底是有些大了,仍舊是松垮垮的,謝晚春看著自己帶著玉扳指的手,忽而覺得眼中微微有些酸澀,心里亦很不是滋味。 大約是當初自己親手埋了東西,如今又親手挖了出來。她想了一會兒舊日里那些事情,將近三更的時候才迷迷怔怔的睡過去。 睡得不踏實,夢里的景象也時時的變。 一時夢見她五歲,趴在先皇后林氏的膝頭,伸手去探她九個月大的肚子,十指皆是貼在上面,笑盈盈的抬頭問她:“弟弟在這里嗎?” 林氏十五即被選為太子妃,二十五為皇后,夫妻恩愛,唯一不得意的大約便是子嗣之事。她前頭接連生了兩個男孩,皆是沒養住,直到二十五的時候才生了謝晚春這個長女,其中又吃了很大的苦頭。 大約是帝后二人都灰了心,這之后,后宮里頭才放開了生——胡惠妃生三皇子謝景宏;王淑妃生了五皇子謝景止;方美人生了安樂公主謝華年.......哪里知道,林氏臨近三十居然又懷上了,太醫也都喜得很,說是懷像很好,約莫是個小皇子。 林氏聽得“弟弟”二字便忍不住含了笑,應聲道:“是啊,弟弟在這兒呢。”她雖然年已三十,孕中憔悴,燈光之下依舊是令人心動神移的絕色之姿,“你要做jiejie了呢,可要保護好弟弟?!?/br> 她清脆的應了一聲,依依的窩在林氏的懷里,絮絮說著話。 ...... 夢里的場景忽而又變了。 有人將她抱到膝上,溫暖的大掌將她冰涼的手整個兒握到手里捂著,在她耳邊道:“那件事,是我告訴皇上的。你再想一想,你真不知道為什么西南王必須得死嗎?” 燈光下面,那寬大的身影將她整個人都蓋住了,就像是遠山的倒影一般高大沉重。 她渾身都濕透了,落湯的小狗一般的狼狽,像是凍得渾身發抖,牙齒咬得咯咯響,依舊一聲不應,沉默得猶如一尊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