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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昭華未央在線閱讀 - 第134節

第134節

    洪鄉紳一生唯有一子一女,倒是不同平常人家那般只看中兒子,他倒是兒女一般愛護,不然也不能將漂泊到湘西,瞧著安分老實且能出力做活的“章大郎”招了女婿,將女兒留在眼前好照顧一二。是以這時看著女兒魂飛魄散的模樣,女婿又在縣衙內不得出來,自以為出了大事,顧不得身在縣衙前,已是老淚縱橫,上來道:“兒啦,女婿犯了何事哩?”洪氏張眼將父兄瞧了瞧,身子晃了晃,昏倒在地,直嚇得洪氏父子忙不迭將雇了轎子來,將洪氏抬回去不提。

    只說鄧竺回到后衙,方覺中衣已叫冷汗濕透,嚴勖冤枉一事張大郎字字句句說得分明,在場多少人證哩,也由不得他隱瞞不報,只得寫就一封公函,連著張大郎口一起,供命人八百里加急一并送回京去。

    說來,張大郎這番話當年也是經過仔細推敲的,依著嚴勖舊部意思,就該直說是當年的皇五子永興帝暗使,最后得著好處的是他哩,卻叫陳奉否了。

    陳奉在宮中伺奉有年,熟知皇帝們心思,哪個肯輕易認了自家過失?便是認,也是為著種種緣由哩。前朝孝宗也曾屈殺良將,到著他兒子即位,因為那位良將樂鵬飛與夷狄三戰皆大捷,而朝廷又要對夷狄用兵,是以才為樂鵬飛昭雪。雖是昭雪,也將一切罪名都推在了當時的宰相覃計身上,道他是個亙古少見的大jian臣,以保全孝宗顏面。可若無孝宗意思,覃計又哪里來的膽子屈害大將哩?如今也是一般,若是直指永興帝之非,乾元帝是什么性子?最是寡恩的一個人,決不能答應。

    陳奉這番話才將諸人說服,模糊了買通張三昂那人的身份不說,連著年齡也說大了些,好叫人不將此人與當時的永興帝聯系起來。如今乾元帝雖已駕崩,即位的景晟到底也是永興帝嫡親的孫兒,道理也是一樣的。

    果然鄧竺聽了張大郎這番說辭,回在后衙將年頭推算了一回,到底他也是二榜的賜進士出生,竟叫他算出此人若是只論年歲倒是與當時的皇長子,已薨逝的平和親王接近哩。

    依著鄧竺的想頭也是合理,平親王是延平帝庶長子,延平帝無有嫡子,依著有嫡立嫡,無嫡立長的規矩,太子位合該是他的,哪想幾個成年的弟弟都對太子位虎視眈眈,他心上有怨也是有的。嚴勖是得著皇三子劉茁提拔才出的頭,平親王拿他來撒起,倒也合情合理哩。

    只鄧竺也知,不說平和親王劉蕓已不在人世,便是他還在人世,新帝也不好為著個嚴勖無憑無據地把他伯祖父來治罪,是以寫奏本時一字不提,只將張大郎的話簡略概述了回,先道是張大郎在湘西履歷一概能核準無誤,而湖州事尚需查實云云。之后,便將與景晟的奏本、與景寧和三法司的公文、張大郎的口供密封了,打上火簽,八百里加急送往京中,自家帶了張大郎往京中去。

    再說,洪鄉紳父子們聽著洪氏一番哭訴,也都目瞪口呆,說不得話來。雖是張大郎為人甚是淳樸勤儉,可偏有那樣一個父親哩。倒也怪不得他撒謊了,有這樣一個黑了心腸,連累死滿門的父親,哪個做兒子的能抬起頭來。只是,張大郎這一回進京,還不知道下場怎樣哩,可不要連累洪氏母子們一世。

    洪氏又哭道:“他倒是個好人哩,知道自家身上有事,不肯拖累我們母子,寫了合離文書與我,他都按了指印兒了。”說在這里,洪氏格外感傷起來,說來張大郎也實在算得一個有情義又肯體貼的好丈夫好父親,為著不拖累她,倒是肯與她合離,實在叫人割舍不行。可他雖是個好人,偏是這樣一個出身,她也就罷了,幾個孩子們將來婚配,可不要叫人說嘴挑剔哩,洪氏想在這里哪能不哭。

