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jié)
是以玉娘不叫來請安的諸嬪妃們進殿,倒不是煩了她們獻勤兒,而是才叫人啰嗦了兩場,哪里有心思瞧他們演戲。只景寧過來請安,因知道這孩子素來純孝,倒是不好不見,果然也叫景寧叮囑了一回。 景寧聽著景晟與景琰都來了,微微紅著臉道:“兒子來得晚了?!庇衲飬s道:“元哥兒任性著呢,阿琰又是無事的,你不要同他們比。你知道上了學(xué)再來,我很是歡喜?!钡弥衲镞@幾句夸獎,景寧臉上依舊雖有些紅暈,口角卻帶了些笑容。 只說因婚姻總是一輩子的事,玉娘又將景寧看做半個孩子,總希望他日后與王妃顧氏能和睦,也不枉她撫養(yǎng)他一場。趁著景琰明日往顧府去尋顧鵲說話,因此問句景寧,因道:“你meimei要去尋顧氏說話,你可有甚要說的?”若是婚前能通一通音訊,彼此有幾分了解,總不是壞事。 景寧聽說臉上立時又布滿紅暈,輕聲道:“娘,這于禮不合哩?!庇衲镆娋皩庍@般靦腆,也是無奈,只得罷了,又問了景寧起居,景寧恭敬回答了,臉上紅暈也慢慢地散了開去。 因景寧是要在趙王府納妃的,在婚前要將王府配置齊全,房屋樓臺布置,花木鳥魚養(yǎng)育等總有規(guī)制還好辦些,只看著趙王是皇后撫養(yǎng)過的,內(nèi)府局與工部也不敢克扣他。啰嗦的倒是服侍的人手也要配齊,雖內(nèi)府局會得安排,到底也要景寧自家心中有數(shù)才好。 景淳婚前,玉娘是全盤交與高貴妃的,自是得著高貴妃母子們感激,景寧卻是她撫養(yǎng)長大的,說不得cao心一二。是以玉娘親自與景寧解說一番,說得幾句略有口干,景寧已奉上茶來,玉娘接過喝了半盞,順手擱在一旁,又問景寧道:“你府中長史、典軍關(guān)系到你身家性命哩,若是有個二心,你就有許多麻煩,是以自家仔細挑選了信得過的,報上名來,我與你父皇說去。倒是內(nèi)侍宮人還罷了,總是內(nèi)府局送了來的,只消我還沒死,總沒人敢與你搗鬼?!?/br> 景寧聽玉娘說出那個“死”字,已是跪倒在地,雙手按在玉娘膝上,仰頭看著玉娘,懇求道:“娘,您慎言,這樣不吉利的話萬萬不要再說。您便是不為著您自家,也要為我們幾個孩子想一想,沒了您,我們幾個可怎么辦呢?!蔽钟衲锊粚⑺粗?,又把景琰景晟比出來,苦苦相勸。 玉娘自決定進宮,早就不將生死放在心上,是以隨口就說了那話,不想景寧倒是急起來,臉上都白了,倒不似作假,再叫他往膝上一搭,拿烏黑的眼睛一看,仿佛就是景寧才到她身邊那些日子。那時景寧還極小,想是怕她再將他送回廣明殿去,所以粘人得很,時常抱了她的腿,張了濕漉漉的大眼與自家說話,恍惚就是如今這樣。想起這些,玉娘心上不禁一軟,探手在景寧頭上摸了摸:“傻孩子,哪個能不死呢。罷了,我日后不說便是?!?/br> 景寧聽著玉娘答應(yīng),這才起身,也不坐回去,只說博士布置了功課,躬身告退,待得出了椒房殿,帶了貼身的內(nèi)侍匆匆往廣明殿趕,走了不久便抬手將眼角的淚痕抹去。 宮中諸皇子公主,景寧最是與眾不同,旁的皇子公主自有母妃,更別說景琰與景晟,中宮嫡出,驕傲尊貴過與諸兄長jiejie。