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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歷史小說 - 昭華未央在線閱讀 - 第127節

第127節

    太后臨朝,在場諸人中,除著梁丑奴并景寧兩個是贊成的之外,有些兒是隨眾的,頗有幾個是不甘愿的,也曾進言勸退,只是景晟意甚堅且宗室們肯答應,自也只得強忍。只好在太后雖在簾后坐著,到底不曾出過一言,也算得安分,才略略安心。如今如今看著太后忽然不出來了,起先以為是太后無心政事,心生倦怠的緣故,后頭漸漸傳出太后有疾,如今連著晉王妃、趙王妃都進宮侍疾了,倒還欣慰新帝雖是年幼,卻不曾因私廢公,倒還安慰。不想這時新帝忽然提及,又問他們是何故,哪個肯接口,都道是:“太后娘娘吉人天相。”

    景晟料也知道這些人不能說出甚來,自家道是:“太后起先昏睡,御醫署中諸御醫都不知太后之疾因何而起,忽忽數日,太后忽然甦醒,道是見著了先帝。先帝詢問朝中境況,太后道是諸臣用心,先帝頗感安慰。”

    聽著景晟這話,自景淳景寧以下諸大臣們說不得人人拜倒,對乾元帝稱頌一番,景晟抿了抿唇,繼道:“只臨別時,先帝與太后道他臨朝二十二年,諸事皆正,唯一事有憾。”景晟停得一停,將座前群臣看過眼,忽道,“先帝道是沈如蘭冤魂告在閻君座前,當年原是李源設局陷害沈氏,如今李源已然招承,先帝得知,心上十分有愧,使太后轉告朕,務必與沈氏一門昭雪。”

    因這主意是羅士信出的,是以他心上早有防備,余人除著景寧之外,個個面露驚色,將景晟看了會,還是太傅道是:“圣上可知此事大謬也。便沈如蘭當年真是蒙冤,今日以先帝托夢為之昭雪,他日他人也可假托先帝所言,圣上當如何自處?”

    此言一出,莫說是景晟與景寧臉上通紅,便是羅士信也是個面紅耳赤,低了頭不敢聲張。原是他也自知此計不甚妥當,可為著脫身,又欺景晟與景寧年幼,到底還是獻了上來,如今叫太傅當年說出不妥來,實在羞愧得無地自容。

    景晟紅了臉道:“太傅所言甚是有理,然此事確是父皇托與母后,朕不敢不問。只朕也知道茲事體大,故而召諸卿問計,如今太傅可主意?”又與諸人道,“爾等有計也可說來,朕聽之。”

    太師閔珪道是:“當年定案時,臣為刑部侍郎。此案略知一二。在沈家確是抄出信件來,只也不是沒有可磋商之處,哪個通敵了會將往來信件擱在書房?當年李源進言道是:‘此乃燈下黑,再無人會得疑心書房中會放這樣要緊的東西。’此語,先帝身邊的昌內侍常年隨侍,想必聽過。如今沈將軍托夢與太后也是有的。”

    太傅程邦瑞接著道:“沈如蘭魂靈尋著太后,直言其冤,太后心有所感,請圣上查之。圣上奉母命核查,只可惜李源已死,不能核查實情。圣上純孝,不忍太后失望,不妨尋訪沈如蘭可有遺族在世,若是有,

    將當年抄沒的家產撥與他,復其籍貫,許其后嗣科舉也就是了。”

    景晟聽說不由點了點頭:太師太傅兩個的說話幾乎是實指李源設下毒計陷害沈如蘭,并在君前進了讒言,若是如此先帝也不過是偶一失察,如今還了沈如蘭家人清白,想來也可使亡靈安慰,不再糾纏不放,因又與諸臣道:“諸卿可有主意?”

    梁丑奴聽景晟動問,忙接口道:“臣以為,此舉可使沈氏一族必感念圣上仁德,便是太后,也有慈名哩,想來先帝在天之靈也覺安慰,可謂一舉三得。”唯刑部尚書史松出行啟奏,道是當年因沈如蘭之母太夫人尚在,故而沈家不曾分家,原是合族聚居的。沈如蘭通敵罪名定了之后,沈氏一族十六歲以上的男丁盡數被斬首,女眷沒入了教坊,因不愿受辱,也都自盡了。當年唯有沈如蘭一個侄兒一個侄孫僥幸不死,發配西北苦寒之地。如今可往彼處尋找。

    景淳聽說忙道是:“臣愿為太后圣上分憂,親往西北核查此事。”景晟聽說,臉上就顯出笑容來,微微傾著身子與景淳道:“王兄孝心,太后若是知道,也必歡喜。只是此去西北路遠迢迢,王兄身子也不甚健旺,未必支持得住。”