    洪鄉紳父子們不意張大郎竟是自家肯與洪氏合離,對張大郎的惡感倒是又少了兩分,還是洪鄉紳想了回道:“罷了,他即是這樣的品性,也算是個良人了,你且等一等,官府若是不定他的罪名,你便將合離文書撕了,與他好生過就是,至于孩子們,慢慢兒選檢,總有不挑剔孩子們死了的祖父的人家。若是張大郎有罪,再拿著合離文書往官府剖析也不晚。”洪氏兄妹俱都點頭答應。

    又說張大郎隨鄧竺進京那日,洪氏親來相送,將收拾得的衣裳干糧與十幾兩散碎銀子塞與張大郎,又在張大郎耳邊悄悄囑咐道是:“我在衣裳角里縫了幾張銀票,若是看著要吃苦,你就拿出來使,別舍不得。若是你無事,還一樣回來。”言畢,掩面而泣。

    張大郎寫下合離文書與洪氏時,本以為夫婦從此恩斷義絕,不意聽著洪氏這些話,格外感佩,與洪氏道:“若是我能回來,必不叫娘子再受委屈。”洪氏含淚答應,夫婦們灑淚而別。

    ☆、第407章 乳母

    景晟接著鄧竺折子后將溫室殿偏殿中能砸的砸了個干凈。雖是鄧竺奏折上不曾明說,可依著景晟的聰明,如何不知其中脫不了自家人手筆,延平年間奪嫡折了多少鳳子龍孫進去。

    依著景晟來說,這都是延平帝的不是,那至尊位置在這里,自家又不是沒身份去想的,眼瞅著伸個手兒就能夠著,可不要爭上一爭。嚴勖自恃功高,挾權自重也是有的,他那些皇叔叔皇伯伯們哪個是好說話的,看著嚴勖哪個也不肯附著,拿著他下刀子也是常理。

    景晟又明白景寧與三法司那邊也有公文,還要多一份張大郎口供,知道的必更詳細些,景寧知道了,母后那里必然也能知道。母后不知嚴勖有冤時且要哭上一哭,如今知道有冤,還不定如何呢!一想著這里,景晟恨得咬牙,可也無可奈何,是以先將景寧與三司都宣了來,一行想一行將要留意的事項吩咐下去,道是:“殺死平民一家,何等大案!如何能輕了?當日湖州知府是那個?江浙巡按又是誰?如何不將案情查個清楚只報個匪盜殺人?張家幾口人?尸身可曾一一核對清楚?俱都查實回稟。”也虧得景晟將將十一歲年紀,又是倉促臨朝,雖說是含嗔帶怒,也在片刻間就抓著了要害,嚴勖部下隔著四十余年都肯替他申冤哩,焉知那張大郎不是假冒!

    景寧等幾人屈身領旨,正要退出,景寧就叫景晟叫住。景晟將景寧看了會,方道:“隨朕去見母后。”景寧應聲,落后景晟一步出了溫室殿,景晟也不坐肩輿只與景寧慢慢地向前,過得好一會,方聽景晟道:“母后那里緩緩再說,如今那張大郎還不知真假哩,總要你我弟兄親自問過張大郎,湖州那邊有了確信才好作數。”景寧低了頭道:“是。臣也以為暫時不要與母后添煩惱的好。”

    景晟臉上這才現了些笑容,又道:“再過些年,娘也是好做曾祖母的人了,娘素來肯聽你的勸,你多與她老人家說說道理,叫她好生養息。”景寧聽著這話,唬得立時跪倒:“論私,臣是人子,只有兒子聽娘話的。論國,母后是太后,與臣有君臣之分,哪有臣與母后講道理的道理。”

    景晟看著景寧跪倒,臉上還笑一笑,伸手去扶景寧道:“五哥,你這是作甚?朕不過拿你當哥哥才與你說這番話。你即知沒有我們兒子與母親講理的份,有些事兒就不要再報到他老人家面前了,你說可是?”景晟雖是口口聲聲與景寧叫著哥哥,卻是自稱朕,景寧如何不明白,將腰彎得愈發低了,滿口稱是,景晟這才歡喜,又笑道:“好久沒在母后那里用膳了,我們走快些,怕還趕得上。”說了,大步在前,景寧只得跟上。到得椒房殿,阿嫮看著兩個兒子俱在,便將景琰也叫了來,母子們倒是坐在一處用了回膳。