唯獨他,雖說是中宮養(yǎng)子,可這一個養(yǎng)字,一個親字,便是差之千里,更別說景寧幼時吃過些苦頭,更是敏感些兒,早覺出雖說自家父皇除著母后的椒房殿,哪個嬪妃那里也不去,未央宮中皇后說話遠比乾元帝說話有用些,便是這樣母后依舊不太歡喜。只是這樣的想頭,他也不敢與人說去,只悄悄地在一旁看,看著便是景琰景晟兩個將玉娘圍著,玉娘的歡喜也少。 今日也是,說著他的王府呢,忽然就冒了個死字出來,直嚇得景寧魂飛魄散,苦苦勸了,方叫玉娘改了口,可景寧到底年少,心上依舊過不去,唯恐在椒房殿哭出來,只得匆匆告退,一泡眼淚忍到殿外,到底還是落了下來。 玉娘哪里知道,看著溫柔靦腆,學(xué)習(xí)上平平的景寧發(fā)覺了她的異常,每日里往宣政殿、溫室殿與乾元帝、景晟兩個送些茶點,看回他父子二人批閱奏章之余依舊聽著內(nèi)府局、宗正寺、禮部關(guān)于趙王府的布置,趙王趙王妃的禮服冠帽籌備等,日子倒也平穩(wěn)。 御醫(yī)董明河曾與乾元帝道,乾元帝這病癥到得冬日,受寒氣逼迫,會得加重些,倒是應(yīng)證了乾元帝自家感受,是以對董明河更信任些,將自家身子都交托在了董明河手上。說來董明河仿佛真是個仁心仁術(shù)的,自他獨立為乾元帝調(diào)理身子,幾乎是住在了御醫(yī)署,每日三回診脈,藥方子兩三日就要換一回,又親自熬藥,不許小太監(jiān)們沾手。 御醫(yī)署那些御醫(yī)太醫(yī)們看著董明河后來者居上,能得著乾元帝這樣信任倚重,不免呷醋,私下議論,都說董明河媚上,不想叫董明河聽著了。 若是那些有名的良醫(yī)們,看著御醫(yī)署中人嫉妒他,看在共事份上說不得忍下這口氣去。不想這董明河是才從吳江鄉(xiāng)來的,哪里懂這些相處之道竟是叫他當面啐了回來,道是:“你們也配做醫(yī)生嗎?你們先生沒教你們嗎?病家情況,自身變化結(jié)合了天地五行,可說是瞬息萬變,是以藥方要因時制宜,萬不能一方到底,你們做是甚?!這還罷了,你們哪個學(xué)醫(yī)時不是從煎藥學(xué)起?這火候里也有講究,莫非你們忘了嗎?我真是為你們先生羞愧!哈!哈!哈!”三聲“哈”直叫御醫(yī)署眾人連頭也抬不起來。 這樣的事,自是有人傳了與乾元帝知道,乾元帝好笑之余,倒是對董明河更多幾分倚重。 ☆、第358章 起疑 董明河卻是玉娘在一知道乾元帝有頭疾后就伏下的釘子,那已是遠在景琰出生前的事了。 董明河原叫董大有,其父董勇是當年沈如蘭舊部。董勇早亡,留下孤兒寡母艱難度日,沈如蘭得知后頗多照拂。因看董明河個子矮小,手無縛雞之力,并不能從軍,原想叫他讀書的。不想董明河不喜念書,卻愛往醫(yī)館跑。旁的學(xué)徒要郎中教得幾遍才能準確分辨的藥,董明河在旁聽過一回就能分辨無誤。沈如蘭聽說,親自問過董明河之后,就將董明河從學(xué)館里接回來,厚厚陪送了束脩安排董明河學(xué)醫(yī)。董明河之母湯氏數(shù)年后急病而亡,也是沈如蘭出的殯葬銀子,自此董明河深記沈如蘭之恩。 