    景淳今日進殿,看著景寧陪著景晟,自家卻是一些兒消息也不知道,起先覺著受了排擠,心中不悅,過得片刻倒也轉過心思來,知道是叫高鴻倒賣鹽引的事誤了。當年高鴻倒賣鹽引雖也與為著自家發財的緣故,可更多的是為著他這皇長子賺些花費。這事便是景晟自家不想,他的母舅們也都是狡猾的,未必不會提點他。這根釘子一旦埋下,景晟年紀還小許不會立時計較,等他日長成,這根釘子也埋得時日久了,只怕就要引出禍事來,是以格外要在景晟面前顯出殷勤來,聽著景晟有不叫他去的意思,忙道:“臣為國盡忠,為母盡孝,哪里說得上辛苦。”

    景晟聽著景淳意思堅決,方才答應,又道:“王兄想帶哪個做你副手,但說無妨。”景淳倒還知道神武將軍原在沈如蘭手下,因此便要了趙騰,因怕景晟疑心,倒還把緣由說與了景晟知道,本以為景晟必能答應,不想景晟皺眉道:“此人朕還有用,不能與你。你另選來。”

    卻是趙騰當年背棄乾元帝將乾元帝要賜死的人偷出,如今又是一副慨然求死的模樣,倒象是劉家父子虧欠了他一般,景晟氣惱異常,恨不得摘了趙騰腦袋。只是趙騰也是從二品大員,若是無有真憑實據,便是景晟也動不得他,只得將趙騰暫拘于神武營在宮中的居處,另使用副將寧嶠代使主將職責。是以這是聽著景淳要用他,怎么肯答應。

    景淳聽著景晟不允,也不敢再強,只得另說了人選,這回景晟倒是答應了。景淳便推著要回家準備行囊,早早退出。到得家中,自是吩咐妻子徐清多往宮中去,好生服侍太后,教導兒女,徐清答應不提。

    又說次日早朝,景晟便依著前一日君臣們商議定的話,道是沈如蘭托夢,直言其冤,太后慈悲,要問此情。

    還是防盜

    因得了乾元帝首肯,玉娘當日便下了口諭,令得著乾元帝賞人的幾家宗室十日后攜采女們覲見。消息傳在掖庭,陳奉便知玉娘這是示意他,早些兒安排。

    雖陳奉覺著阿嫮此舉任性了些,可想著她在宮內孤苦艱辛,卻也不忍叫她失望。過得兩日便是休沐日,陳奉換了衣裳,信步來在司馬門前。雖宮中內侍無旨不得擅出,可真如昌盛、陳奉、金盛之類,守門的軍士們多半兒也不會留難,因此叫陳奉輕易地出了宮。

    說來趙騰也很有些兒自苦,他身居高位,俸祿豐厚,又常有乾元帝賞賜,是以家產頗饒,且依著趙騰官階,高門豪宅也住得,足能使奴喚婢。可趙騰所居之處已算得上逼仄,所用的下人也不過是個白發蒼蒼的老蒼頭,并兩個常隨罷了。老蒼頭看著陳奉過來,忙上來接著,臉上露了些笑容,因他滿臉皺紋,這一笑倒有些兒像在哭:“老爺,您來了,我家將軍在當值哩。”

    陳奉聽著這句,眉頭略略一揚,他與陳奉休沐時間大致不差,如何他休沐了,趙騰卻在宮中當值?

    老蒼頭并不知陳奉身份,只以為他是個有些兒身份的富商,看著陳奉面露訝色,還道:“咱們將軍可有多少日子沒休沐了,宮里忙!”一面兒說,一面兒把手指數了數,嘆息道,“有二十三日哩,也不知哪里有這許多事。”

    二十三日,便是從阿嫮得病起,趙騰便一直在宮內當值。若是阿嫮病著,趙騰不肯拋下她也情有可原,如今阿嫮已將大愈,他依舊不肯少離,可是不怕人疑心么!阿嫮走道今日談何容易!好容易得著個兒子,這還沒立太子呢,便是立了,只消乾元帝一日未死,就大意不得!偏這兩個,一個要見人,一個不肯少離,莫不是都昏頭了,要使前功盡棄么!