    因看著自家母后眉目舒展,景晟倒也歡喜,愈發堅定了日后不叫母后知道前朝任何一樁事的心。

    不說景晟這里自以為將阿嫮瞞得一絲不漏,只靜待湖州那頭查實核準了再做道理。只說三日后景淳那邊帶了江念恩一路上日夜兼程地趕至京城,也不及休整,先將江念恩一家子在驛站安排了,自家先來覲見。

    景晟聽說景淳回來,本就要召見的,不意景淳倒是自家來求見了,倒是將他高看一眼,因命宣。景淳進殿,自是先行君臣大禮,而后便將一路如何到的西北,如何見的西北諸將,又是如何查著江念恩其人細細地與景晟回了。

    雖是景晟也看過景淳先進上的條陳,倒還是說話更明白些兒,景晟一行聽著一行發問,待聽到原是江淞自家求見景淳,把江念恩推來時不禁一笑,先轉頭叫了聲景寧,卻是景寧也在一旁,聽著景晟喚他,連忙起身走在景晟面前,肅了手聽旨。

    景晟只道:“五哥,你將你兒時的事與大哥說說。”這用的是家常口吻,景寧也不以為意,又將他如何去了廣明殿又如何去了那時的昭婕妤如今的謝太后身邊一一與景淳說了。

    景寧到廣明殿時,景淳已叫乾元帝關了起來,是以并不知道,這時聽見,又想起自家在永巷時也吃著些不陰不陽的話,便也感嘆一回,道是:“那起子沒了根的東西,也一般沒了人心哩,叫你吃著這樣的苦頭。”景寧臉上帶些笑,垂了頭道:“倒也不好勸怪了他們,哪個知道跌得就這樣巧了呢?”且若不是這樣,又怎么能引得母后憐憫呢?只這樣的話,景寧再不能告訴第二個人知道。

    倒是景淳聽著還道:“你也太仁善了些,那起子奴才,不叫他們知道些厲害,再不肯用心的,若是待得他們好了,指不定還反咬一口哩。”這話卻是景淳想起綠竹來,因著他出事時景寧不過歲余,景晟且不知在哪里呢,是以兩個倒是都不知情,還當著景淳是憐憫景寧。景晟更道:“因著沒及時請御醫,叫五哥傷了經脈,如今走快了也有些痕跡哩。”景淳聽說,便向景寧看去,景寧卻笑道:“只消不跑,倒也看不出來,并不礙事。”這話便是認了景晟所說是實。

    還不待景淳再將那些誤事的奴婢罵幾句,就聽景晟道是:“大哥,我們宮中的御醫可是庸醫?世上有的藥,又有哪樣是宮中沒有的,饒是這樣,五哥且留了病根下來,何況宮外缺醫少藥的,周歲孩兒夭折的更多哩。”

    這幾句話叫景淳聽著臉上不由先看了看景晟,再將景寧看了會,臉上青紅交錯了會,他原也不是個蠢人,到了這時還有甚不明白的,無非是景晟懷疑他帶來的江念恩不是嚴家人哩,這才說了這番話來。說來景晟這回還是容了些情兒的,并未實說哩,自家若是不識趣,只怕就要落個沒臉。

    景淳忍羞起身與景晟道:“臣明白了,臣告退。”得著景晟首肯,便疾步出殿。

    高貴太妃聽說景淳回宮,已叫景晟召至溫室殿,忙遣了人在殿外等候,只等景淳出來好問問一路寒溫,若是太后點個頭,母子們還能相見一回。不想景淳出來,竟是眼角也不對高貴太妃遣出來的內侍瞧上一眼,竟是徑直出宮去了,叫高貴太妃知道,不免埋怨起景淳將妻子兒女們看得比她重來,這是旁話表過不提。

    又說景淳趕回晉王府,將幾個幕僚都召了來,將今日宮中時與他們說了回,就問他們主意。幾個幕僚面面相覷了回,心上也知那江念恩的來歷確實有些說頭哩,不由把隨著景淳往西北去的那個怪上一遭,怪他沒將事辦圓了,這會子連累大伙兒。只是到了這時,說不得要商議個主意出來,龍椅上頭那個,看著年紀小,著實的不好糊弄哩。

    幾人只得湊在一起商量了個主意來,不妨詐上那江念恩一詐,只倒是當時嚴氏幼子的乳母尋著了,知道那孩子身上有表記,左右當今圣上會得與晉王殿下說那番話,可見是不信那江念恩是真的了,是以便是詐錯也無妨。幾人又將說辭推演一番,過來與景淳一講,景淳聽說也自動心,只是那乳母不好尋哩,總要個口緊些的才好,急切之間又往哪里去找呢?