沈如蘭叫乾元帝處死之時董明河已學(xué)成出師,千里迢迢趕了來,想著沈如蘭救不得,可按例女眷是免死沒入教坊,許人贖買的,便想救沈家小姐一救,不想沒趕到京城,已聽得乾元帝將沈如蘭獨女沈昭華也賜死了,董明河倒也是個有情的,十分驚痛,當時哭倒在埋了沈氏一門合葬的土堆前,叫悄悄來祭的趙騰撿了回去。待得董明河得知沈小姐阿嫮不獨沒死,反要進宮報仇,便愿受阿嫮驅(qū)使,以報沈如蘭深恩。 玉娘懷著景琰時就得知乾元帝患有頭疾,知道是個機會,可當時她不過是個婕妤,雖有乾元帝寵愛,無如位份不如人,手上全無權(quán)柄,又有皇后、貴妃、淑妃等盯著,并不敢輕舉妄動,只好預(yù)做安排。 依著玉娘對乾元帝的了解,一是因楚王此人極識時務(wù),肯與人為善,是以不獨在諸宗室中有些兒威信,便是在乾元帝面前也有幾分體面,若是有他出面,容易得著乾元帝信賴些。二則,楚王夫婦俱都多病,自是需要良醫(yī)。選定楚王之后,玉娘便將楚王府各處產(chǎn)業(yè)一一推算了回,終于將地點定在了吳江,楚王有一百傾良田在這里。 吳江此處土地肥沃,民風(fēng)倒還算得上淳樸,鄉(xiāng)民又熱情,便好落腳。董明河落腳時,原盤算著贈醫(yī)施藥,慢慢地博個名聲,不想天可憐見,叫他遇上了那對母子。依著董明河的本事不難看出產(chǎn)婦不過一時閉過氣去。 一半兒是為著顯示能耐,一半兒也是醫(yī)者父母心,董明河當時將送葬的隊伍攔下,施展能為把產(chǎn)婦救醒,只沒想到產(chǎn)婦將將蘇醒,胎兒就跟著下來,竟還是個活的。產(chǎn)婦的丈夫與姐妹們自將董明河當做了救苦救難的活菩薩,與他磕頭不說,還出力替他揚名,直叫董明河輕而易舉地在吳江站住了腳。 因董明河確有本事,替鄉(xiāng)民們瞧病也肯出力,遇著貧困的不獨不收診金反肯贈藥,便在吳江揚開了名聲,是以雖他是外鄉(xiāng)人,因鄉(xiāng)民們都肯掩護他,五年一回的戶籍盤查中,鄉(xiāng)民們哄鬧之下,連著他的名字寫到了吳江的人口黃冊上去,自此后董明河便成了吳江人士。 待得楚王第三子劉然到得吳江,便是驛丞不將董明河提起,董明河自家也會叫劉然注意著他,又故作個姿態(tài),果然引得劉然對董明河多了幾分信賴,將他帶進了京與楚王妃看疾。董明河到京不久,就將消息送了出來,輾轉(zhuǎn)到了玉娘手上。 待得董明河由楚王薦進了御醫(yī)署,玉娘便施展些手段,輕而易舉地叫乾元帝厭棄了單有信,將他發(fā)落了。依著乾元帝的脾性,即御醫(yī)署的人都愛用個平安方,那打發(fā)去了一個單有信,再要提拔到身邊的,董明河的機會要多上許多,果然又叫玉娘料準。 如今乾元帝日日吃的藥,都是董明河開下的方子,雖每一張方子都由醫(yī)正醫(yī)丞們看過,取藥也要過兩道手,無如煎藥的正是董明河本人,他是個古怪脾氣,且又生了條毒舌,御醫(yī)們吃著他幾回嘲諷,又看乾元帝信賴他,慢慢地誰也不來討這個晦氣:固然乾元帝醫(yī)好了他們無有功勞,可真要出了甚事,有罪名的也不是他們。 