    陳奉心中惱怒,不待老蒼頭再說甚,已轉身走開。老蒼頭一個站在原地,看著那位滿面是笑的富商老爺忽然轉了顏色,有些兒摸不著頭腦地回到房內,將門依舊栓好。

    陳奉回在掖庭,忍著怒氣喚進小太監來服侍著他將衣裳換了,又連喝了兩盞冷茶方將怒氣壓下,把小太監喊到近前來,只問道:“宮中可有甚事?”小太監叫陳奉問得摸不著頭腦,仔細想了回方回道:“無有哩。”陳奉聽了擺手令小太監出去,自家又坐了會,方才出門,在未央宮中閑閑轉得一圈,連著膳房也去看過,又閑聊了會,方才做個散步的模樣兒往神武營駐軍處行來,行在門前往內瞧得一眼,趙騰果然正在殿中,大馬金刀地坐在正座上,手上捏著一卷書,眼光卻不知看在何處。陳奉心上不由得一嘆,原先的怒氣又散去了不少。因見趙騰不知眼看何處,陳奉便有意無意地咳了聲,這才邁步走開。

    趙騰原在出神,驀地聽著門前有人咳嗽,抬頭一看,卻見陳奉正緩緩走開,便將手中書卷擱下問門前軍士道:“陳內侍過來作甚?”軍士回道:“回將軍,陳內侍許是經過,您瞧,他身上穿著便裝哩。”趙騰唔了聲,心上卻是起了疑惑:陳奉便裝從門前過,又咳得那一聲,莫不是阿嫮那里有甚事?

    說來趙騰確是心系阿嫮,可他到沈如蘭身邊就是奉了乾元帝意思,因此不得不將沈如蘭種種言行報與乾元帝知道。他雖早知沈如蘭有個獨女,卻不知道沈如蘭這個獨女竟是這樣一個人物。

    那時沈如蘭正春風得意的時候,只因他看著朝中諸戰將,護國公李源雖能征善戰,然而年已老邁,雖有個世子在,到底年輕。少有歷練。而余下諸人更是提不起,只以為過得數年,待得護國公告老,乾元帝更要啟用他,是以雄心萬丈。因趙騰昔日在戰役中勇猛,頗得沈如蘭信賴,常將他叫來在沙盤上排兵布陣。

    這日也是如此,沈如蘭召趙騰往書房,拿著河西布防與他說話。趙騰幼遭家變,是以本就寡言,且他身上又有重任,是以更是寡言,故而書房中唯有沈如蘭聲音。正當沈如蘭說著河西一支軍隊時,猛然聽著書架后頭有伶伶俐俐的女孩子聲音道:“爹爹,您數數錯了,是五千六百一十二位。”說著,就看著個十二三歲的女孩子從書架后頭轉出來,黑黢黢的發,白生生的臉,身量兒纖細柔弱,穿著鵝黃衫兒,仿佛春日里才打苞的迎春花一般,幾乎將書房也照亮了。

    趙騰要到沈如蘭身邊,自是對他身邊人知道得清楚。知道這位沈將軍發妻早喪,只留下一個女兒,乳名喚作阿嫮,今年將將十二歲。沈如蘭素來將這個女兒看得愛逾性命,唯恐娶了后妻,這個孩子要吃苦頭,竟而始終不肯續弦。如今沈如蘭房中唯有兩個通房服侍,且是早年灌過絕子湯的,是以膝下獨得一女。如今這個女孩子口喚著爹爹,又在沈如蘭書房出入,想來就是那位阿嫮了。

    沈如蘭為人嚴肅,可看著阿嫮時臉上不禁帶出笑容來:“你這孩子,好端端來我書房作甚,有外人哩。還不回去。”

    阿嫮聽著沈如蘭說有外人,方瞧見立在一旁的趙騰。她竟不似尋常女孩兒見著外人會得露出羞澀來,反把趙騰上下打量了回,轉臉與沈如蘭道:“相書上說,武將兩邊眼眉上生殺氣,正高而有顴,所以當得征戰。”說著抬手往趙騰一指道,“看他面容,眉骨高而有顴,雙眼有神光,能應相書言,可不知殺敵幾何?”

    沈如蘭笑罵道:“瞧了本相書就來充先生,莫叫人笑話,還不進去。”阿嫮是叫沈如蘭寵成的性子,哪里怕這個,反走進兩步對趙騰又仔細看了看,兩個雙眼無意間一對,趙騰只覺著眼前的女孩兒年紀雖小,卻生得一雙妙目,黑白分明,神光乍離而合,似嗔似怒,若顧若盼,叫她專注看著,心上竟是一跳,將眼光挪了開去,不想阿嫮忽然又道:“你目光游移,有心事否?”