    倒是晉王妃徐清聽說,只笑說無妨,推了自家房中一個姓周的婆子來。這周婆子總好有五十歲了,生得白凈面皮,一雙笑眼兒,一說話,嘴邊還帶了個笑渦兒,要說這樣的人做過高門大戶的乳母,再沒人不信的。

    不想瞧著溫柔可親的周婆子卻是個有鋼性兒的,她本姓個石,原不在奴籍,十六歲上嫁了個丈夫喚做周昌,周昌年輕俊秀,與周婆子年貌相當,是以夫婦兩個倒也恩愛。不想周婆子十七歲上周昌得著急病,沒幾天就沒了,那時周婆子才懷頭胎。

    因著周昌還有些兒田地房產,就叫周氏一族的族人們盯上,因不知周婆子這一胎是男是女,只得忍耐,不久十月滿足,周婆子生下個兒子來。族人們本是喪了氣的。不想這個兒子不足一歲也沒了,族人們就得著了底氣,先來說周昌無后,又說周婆子年紀輕,必定熬不住,日后必要改嫁,不能為周昌守節的,為著不叫周家的田產落在外頭手上,一定要將個二十余歲的族人過繼給周昌做嗣子,好繼承周昌家業不說,又勒逼周婆子改嫁與族里個死了妻子的老鰥夫,那老鰥夫足有五十二歲,連著孫子也好說親了。

    周婆子原也回娘家哭訴來,只她家中父親懦弱,凡事一概由她繼母做主。繼母聽說老鰥夫肯與她家聘禮,反幫著周家族人來勸說道是,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威逼著周婆子答應。

    周婆子被逼得走投無路,且也寒了心,是以狠下了心腸,自賣自身與人做了奴婢。因怕周氏族人再啰嗦,賣倒的死契。后因前頭的主家敗落了發賣奴婢,晉王府正要尋些粗使上頭的人,因周婆子看著干凈利落,叫晉王府買了來。

    周婆子生得清爽不說,手腳也麻利,人又有些兒見識,日常天久的倒是得著了徐清喜歡。又聽說周婆子從前事體,倒也憐憫她,就提拔在自家院中使用,如今景淳要用人,這周婆子倒是個得用的,一來年貌也說得過去,二則她的賣身契在王府哩,自然信得著。

    景淳聽著徐清說話,自是滿口稱是,還笑道:“待得此事大功告成,孤記王妃一功。”

    ☆、第408章 果然

    徐清與景淳說不得夫妻恩愛,這十數年來卻也是有商有量,聽著景淳這番說話,倒還笑道:“妾記著王爺的話,日后是要討賞的。”景淳也笑說:“孤若是抵賴,王妃也不肯答應啊。”又叫人將周婆子叫來,細細囑咐一番。周婆子青年時受了一番磨折,如今得著晉王妃信賴,眼瞅著后半世能有著落,是以無所不允,又與景淳徐清兩個道:“奴婢必定不辜負王爺王妃囑咐。”

    到得次日,景淳便在大理寺后衙見了江念恩,先笑道:“孤忘了,你離京時幾歲?”江念恩嘿嘿一笑,回道:“回王爺,小民離京時還不足兩歲哩,如今再看,許多事物都記不得了,倒象是頭回見著一般。”

    這話說得不獨景淳笑了,連著一旁陪坐的大理寺卿羅士信也面露笑容:晉王殿下可還不曾問這江念恩記不記得從前事,他倒急著剖白起來。若江念恩是個靈醒人兒,也說得過去,偏這幾日來瞧著倒是個老實樣兒,問一句答一句,是以這回這樣作態,就有意思得狠。

    只晉王雖不大問事兒,到底也是親王,有他在,再沒有羅士信先開口的道理,只在一邊觀看。

    景淳聽著江念恩那番說話,也覺得有意思,將拳頭抵在唇邊虛咳了聲,再與江念恩道:“雖你家人都已不在了,孤倒是尋著了一個故人,你來看。”說了抬手將手拍得兩拍,就有個婆子從門外走了進來。