待得他們一不來瞧董明河煎藥,董明河就好在藥中做些手腳,卻也不是下甚藥,而是將君臣配伍變動一回,改君為臣,轉(zhuǎn)臣為君,如此一來,看著是有效驗,乾元帝雖依舊偶爾目眩,可到底精神漸漸健旺,頭疾也少犯,卻不知,這是在燒乾元帝的底子,若是這樣吃下去,乾元帝熬不過兩三年。有這兩三年時間,景晟也有十一二歲,這樣大的孩子已通人事,又未到心硬之時,正好將他外祖家的慘狀與他說明,憑著母子情分,不難打動他的心腸。且依著景晟的聰慧,倒也不怕大權(quán)旁落,叫大臣們控制了去。 乾元帝哪里知道這些,看著自家在董明河的調(diào)理下,不僅頭疾少犯,在閨房中繡帷內(nèi)也漸漸恢復(fù)往日雄風(fēng),身子有痊愈的跡象,便一面把重金來厚賞董明河,許他醫(yī)正之位;一面回到椒房殿,又來糾纏玉娘,道是景晟也大了,景琰更到了該慢慢地選駙馬的時候,很該再給他們添個弟弟meimei。卻是在乾元帝看來景琰是個聰明孩子,景晟靈慧更甚,自是覺著這樣的孩子不妨多多益善。 不想依著阿嫮的本心實是不愿為乾元帝生兒育女的,無如她要為嚴沈兩家雪冤,乾元帝是靠不住的,不得不先生了景琰,看著是個公主,這才有了景晟。阿嫮得了景晟,因想著身邊有了兩個皇子,總不能兩個都出了事,便不愿再生育。只是雖有個醫(yī)道上精通的董明河,卻是遠在吳江,只得來逼迫一直照看她身子的楚御醫(yī)。楚御醫(yī)叫玉娘逼迫不過,只得開了絕育藥與玉娘服用。 是以無如乾元帝如何糾纏,玉娘每月的月信總是如期而至。乾元帝口中不說,心上隱約有些失望,自是以為前兩回生產(chǎn)傷了玉娘身子,悄悄地宣了楚御醫(yī)來問,問問有甚法子好調(diào)理得的。 楚御醫(yī)是吃玉娘逼迫不過,方開了絕育藥與玉娘用,自那以后時刻心虛,只怕叫乾元帝知道了,自家性命不保,不想偏是怕甚來甚,果然叫乾元帝召了去問話,一時嚇得臉色變更,身子也有些發(fā)抖。 乾元帝看著楚御醫(yī)這個模樣自然疑問,怒道:“必然是你這個庸醫(yī),只曉得保你自家平安,把平安方子來搪塞!叫朕查出來,仔細你的狗頭!” 楚御醫(yī)聽說,嚇得眼淚也險些落出來,到底不敢與乾元帝明說是皇后不肯再生,拿著他的生家性命來逼迫他,乾元帝待皇后如何,有眼睛的都瞧得明白哩,且還有個太子在,若是這時將皇后出賣,便是在乾元帝手上保住性命,待得他年太子登基,也是個死,連著家人也未必有下場,是以楚御醫(yī)如何敢招承,只推在皇后兩次生產(chǎn),一回小產(chǎn)傷了身子上。 可乾元帝又不是個蠢人,這樣的粗淺的謊言怎么瞞得過他,當時怒氣更甚,指了楚御醫(yī)道:“滿嘴放屁!若是皇后早就傷了身子,這些年來,如何不見你回?!你這樣欺瞞朕,是何道理?!” 楚御醫(yī)叫乾元帝問得冷汗涔涔,想了想,倒叫他憋出話來,大著膽子回道:“臣與殿下說了,殿下不想圣上擔(dān)憂,使臣與她調(diào)理,總以為上天看殿下虔誠,使殿下痊愈也未可知。不想吃了這些年也無效驗,實在不是臣故意欺瞞?!?/br> 這番話倒也和些情理,且像玉娘為人,就叫乾元帝將信將疑起來,只他到底是仔細的人,又是以為御醫(yī)們多是自保為先,不到危急關(guān)頭不肯盡力的,便不大放心。