    趙騰叫阿嫮這句一說,臉上騰地就紅了,輕咳了聲,將臉轉了開去。沈如蘭看著阿嫮實在不像,不得不過來將她拉開,阿嫮尤道:“我拿著他比一比那本《相面》說得可準不準,您做甚呢。”到底掙扎不過沈如蘭,叫他推了出去。

    沈如蘭回轉身來方與趙騰笑道:“小女叫我寵壞了,一點女孩家樣子也沒有,見笑見笑。”趙騰忙道:“將軍言重了,令嬡天真率真,毫不做作,是個好的。”說完這句,這才自知失言,臉上頓時紅得透了。沈如蘭起先倒也不怎么在心上,忽然看著趙騰臉紅,心上倒是一動。

    沈如蘭自知將女兒寵得太過,說得好是天真率真,實乃霹靂一般的性子,一點子不如她的意就要發作,偏她又秉性聰明,手段百出,回回都能叫人還手不得,是以家中那些堂兄弟姐妹們哪個也不敢來招惹她。這樣的性子固然不能吃虧,可真要嫁出去,哪個婆婆能受得住?她又怎么肯委屈自家服侍人去。而當日趙騰報履歷時,報得的是父母雙亡,無有兄弟姐妹在世,乃是孤身一人。且沈如蘭平日也看著,軍中的兒郎們一個個遠離家人,又正當青壯,多有往花街柳巷泄火的,唯有這趙騰,竟是絕足不往,竟是個干干凈凈的。

    雖說這些都是好處,可從前沈如蘭并無放在心上,今日忽然聽著趙騰初初見面就肯夸阿嫮,臉上又現紅暈,分明是有些兒心動的模樣,就把這念頭勾了起來,又做個若無其事的樣兒,旁敲側擊了番,聽得趙騰果然無有什么成婚定親故事,更是滿意。

    因阿嫮愛往他書房來,沈如蘭便常把趙騰叫了來,叫兩個有意無意見一見。說來,趙騰原是惑與阿嫮嬌花嫩柳一般樣貌,相處之后驚覺阿嫮琴棋皆通,雙手能書,能言善辯,頗有見地,若生為男兒,只怕也能在朝堂上有一席之地,漸至迷惑。

    只不待趙騰厘清自家心思,便有了西北夷狄之亂,而后情勢急轉直下,待得趙騰奉著乾元帝旨意將出首告沈如蘭之后,叫沈如蘭一番怒斥,這才驚覺已是對阿嫮情根深種。

    第三百二十五章

    待得趙騰驚覺自家深愛阿嫮時,已與沈如蘭決裂,沈如蘭自然不能將阿嫮許他,可說是萬般皆休,趙騰心上恨悔無極,卻也無可奈何。

    趙騰此人深有左性,認定了一樁事便不肯再更改,不然也不能為著替母伸冤,甘愿替乾元帝做耳目。又因著他對阿嫮有情且自覺愧對,這才冒險將阿嫮偷出,而后將她遠遠送走,好保全阿嫮性命,卻忘了阿嫮的性子剛烈,哪里是肯忍辱偷生的人。

    因著阿嫮在趙騰心上真好說一聲“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

    ☆、第393章 鳴冤

    作者有話要說:  景晟在朝上直言沈如蘭托夢事,當時就在朝野掀起軒然大波,就有御史出列直言:圣上身為萬民主,如何能傳此鬼怪之說,天子尚且公然做此言,必使天下巫道橫行,使人心浮動,畏鬼神而不敬朝廷。

    也有大臣知道圣上性子同先帝仿佛,雖是年少,可也堅定,拿準的主意甚少更改,這一回即在朝中親口說來,必是拿穩了主意,何必定要與他做對,惹得他們母子不喜歡,是以出班支持,只道沈如蘭昔年也曾與朝廷國家有功勞,如今直言蒙冤,也是君臣有義的緣故,有道是:君臣敬則朝延正, 朝延正則王化成。再者,有容人之量,知錯而能改方是圣明天子的泱泱氣度。

    謝顯榮因為聽著沈如蘭是托夢與太后,且不說他是太后親兄,自然要站在太后一邊兒,便是他私放人入大牢便是了不得的事,是以這會子也出列辯駁。他雖是一腔的熱血,偏生得一張端方面孔,說話時也是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倒是全瞧不出有私心的模樣。便是有人拿著他的身份說話,謝顯榮也是做了一副傲然的模樣道:“難道就為著我是太后娘娘親兄,便不能說話了嗎?這是哪家的王法!”直堵得人面紅耳赤,又因那句“這是哪家的王法!”還不得不跪地請罪。

    因這主意倒是太師太傅們與景晟商議定的,雖未明著出列支撐,只他們站著不動,就已是意思了。這兩位重臣都曾做過幾任主考,門生遍布朝野,便是此刻的朝上也有數位,看著自家恩師不做聲,這些學生們自然也不好出聲,爭論得一會便分出勝負來,果然是支持復查的那一方的占了上風。景晟便使太師為主,三法司為副復核沈如蘭通敵一案,待得塵埃落定,再做它論。

    事畢下朝,景晟依舊先往椒房殿來探望母后,前幾日母后總是躲在床內不肯叫人近身,今日卻是走了出來,雖是依舊不認得人,與景晟景寧倒是熟稔了很多的模樣,還曉得招呼他們用膳,又提景琰與顧鵲,只道她們辛苦。