    羅士信原也看見在門邊等候的婆子,只曉得她是晉王帶了來的,并不曉得晉王來了來何用,這時聽著道是與江念恩有故交,不免也朝她看去,卻看這婆子是個面善的模樣,衣裳雖是半新不舊,倒是十分整潔,當下不露聲色地朝江念恩看了過去。

    江念恩聽著有故人,心上先是一沉,再看進來個婦人,自是驚疑不定,不免要去看景淳,卻又不敢,耳中只聽那晉王道:“我想著你家人即回不來了,若是能尋著從前舊仆也好,留意一查,天可憐見的,叫孤尋著你的乳母,你來瞧瞧,可還認得她么。”

    卻是叫阿嫮與景晟母子兩個疑著了,這江念恩果然不是當年沈如蘭叫發配了的兩個侄兒中年幼的那個沈宥。當年沈如蘭兩個侄兒,一個沈容將將六七歲,沈宥更小,不足兩歲,便是押送他們的官差看著他們年幼,多有憐憫,又怎么經得起長途跋涉,到得西北大營后前后病倒,不久雙雙病死。

    當時正是江淮管著配軍營,雖配軍都要服苦役,可每年的口糧衣裳都有定額,是以江淮將兩個的死訊瞞下,并未報上,待得任滿轉交下任時,因要按花名冊一個個查對的,江淮便悄悄地兩個的名字抹了去,這等事,原是看守苦役營的校尉撈銀子的不二法門,是以也無人追究。

    待得景淳前來查問兩人,江淞就動了心:歷朝歷代的律法都沒有一罪二罰的道理,且沈家敗落時,沈容沈宥都極小,再不能犯事的,更別說這兩個死得只怕已爛成了一句骷髏,還能有什么罪?必是朝廷有恩典哩,這才遣了個親王來尋沈氏兄弟。

    江淞想著沈如蘭當年也是二品大員,便是不盡復榮光,多少也有恩賞,沈氏一門當時幾乎是死絕的了,若有甚好處,可不是都著落在這兩人身上了,是以來尋侄兒江念恩商量。

    這江念恩實實在在地是江淮的嫡親兒子,論年紀也實有二十六七了,假冒沈容倒是合適。只沈容離京時也有七歲,都好說個半大不小,能記得許多事哩,若是一問三不知豈不是叫人懷疑,是以才冒稱是沈宥,當時兩歲,甚也記不得再自然不過,只是面相上顯得蒼老,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在西北大營中,晉王叫他們叔侄哄住,江淞與江念恩自是十分得意,更許約共享富貴,便由江念恩隨晉王進京。一路上為著叫晉王相信江念恩即是沈宥,江念恩做個格外老實的模樣,還叫晉王覺著他可憐哩。不想臨面君前,這晉王倒叫他認乳母,他怎么知道生得甚個模樣,莫說他不是沈宥,便是沈宥,當年叫發配時,沈宥且不足兩歲,自也記不得。

    江念恩想在這里,臉上露些為難的神色道:“回王爺,小民當年出京時還不足兩歲,實在記不得了。”景淳臉上一笑道:“你記不得,你乳母記得哩。”說了就往婦人處看去,就看著那婦人身量兒不高不矮,臉龐兒豐白,手上捏塊帕子,不待江念恩開口,已然哭道:“宥哥兒,是我哩。我以為這世也見不得您了。”

    江念恩本以為景淳是為著試他,不想這婦人自家先開了口認了他做宥哥兒,嘴唇動得幾動,只出不來聲。這婆子正是周婆子,看著江念恩不出聲,忙走來幾步將江念恩手上一拉,又哭說:“宥哥兒,你那時才一點點大哩,可是聰明,還會念詩,道是甚‘床前明月光’,如今你還會背么?”江念恩叫周婆子將手緊緊拉著又說了這句,臉上不由發青,他一字不識哩,知道甚個明月光,只得勉強道:“mama。我在西北日日辛苦勞作,早將從前事忘得干凈了。”

    羅士信聽說,朝著晉王看去,因看景淳臉上帶些兒笑容,便將手上折扇一轉,依舊不出聲。

    周婆子便道:“可憐的孩子哩,你出生時好生肥壯。”一面把手比了個大小來,又說:“手上還有個紅記哩,老人們都說,這是將來要做大官握官印的,哪曉得你竟遭了難。”說了正要啼哭,便覺得手上一松,卻是江念恩將周婆子的手甩了開去,急道:“兀你這婆子,休要亂說!”