想著自家的頭疾能在董明河手上將要痊愈,且董明河出名倒是在千金科上,玉娘能在他手上好轉(zhuǎn)也未可知,便要楚御醫(yī)將玉娘從前的脈案與藥方交與董明河。 說來,要是楚御醫(yī)真將脈案交在了董明河手上,董明河必定回護一二,無如楚御醫(yī)并不知道此節(jié),自以為脈案一呈上來,依著董明河那混不吝的脾氣必是當場揭穿,自家那里還有活路,可若是說不給,宮中自乾元帝玉娘以下,無論哪個宣了御醫(yī)太醫(yī),脈案總是一式兩份封存的,尋不出借口不給,直急得額角冷汗?jié)L滾而下。 乾元帝看得楚御醫(yī)這樣,疑心大起,從書案后轉(zhuǎn)出身來,大步走到楚御醫(yī)身前蹲下,捏住下頜逼著楚御醫(yī)將頭抬了起來:“你與朕實說了,朕饒你一條性命。”楚御醫(yī)聽著這句,待要開口,再一想素有聰慧之名的太子,當真是左右為難,匐在地上,瑟瑟發(fā)抖。 乾元帝心上大恨,飛起一腳踢在楚御醫(yī)肩上,直將楚御醫(yī)踢得滾了出去,又抖抖索索地跪好,不住地與乾元帝叩頭,辯駁的話卻是一個字也說不來,看著楚御醫(yī)這副模樣,乾元帝便是個蠢的也該明白了,何況他一向聰明,如何猜不出來,能叫楚御醫(yī)瞞住玉娘不能再生育的消息,便是他逼問也不敢說的人,除著玉娘本人,這宮中再沒有第二個! 可玉娘為甚要這樣?便是她傷了身子不能再生育,難道他就會錯待她嗎?不,不是為著這個,那玉娘是為著甚?乾元帝想在這里,心上毫無來由地焦躁起來,連著許久不曾發(fā)的頭疾也發(fā)作起來,疼得比從前那一回都厲害些,眼暈?zāi)垦2徽f,兩耳也隆隆作響,腳下幾乎站立不住,口一張,一口污物就吐了出來。 在乾元帝逼問楚御醫(yī)時,昌盛等人在一旁不敢出聲,待看得乾元帝張口吐出污物,自然驚怕,都涌過來攙扶,又要去宣董明河。乾元帝吐得一口,頭上倒疼得好些,喘了口氣指著楚御醫(yī)道:“將他拿下,等我回來發(fā)落。”說了就往外走,昌盛等人連忙跟上,跟著乾元帝的鑾駕一路往椒房殿去。 鑾駕搖搖晃晃,乾元帝一顆心也隨著鑾駕上上下下,竟就將從前忽視的幾處疑問想了起來,可只要一想,頭就痛得厲害,連著胸口也做起痛來。 ☆、第359章 道破 乾元帝進得椒房殿時,玉娘正靠在窗邊的錦榻上看書,日光斜斜地從窗口射ru,照在她的面龐上,眉宇秀美,睫毛半掩著黑瞳,臉上瞧不出半分喜怒來,看著她這副模樣,再往玉娘手上看去,卻是本《戰(zhàn)國策》,心上就是一嘆, 殿中服侍的諸人與乾元帝行禮問安,不免將玉娘驚動,見是乾元帝,順手將書冊擱在一旁,臉上現(xiàn)了些笑容,下得榻來走在乾元帝面前與他行禮。 若是平常,乾元帝早將玉娘扶住,好聲好氣地問她今兒吃了什么,做了什么,今日卻是看著她拜了下去才探手將人扶住,玉娘是心中有病的,不免有些忐忑,只做個無事人一般地道:“圣上今兒來的早?!?/br> 乾元帝唔了聲,與昌盛并兩個史官道:“都退出去,兩丈內(nèi)不許有人?!甭犞@句,玉娘不禁看了乾元帝一眼,恰乾元帝也瞧了過來。在乾元帝心上,下頭他要問玉娘的話是萬萬不好叫史官們聽著的;在玉娘心上,卻是猜疑乾元帝知道了甚不該他知道的,是以兩個眼光一對,竟是不約而同地轉(zhuǎn)了開去。 