    景晟與景寧弟兄兩個聽著這些話,都覺安慰,卻沒想到,若是母后真的不認得他們,不知道自家是誰,一個女子落在全然陌生之處,哪有不怕不想著離開,反而安之若素地呆下來的道理。這也實在是因景晟雖是天生聰明,可到底他年少,阿嫮又是他親娘,他且想不到別處去;在景寧,他卻是宮中少見的純孝之人,即將阿嫮認做親娘,在他眼中便是阿嫮做甚事都是對的再沒錯的時候,是以竟沒一人起疑竇。

    又說景淳為著奉承景晟母子,自家爭取了往西北尋沈如蘭一族遺孤的事,不想他的儀仗出京城的次日,大理寺前的堂鼓就叫人敲響了。

    敲鼓的是個三十來歲的婦人,生得白生生面龐兒,黛眉櫻唇,本就是一副秀麗溫柔面貌,只是身上披麻戴孝,瞧著就是身負奇冤的模樣。大理寺守鼓的衙役看婦人生得單柔,倒是把好言勸她,直道是:“你這婦人好不曉事!難道你家男人死絕了嗎?倒要你個婦人來!大理寺的鼓也是好敲的么?入得大堂,不管你有理沒理,先打你三十板子再說!你生得這樣單薄,如何扛得住!只怕還沒打完,你就已死了!還不換個男人來。”

    不想那婦人聽說,不獨不走開,反是提裙跪在大堂門前,哭道:“小婦人家的男丁已死絕了,唯剩小婦人一個。小婦人本以為家父之冤,今生雪沉,不意圣上乃是不世明君肯復核此案,故而小婦人前來喊冤,若是大人不接狀紙,小婦人跪死堂前。”

    因這婦人生得纖柔,又是一身重孝,分外惹人眼目,大理寺大堂前也不是甚僻靜處,漸漸地就有人圍觀,因聽她說得十分可憐,便有人肯替她說話,道是:“大哥,這婦人也太可憐了些,若是還有人能出頭,她一個婦道人家何必自家來呢,你就替她轉個狀紙又能怎么樣呢?”

    衙役一面是覺著這婦人果然可憐,一面也叫眾人懇求著,只得答應,便道:“你即要申冤,狀紙何在?交與我,我替你轉呈。”婦人答應一聲,探手入懷摸了個白綢的小包來,一層層打來,露出里頭一枚拇指大小的印章來,色作金黃,有著美玉一般的光澤,竟是田黃石所制。傳說田黃乃是女媧娘娘以七彩石補天時落入人間的寶石,藏之可驅邪避災,佩之可益壽延年。這雖是鄉野傳說,又因其細、潔、潤、膩、溫、凝俱全,可謂印石之王,是以素來受文人墨客喜愛。在場就有人有些見識,知道這婦人能拿出這樣一枚印章來,想來也是有些來頭的,愈發地不肯走開,還叫嚷道:“官爺,你就傳一傳么,拿得出這印章的,也不是一般人哩。”

    那婦人將綢包舉過頭頂,道是:“小婦人無有狀紙,這枚印章便是小婦人的狀紙,大人見了必定會宣小婦人入內,還請官爺轉呈。”她說話時聲音顫抖,不知道的只以為她在哭泣,哪里曉得,這婦人心上實在是怕的厲害,原來她不是旁人,正是那冒了沈昭華之名的翠樓。

    又說衙役見多了來刑部告狀的,可拿枚印章來告狀,又口口聲聲說著史大人見著印章必定會受理的倒是頭一回。只刑部的衙役,倒也不是無知無識的,知道越是這樣有異的越是不能輕忽,當時走近翠樓,從她手上將白綢包都拿了去,轉身奔進大堂。

    說來也巧,羅士信雖參與了三法司會審沈如蘭通敵一案,因他是大理寺卿,手上也有幾樁要核實的案子,今日就在大理寺內,聽著有人擊鼓鳴冤,先就皺了眉頭。

    依著慣例,但凡堂前堂鼓敲響,他必是要上堂的,只得將心煩時擱在一旁的官帽戴上,又撫了撫身上官袍,這才邁步上堂,一班衙役們早已分列兩旁。羅士信正要問哪個喊冤,宣上堂來,就看著守堂鼓的衙役雙手捧了個白包兒一路奔了進來。進得大堂,衙役先與羅士信見禮,而后便將翠樓的話與羅士信學了會,方將手上的白綢包兒奉上。

    羅士信見是枚田黃印,先就有了精神,探手拿起一看,乃是陰篆,且用的是大篆,因年深日久,印上印泥都已干透了,原先的鮮紅印泥都變成了褐色,仿佛是干涸的血跡一般,連著字跡也有些模糊不清。羅士信便用白綢蘸了水,細細將刻面擦拭干凈,這才凝目看去。