    景淳咳一聲,慢吞吞地道:“沈宥,這婦人身份孤是反復核準過的,你這是說孤錯了么?”江念恩聽著這句,臉上不由自主地忽青忽白,要說那婆子是真,他手上且無有紅記哩;若是說那婆子是假,便是說晉王查錯了。這樣的話江念恩如何敢說出口,他敢假冒沈宥,一是欺著沈氏絕了嗣,無人與他對質;二則是有偌大好處等著哩,可晉王好端端地在這里,他可是當今圣上的親大哥,得罪了他,他銜恨起來,還求個甚好處,只怕要雞飛蛋打一場空。

    江念恩心上十分慌亂,牙關也輕輕叩響,將個拳頭抓緊了松開,松開了又握緊,幾回之后,倒似醍醐灌頂一般,一口長氣出來,放聲大哭道:“果然是mama!只可恨我那時年少,記不得mama模樣,竟是對面不識哩。”周婆子要的就是他這句,忙道:“哥兒,哥兒,你且叫我看看那紅記哩,當年少奶奶在世時,也常摩挲了那紅記夸哥兒哩,如今再叫我瞧瞧罷。”江念恩便哭道:“原在這手上,只可惜做活時叫木頭擦破了皮,如今只留了疤,再不見紅記了。”一面說著一面伸出左手,果然左手魚肚處有銅錢大一處疤痕。

    他這里才將手伸出去,就聽著晉王哧地一笑,一邊羅士信也哈哈而笑,連著方才扯了他痛哭流涕的婆子也退在了一旁。江念恩敢做這冒名頂替之事就不是個蠢人,立時就曉得不好,只覺得根根頭發都往上豎,還不待他開口,就看晉王笑道:“但凡發配的人犯,年貌特征都記錄在案。若是沈宥當真手上有紅記,孤在西北時如何不說?”羅士信也笑道:“晉王殿下明斷,哪是爾等宵小能哄過去的。”

    聽得這兩句,江念恩雙膝一軟,再站不穩跌跪在景淳面前,這回真是面如土色。

    景淳見江念恩這般,知道自家是詐著了,心上一塊石頭才落了地,臉上依舊不露聲色,只道是:“沈容沈宥現今在何處?爾又是何人?從實招來,孤與圣上求情,留爾一個全尸,若不然少不得身首異處。”

    江念恩到了這時,怕得厲害,滿臉都是汗,待要開口,又說不出一個字來,只聽得牙關咯咯作響。羅士信便與景淳道:“這等刁民哪用殿下親自審問,下官愿為殿下分憂。”看著景淳點頭。羅士信便命人將江念恩提至前衙大堂。

    看得羅士信提了江念恩出去,景淳這才點了周婆子來,與她笑道:“周氏,不意你倒是個會隨機應變的,今兒的差事當得好。你且回去將這里的事與王妃說了,叫她放心。”周婆子領命,滿面堆歡地退了出去。

    江念恩與江淞叔侄雖好說個欲壑難填,可到底未經過大陣仗,這才叫景淳輕易哄出了真情,又怎么抗得過手段老辣的羅士信,不過半個時辰,江念恩便盡數招認,簽字畫押,當時就下了大牢。他的妻子兒女們原是依著“沈氏”遺孤家眷的名頭隨隊前來,一路上不好說是錦衣玉食,卻也是吃香喝辣,舒舒服服了一路,如今江念恩的身份既然揭破,自然不能再留他的妻兒們再在驛站住著,直叫驛丞趕到了街上,可憐母子幾人無家可歸,又不敢舍了江念恩不顧,只得在京苦守消息,表過不提。

    又說景淳拿著江念恩供詞來見景晟,自是滿面羞慚,只道自家失察。景晟倒還安慰了幾句,道是:“朝廷恩典未下,且也是哥哥自家發覺有異,算不得失察哩。”景淳到底還有些兒羞愧,又依著幕僚們的至于,參了西北大營的守將一本,道沈氏遺孤能出這等紕漏,焉知沒有旁人哩。

    景晟卻是將這道奏折擱在一旁,笑微微地道:“如今江念恩即下了獄,他叔叔江淞也該拿問,且要守將一用哩。”景淳聽這話便知景晟不欲追究,江淞不過是個校尉,隨意去個參將就好拿下,何用主將,不過是景晟不欲動此人罷了,只景晟即開了這個口,景淳自也不好再說,反還得應承道:“圣上所言極是。”