領(lǐng)著乾元帝的圣旨,兩個史官與昌盛不得不與椒房殿中服侍的諸人都退了出去,又將殿門也一并帶上。 待得沉重的殿門闔上,乾元帝終于道:“我今日召了楚御醫(yī),你沒甚要與我說的嗎?”玉娘聽見乾元帝這句,整顆心仿佛叫人攥住一般,拿著黑漆漆眼瞳瞧了乾元帝一眼,道:“他與您說甚了?” 乾元帝看著玉娘做出這幅全然不知情的模樣,只覺得仿佛有人拿著把鋸子在鋸他的頭骨,疼得耳中都能聽得到吱吱嘎嘎的聲音,腳下也略有些發(fā)軟,心上更是一沉,待要開口怒斥玉娘恃寵生驕、目無君上,他能立她為后便能廢了她,可到口邊的話卻成了:“我拿著真心待你,你卻一味哄我哩?!?/br> 玉娘見乾元帝臉上赤紅,額角細細密密都是汗,只以為他是惱怒得,將眼睫垂下,一滴淚珠從睫毛間落下,若是從前,乾元帝看見玉娘這般形容,早把心軟了,可今兒想起從前種種來,乾元帝竟有些站不住腳,啞了聲音又說:“我一直以為你荏弱,卻不想許多事里都有你的影子哩?!?/br> 玉娘聽見這句,再顧不得裝模作樣,飛快地抬眼瞧向乾元帝,恰乾元帝也正盯了她瞧,兩個目光又是一對,玉娘正要將雙眼移開,忽然聽著乾元帝道:“景和是怎么回事?” 雖賜死景和是乾元帝親自下的旨意,景和自家也為惡太多,可若沒有玉娘那張仿筆,叫乾元帝以為景和要弒父殺母,乾元帝也未必能下這個狠心,是以驀然聽著乾元帝這句,玉娘立時知道事泄,不由自主地將臉上的嬌柔收了起來,心上念頭電轉(zhuǎn),要尋個脫身的借口來。 雖還是那雙剪水雙瞳,只那眼瞳里再無半分柔情,乾元帝一顆心益發(fā)地下沉,口中仿佛含了黃連一般。卻是乾元帝來椒房殿的路上,忽然想起此事。說來玉娘把仿筆扔在景和書房,卻是有個致命的漏洞,只是那時乾元帝叫憤怒迷了雙眼沒想著罷了。 若是景和當真以為玉娘是該誅殺的妖后,如何書房中會懸了她的畫像!雖沒描摹出五官形貌來,可那身姿風(fēng)儀一看便知。筆意如書法、琴音一般是瞞不過人的,能將個人畫得這般神似,可見畫這畫像的人將這畫像中人何等眷戀。景和心上念著玉娘,又怎么舍得要殺她,而那張寫滿詛咒之言的紙,已燒得殘破,又團得一團皺,字跡也有些扭曲。當時以為是景和發(fā)泄之作,如今回頭再看,只怕是有人陷害。 而景和在王府時,誰能進得他的書房做這等手腳?唯有景和叫他關(guān)入永巷,趙騰將整個吳王府看住之后,才好動得手腳。而趙騰曾是沈如蘭心腹,不能沒見過阿嫮。當時他二十來歲,阿嫮也正當豆蔻。 看著玉娘將臉上的嬌媚收得干干凈凈,乾元帝慢慢地抬起手來摸在玉娘臉上,口角竟是露了些笑意:“玉娘,趙騰幾時肯聽你的話的?也是為著這張臉么?” 乾元帝這句仿佛霹靂在玉娘頭頂炸響,玉娘臉上倒也笑了起來:“您說什么,我聽不懂呢。什么這張臉?” 乾元帝這時的神智也清明了起來,手往下一伸扣住了玉娘的手腕,用力帶入懷中抱?。骸坝衲?,我當日虧得沒叫趙騰去搜檢景和的書房,若是叫他去了,我也許就永遠不能知道,我的好兒子竟是愛慕我的皇后。你真該瞧瞧那兩幅畫,可都是你。他即戀慕你,又怎么能將你罵成那般?你不妨猜猜,咒罵你我的那紙是打哪里來的?” 