    這一看直叫羅士信顏色變更,陡然站起身來,又把印章蘸了新印泥,按在紙上,印出四個篆字來,卻是周人史籀所作為大篆,乃是:存蕙之印。

    沈如蘭,字存蕙。這是沈如蘭的印章。羅士信見著印章便再無懷疑,一來,這刻章的田黃寶潔、透明、通靈,肌里紋路隱約如絲,說是石中極品也不為過,本就難得,更何況,上頭的篆字是大篆。原是始皇帝統一六國后,使李斯在九千字的《史籀》上增損大篆、籀文,謂之小篆,及至秦亡漢興,篆書漸漸衰落而隸書始盛,到得后來,篆書或制器或刻章,用的也是小篆,習大篆籀文者甚少,偏是沈如蘭身邊有一幕僚能做大篆,曾為沈如蘭制印贈人,只這幕僚在沈如蘭壞事前已病死了,是以羅士信看著印章已信了七八分。

    羅士信即信了這是沈如蘭之印,那來擊鼓鳴冤的婦人又是哪個?她又為甚早不至晚不來,偏要在圣上命復查沈如蘭一案時來鳴冤,可是有人暗通消息與她。羅士信想在這里當即命宣。

    進來傳遞印章的衙役看著羅士信驗看過印章后臉上陰晴不定,而后果然命宣,倒是暗服那婦人說得對,也不敢耽擱,飛奔出去傳人。

    又說翠樓聽著衙役來傳,先是謝過衙役就要起身,無如她這些年來養得嬌,又跪得久了些,起身竟是不穩,還虧得那衙役扶得一把方站穩了。身后圍觀的人群倒是哄笑了回,只在哄笑聲中隱約有人嘆息了聲,翠樓回頭瞥了眼,這才隨著衙役走入大堂,圍觀的百姓待要跟進,卻叫羅士信使衙役們攔在了堂外。

    羅士信看著翠樓樣貌秀麗,舉止溫柔,倒不象胡鬧的,又有印章為證,且圣上也命核查,便放緩了語調,因問道:“堂下所跪何人?”

    翠樓跪在大理寺大堂上,雖知佩瓊就在堂外,心上仍是忐忑,可到了這時,自由不得她害怕退縮,是以咬了牙道:“小婦人故沈如蘭之女沈氏叩見大人。”說著恭恭敬敬拜伏在地。

    羅士信雖早知堂下極有可能是沈如蘭之女,可聽她親口說來,心上還是跳得一跳,又問道:“你即說你是沈如蘭之女,你有何憑證?”翠樓抬頭道:“先父私印在大人手上。若此不足為憑,小婦人還有人證。”羅士信不意“沈氏”竟還有人證,忙道:“哪個是你人證?”

    翠樓因回道:“小婦人少年時喜歡在先父書房中看書玩耍,先父那時身邊有一心腹愛將,名喚趙騰的,曾見過小婦人幾回。當年先父叫人屈害,他未受牽連,若是還在,可為人證。”

    羅士信聽著趙騰名字,將眉頭皺得一皺,雖景晟將趙騰軟禁的消息不曾傳揚開來,可他身為大理寺卿,也沒有一絲風聲都不知道的的道理,自然有些兒為難。轉念一想,若是趙騰當真有罪,圣上怎么肯還將他留在宮中,想必是趙騰為人執拗,不通人情而圣上又年少氣盛,故而君臣有些兒不愉快。如今即是事涉沈如蘭案,想必圣上也不會不將趙騰放歸。計較已定,羅士信便道:“暫且當你是沈氏女,本官且問你,當年沈氏女眷都沒入教坊,而后俱都自盡,你如何在這里?”

    翠樓便依著當日佩瓊所教,將自家經歷說了回,只道當日她落入教坊后,陰差陽錯撞傷了頭,傷重垂死。教坊的人哪里耐煩替她治病呢,將她扔在了郊外,由得她自生自滅。說來也巧,有個夫人路過,將她救起。想是傷了頭的緣故,她當時連著自家是誰也想不起了,便隨了那夫人回去,后頭因那婦人的妹夫無有孩子,便將她轉贈。后來她的老爺放了外任便將她待了過去,忽忽十余年,直至去年。

    羅士信聽得這“沈氏”一忽兒說著自家記不得從前的事,一忽兒又將經歷說得明明白白,自然疑心,板了臉追問。翠樓哪里敢說自家依舊什么也記不得,這些事不過是人告訴她的,只說是,去年一日在家失足撞了頭,昏昏數日,再醒來時便甚都想了起來。

    這番話聽著依舊不盡不實,可羅士信是審老了案子的,只以為若是有人要冒認,總要將經歷編得滴水不漏才是,這“沈氏”不是說過曾撞了頭,有一段日子什么也不知道么?是以這等聽著有些兒前言不搭后語的,反倒象是實情,且冒充沈氏女,未必就是富貴,許是送命也未可知哩。