    景晟還待再說幾句,就聽著殿外腳步急響,卻是有人奔了過來,不待殿外侍衛喝問,就聽得有人哭道:“圣上,圣上,太后娘娘嘔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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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09章 掌摑

    作者有話要說:  景晟手上正捏著羅士信的折子,聽得母后嘔血,手指不覺一松,折子墜落在地,瞬間回過神來,大步往門前走去,如意趕在景晟面前將殿門打開。景晟便看著椒房殿一個內侍跪在地上,臉上滿是淚水,看著他出來一個頭就磕了下去,咚地一聲響:“圣上,太后娘娘,太后娘娘......”內侍余下的話在看著景淳跟著景晟出來后便頓住了,轉而大聲道:“娘娘聽著晉王妃一句話,當時就噴了口血來。”言畢放聲大哭。

    景淳哪里料著接著他的是這句,臉上頓時顯出惶恐來,再叫景晟回頭瞧了眼,把手指了指,雙膝一軟,險些兒跪倒,還不待他請罪,就看著景晟已是大步走了開去,越走越快,沒幾步已是奔了起來。皇帝在內宮行走也有儀仗,看著他行走,忙抬了肩輿,抗了夔頭,九曲柄黃扇等跟在后頭。

    卻是打乾元帝自知頭疾纏身之后,直將阿嫮當年生育他們姐弟的艱險說了與他聽,更常在景晟面前囑咐:“你娘為著你們姐弟險些兒活不成哩,到如今身子也沒養好,你要孝順她些,凡事能順著她的便順著她,不要叫她不喜歡,這才是孝順孩子,我也就喜歡了。”

    景晟聽多了自是牢牢記著,是以阿嫮執意要查嚴勖案,哭了兩回之后,景晟心上再不情愿也只得屈從。而阿嫮身為太后,御醫們自是每日請平安脈,脈案都送在景晟案頭,都說身子雖虛,可仔細調養,也可告無虞,是以景晟也略略放心,不想驀然聽著阿嫮吐血,可不叫他心慌。

    又說景淳叫景晟拋在當場,滿心惶惶:不知徐氏與太后說了甚哩,竟將太后氣倒,皇帝又是個孝順的,還不知怎樣發怒呢,還有景寧與景琰兩個,多半也不肯干休哩。想在這里,景淳只覺兩手掌心都是冷汗,定了定神,吩咐了隨身的內侍去請高貴太妃,自家也提了袍子往椒房殿趕去。

    固然景淳這心慌意亂,徐清那里更是嚇得魂飛魄散,待要哭,已叫景琰喝罵道:“你將母后氣倒,倒還有臉哭哩!若是母后有個好歹,孤必不與你干休!”

    雖說徐清要喚阿嫮一聲母后,可論起年歲來卻是小不了幾歲,這時叫年紀小得幾乎好做自家女兒的小姑子喝罵得面如土色,又是悔恨又是害怕,把帕子捂了嘴再不敢出聲,只望母后無有大事,不然晉王也護不住她。

    說來這也難怪徐清,因她早從景淳處得知,太后連著沈氏淪落了做人妾室的女兒都要關照的事,只怕她聽著是沈氏遺孤更要憐憫。是以從周婆子口中得著那江念恩果然是假冒,沈氏兩個后人早在十八年前就沒了后,特地來告訴太后知道,倒是一片好意。哪成想,太后聽著這句,臉上神色先是僵了僵,瞬間就一片雪白,轉而口一張,竟是噴出鮮紅滴滴一口血來。

    當時椒房殿便炸了開去,還是金盛掌得住,一件件吩咐下去:往御醫署宣御醫的去宣御醫、去溫室殿請皇帝的去請皇帝,去棲鳳閣叫越國長公主前來的去喚長公主,倒是忙而不亂。只徐清雖是嚇得站不住,當時跪倒在地。一來她是親王妃,她即自家跪了,無有太后的吩咐也無人敢拖她起來;二則,這位晉王妃一句話就激得太后嘔血,她有王妃位份在身,便是皇帝也不能隨便要了她性命去,他們這些宮人內侍少不得要受拖累,是以心上各自含怨,哪個肯搭理她,便由著徐清跪在殿中。