    羅士信也不再問,反叫 個差婆上來,吩咐道:“將沈氏請到耳房去休息,好生看顧,不許欺辱她。”差婆也隱約知道這戴孝的婦人有些兒來歷,是以滿口稱是。又堆了笑臉來扶翠樓。

    翠樓聽著羅士信這番心頭就是一松,說來她今日在堂上作為都是佩瓊所教,自以為都是佩瓊的主意,還暗自佩服道:“姨母果然厲害哩,說得分毫不差。”因怕堂上這個看來粗豪的大理寺卿起疑,臉上一點子不敢露,先謝過羅士信,方才借著差婆的力氣站了起來,跟著退出大堂。

    羅士信看著“沈氏”退出,方與刑名師爺道:“看著她些,本官這就進宮面圣。”

    可只除一個盧雪、叫樓氏與萬貴太妃離心,又怎么能叫玉娘氣平,她萬貴太妃母子即敢來招惹她,也怪不得她無情了。因玉娘深知乾元帝忌諱齊王,故而在他面前閑閑一筆,只把齊王夫婦提起,果然正中乾元帝下懷,將齊王夫婦召進宮來侍疾。待得齊王與萬貴太妃母子們在清涼殿相聚,兩個都是面帶憂色,雖乾元帝顧忌著朝野議論,不能將齊王殺害,可甚時再放他出去,就是個未定之數。

    齊王妃因不知其中還有玉娘手筆,乍了膽兒與萬貴太妃與齊王道:“殿下素來肯與人為善,不若妾去求一求殿下,將王爺放出去。王爺到底是成年男子,久住宮中也不成話。”齊王待要點頭,就看著萬貴太妃一聲冷笑道:“求她?不是她,你我還落不到如今這個地步。”將身邊服侍的宮人內侍都喝退了,這才將袁有方所言與齊王齊王妃低聲說了回,恨聲道,“她逼著樓氏將盧雪杖斃,這等狠毒的心腸,也不怕報應!” 齊王與齊王妃聽說,只是相顧無言,暗自懊惱不該無端招惹她,如今可怎么了局。

    正當齊王妃發愁之際,便聽得殿外有內侍報說殿下宣召齊王妃。齊王妃無奈,只得應道:“妾知道了。”略略收拾一番,隨內侍下得清涼殿,逶迤往椒房殿去。

    齊王妃進得椒房殿,卻見殿內不止玉娘一個,高貴妃與竇淑妃陪坐在兩側,她進殿前仿佛正說著話,看她進去,兩個臉上笑容尚未及收斂,倒是見了她,一個將臉轉了轉,一個卻把頭略低,倒像有些兒尷尬的模樣。

    齊王妃原就忐忑,看著這樣,更是不安起來,鎮定了心神走在玉娘腳前就才要拜倒,叫玉娘使左右扶住了,就聽得玉娘閑閑笑道:“不過是尋你說些閑話,自家妯娌很不必這樣拘禮。”又說賜坐。

    因她來前,高貴妃與竇淑妃兩個分左右在玉娘手下坐著,玉娘一說賜坐,雖貴妃與齊王妃品秩一般,細論起來,齊王妃到底是齊王正妃,高貴妃便站了起來,將位置讓與齊王妃。齊王妃謝過高貴妃,在玉娘手下坐了,面上帶些笑容,小心翼翼地道:“殿下病時,妾曾想進宮侍疾,是以遞過折子,圣上言道殿下不愛人叨擾,不準妾所請。妾中心不安,常日惴惴,如今看著殿下大愈,方得安慰。。”

    玉娘便微微笑道:“齊王妃看著我好了,所以安慰么?”齊王妃聽這句頗有些兒名堂,不禁將身子動了動,又笑說:“莫說是妾,天下臣民聽著殿下大安,也都感謝上天恩德。”玉娘點頭嘆息道:“也未必哩,有些兒愚民,胡亂相信鬼神之說,道我是叫冤魂纏上,所以不信。這話兒實在可惱,齊王妃,你說可是也不是。”

    齊王妃雖知玉娘召她無有好事,不想玉娘竟是當面把故事提起,饒是她素來鎮定,一時也有些兒尷尬,紅了臉道:“便是有冤魂,也比不過殿下有洪福,神佛庇佑。”玉娘聽說,轉與高貴妃笑道:“我醒了,是我有福,我若是一睡不醒,可不成了無福之人,鬼神厭棄。”