    等著景琰得知消息趕來時,看著徐清跪在當地,幾乎想撲上來打她,宮人們還是勸了勸,到底徐清也是親王妃哩,叫長公主打了,長公主自是無事的,可他們這些內侍宮人就有不是,且到底晉王非太后所出,在太后的椒房殿叫越國長公主打了,倒叫那起子小人多嘴哩。

    景琰雖叫宮人們勸住,到底氣憤難耐,胸口起伏了幾回,到底將怒氣忍了下去,又道:“御醫呢?朝廷養了他們做什么吃的?!如何還不來。”實是她的宮所離著椒房殿是三處最盡的,自到的最快,她容貌本就肖似乾元帝多些,這一橫眉立目便更像了,直唬得宮人們不敢出聲,還是寢宮內的阿嫮聽著,使人出來將景琰喚了進去才罷。

    又說阿嫮自聽著江念恩其人情況時就猜著十之八玖是假冒的,心上也知自家兩個堂弟多半是兇多吉少。可自家猜度與親耳聽說兩人早在十八年前便不在了,到底是兩回事。更有一樁,這消息確實了,便是說沈氏一門當真是只剩了她一個,且她也不再是沈如蘭之女沈昭華,她又是內里耗空的人,想在這里,哪里扛得住,頓時噴出一口血來。

    她心上原是痛得滾油煎熬著一般,這一口血吐出倒是疼得好些,還能分神聽著殿外動靜。聽著景琰在外頭發急一時要罵徐清,一時要沖御醫撒氣,顯然見得是急壞了,一瞬間倒是將心腸軟了,使宮人將景琰叫了進來,。

    又看景琰面上淚水汗水都混在了一處,到底是嫡親母女,由不得阿嫮不勾動慈母心腸,倒還招手將景琰喚到榻前,又取了帕子來親手替景琰擦了淚,勉強笑道:“我不過是一時氣極,那口血吐了也就好了。”

    景琰原還撐得住,叫阿嫮將淚一擦,再聽得那幾句話,再打熬不住,跪在阿嫮腿邊將臉埋在阿嫮裙中,抽噎個不住。阿嫮看著景琰雙肩抖動得厲害,心上也自憐憫,將手緩緩抬起,在空中頓了頓才落在景琰肩上,又輕聲嘆道:“傻孩子。”

    少刻,景晟與御醫幾乎是前后趕到,椒房殿的宮人內侍們看著圣上趕到,齊齊跪倒接駕,叩首齊道:“奴婢萬死。”又說徐清心上雖怕得厲害,說不得也膝行上前,待要開口請罪,已叫景晟拿手指了:“你休說話,朕一回問你。”又叫御醫:“快與太后請脈。”

    御醫們聽著太后嘔血,自也是嚇得魂不附體,一路急奔了來,已是奔得渾身是汗,待進得太后寢殿,看太后歪在榻上,雖是臉若金紙一般,精神倒還不差,這才悄悄吐出一口氣去,將藥箱子擱在地上先與太后請了安,正要上前請脈,就聽著太后道:“阿琰,你與元哥兒在外等著。”

    景琰如何放心將阿嫮一個留著,還待勸說一二,看著自家母后臉上已露出不喜之色來,只得吞聲,立起身來與阿嫮行了個蹲禮便躬身退出內殿。景晟本欲跟進,不想自家jiejie也叫母后攆了出來,他原是個聰明孩子看著這樣,心上陡地不安起來,不由自主地在殿內走動起來。

    阿嫮不叫景晟景琰兩個進來,卻是有話不能叫這倆孩子知道。阿嫮醫理上雖不通,可自家的病自家知道,她這回是急痛攻心,又是心血耗盡的人,抵擋不住也是有的。這樣的話若是叫景琰聽著也就罷了,景晟恰像他的父親,秉性聰明多疑,聽著這樣的話,哪有不多想的。沈氏一門雖得著昭雪,可爹爹還未遷葬不說,外祖父一案還未理清,若是叫他堪破機關,只怕就要前功盡棄,是以不肯叫景晟景琰兩個在場。

    這時看著御醫要向前請脈,阿嫮便道:“且住。我不用瞧哩。”御醫聽說哪能不怕,待要上來勸導幾句,就聽阿嫮道:“圣上年幼,初理政務,千頭萬緒的,已十分辛苦,就不要將這等小事來叫圣上分神了。若是圣上問起,你想個法子瞞過去就是,我自記得你的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