    還不待高貴妃開口,齊王妃已立起身來,在玉娘面前跪了:“妾失言,妾萬罪。”高貴妃這才笑著與玉娘道:“齊王妃素來是個謹慎的,殿下這話可嚇著她了。”一邊竇淑妃也笑道:“殿下這話說得果然嚇人,虧得妾與貴妃jiejie問心無愧,不然可怎么坐得住呢。”這兩個一人一句,把話說得刀子一般,直刺得齊王妃請罪也不是,不請罪也不是,臉上漲得通紅,還強笑道:“貴妃與淑妃說得是。”

    玉娘這才笑道:“罷了,你們倆個回去罷,我有話要與齊王妃說。”高貴妃與竇淑妃兩個這才站起身來,行禮而退。齊王妃見高貴妃與竇淑妃兩個出去,又覺玉娘目光直直盯在身上,不由將背挺得筆直。

    不想她坐了好一會,只不聽著玉娘開口,她是心上有病的人,看著這樣,自然是心思百轉,正想玉娘是不是猜著了實情,只是無有證據,這才攛掇了乾元帝將他夫婦二人宣進宮來,這會子又支使了高貴妃與竇淑妃兩個譏諷她;轉念又覺著玉娘不獨能哄住乾元帝這般多疑的人,連著從前的對頭高貴妃如今都規規矩矩的,可見不是常人。即不是常人又怎么肯做這樣粗疏之舉。

    齊王妃正在猜測,忽然聽著耳畔有人道:“齊王妃,齊王妃,殿下與您說話呢。”這聲音響得忽然,齊王妃陡然一驚,這才回過神來,謝皇后與她說話?如何她沒聽著,又說的甚?齊王妃抬頭看向玉娘,卻見玉娘也正看過來,一雙眼瞳黑白分明,隱隱帶些嘲諷,心上陡地一抽,不待她辯解甚,就聽玉娘淡淡道:“齊王妃即急著回去伺候萬貴太妃,我就不留了,你回去罷,小心服侍。齊王府中你只管放心,天子腳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

    齊王妃原想假托身上不好這才分了神,不想玉娘她是為著萬貴太妃分神,倒叫她無從辯解,也辯解不得。又聽玉娘令她退下,只得立起身來,行禮告退。才走到殿外,齊王妃渾身忽然如浸冰水一般:她好端端地提著齊王府作甚?

    “天子腳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這話在齊王妃耳邊炸響,唬得她霍然回過身去,卻看椒房殿中的鳳座上空無一人,謝皇后已然進去了。便是這樣,更叫齊王妃心中害怕,當下轉回身來,腳下加快,跌跌撞撞地就回清涼殿去了。

    待得進清涼殿,齊王妃顧不得宮人內侍們都在,直撲到齊王面前,顫了聲道:“天子腳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天子腳下,首善之地,自然不能出事!”

    齊王與萬貴太妃叫齊王妃這兩句說得摸不清頭腦,萬貴太妃先皺眉將殿中服侍人等看了遍,那袁有方執著拂塵端端正正地站在殿中,看萬貴太妃看過來,忽然露齒一笑。他原就生得白面紅唇,這一笑又露出潔白的牙齒,竟是格外可怖。

    萬貴太妃看著袁有方這幅形容,再把齊王妃的話想了想,心上狂跳起來,莫不是劉熙這薄情寡義的,畏懼天下人言,不敢拿他異母兄長如何,卻要除了兄長后代血脈?是以方才納了謝皇后進言,將齊王夫婦都接進宮來。

    萬貴太妃想在此處,滿面驚惶地將兒子媳婦瞧了眼,齊王與齊王妃也正想到此處,一般抬起頭來向萬貴太妃看去:雖說天下腳下,齊王府又是親王府自有王府親衛,可若是趁著齊王夫婦不在,群龍無首的時候,尋些籍口將兩個孩子引出,做些甚也不是不能的事。

    一時之間三人心上俱都惶惶,還是齊王鎮定些兒,先叫殿中服侍人等都退出去,方輕聲道:“未必就如我們所想。若是他們要作甚,合該將我們瞞個密不透風才是,作甚出言警示?她是他的皇后,自然是夫婦一心的,難道還肯與我們為善不成。”

    萬貴太妃抖了唇道:“你哪里知道她,脾性古怪得很,性子又狠毒,指不定看著我們都在宮中,是以故意叫我們知道,好看我們鞭長莫及,惶恐終日。”齊王妃聽自家婆婆這句,頓時霍然開朗,把齊王袖子拉了,哭道:“是了,是了,便是這樣!”一行哭一行把玉娘宣了她去,與高貴妃,竇淑妃一起將她譏諷嘲笑的話學了一回,又道是,“她說妾出神,不將她說的話放在心上。如今回想來,妾雖有出神,確是不曾聽得她有說話。她實是沒與妾說話呀。這般指鹿為馬,分明是故意與妾為難,叫妾白受她訓教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