要說玉娘能將乾元帝與趙騰兩個的心思都揣摩得清楚不說,又一卦算出數(shù)年去,實在是冰雪聰明。只她滿心都在計算上,且景和又數(shù)次與她做對,是以玉娘竟是不曾想到景和竟還有這樣齷蹉的心思,即羞且怒,臉上都有些發(fā)青:“我怎么猜得到呢?圣上當日實不該賜死景和,可沒處問去了?!?/br> 乾元帝把雙眼盯在玉娘臉上,玉娘的眉眼漸漸地與阿嫮重合起來。不,不,她們哪里是一個人!阿嫮早死了,而玉娘有身份有來歷,還有個和她相像的親娘哩。乾元帝忍著頭上劇痛閉眼喘了口氣:“那你為甚將再不能生育的事瞞了我?” 玉娘也一般盯著乾元帝瞧,想著董明河曾言道,因如今用的那些藥的關(guān)系,乾元帝的頭疾已受不得刺激,若是刺激深了,難免發(fā)作,發(fā)作以后會得如何,連著他也不知道哩,許是昏迷幾日,許是再也不能醒,總是兇多吉少。從前因著景晟尚小,離不得乾元帝扶持,玉娘還想乾元帝多撐兩年??裳矍扒奂匆褜λ鹆艘尚?,又知道了趙騰與景和的事,他不是個蠢人,與他時間想一想,只怕甚都要想明白,也只得孤注一擲了。 玉娘想在這里,慢慢地將背挺直了,看著乾元帝一笑,依舊是眉眼彎彎,雙眼中仿佛能滴出水來,緩緩湊近乾元帝,在他耳邊輕聲道:“您知道我為甚不能生育嗎?是因為,我逼著楚御醫(yī)給我用了絕育藥,因為我不想再給你生孩子呀,這您都不知道嗎?!?/br> 玉娘的聲音又輕又柔,可聽在乾元帝耳中,仿佛是一連串炸雷在耳邊炸響,不由自主地將玉娘推開,腳下踉蹌地往后退去。玉娘看著乾元帝這樣,一步步地跟過去,依舊是笑吟吟的模樣,輕聲道:“您這樣看著我作甚?莫不是不認得我了?您再瞧瞧,我是誰哩。” 這眉這眼,這說話時驕矜的神態(tài),仿佛是阿嫮重生,乾元帝心口疼得喘不上氣,兩耳隆隆作響,身子也搖搖晃晃起來,待要喊人進來,口張了張,卻是提不起氣來。 玉娘看著乾元帝站立不穩(wěn),又逼近一步,與乾元帝貼面站著,用輕得乾元帝傾注全部精神才能聽得到的聲音道:“您知道每回和您做那事時,我想的是什么嗎?”玉娘抬手摸在乾元帝項邊的脈博上,“在這里扎上一簪子,您可就活不成了。”話音才落,還不待玉娘抽身后退,乾元帝已轟然倒了下來,將她壓倒在地。 阿嫮起先以為乾元帝是氣得瘋了要將她掐死,乾元帝卻是一動不動,玉娘大了膽子側(cè)過頭去瞧了眼乾元帝,卻看他雙眼緊閉,臉上白得紙一般,連著雙唇也沒了顏色,仿佛是死了一般。玉娘心頭猛地一縮,也不知是甚滋味,頓了頓慢慢地探出手去在乾元帝鼻下一試,倒還有些許呼吸,心上一時天人交戰(zhàn),是喚人還是不喚。正在玉娘躊躇時,就聽著門外金盛道:“圣上,殿下,太子殿下求見?!?/br> 玉娘閉了閉眼,再張開時,已是滿眼的淚,帶了哭聲道:“元哥兒,元哥兒快宣御醫(yī),你爹爹摔了?!彼暁獠⒉豁懥?,因金盛是貼在門上回的話,倒是隱約聽著些,只覺玉娘語帶哭聲,就驚慌起來,轉(zhuǎn)臉對一旁的景晟瞧了眼。 景晟恰是從宣政殿過來,因他儲位穩(wěn)固,自有內(nèi)侍為著奉承,將乾元帝與楚御醫(yī)說了回子話而后便臉帶怒氣地往椒房殿去的事告訴了他知道。景晟唯恐父母起了爭執(zhí),立時就趕了過來,不想到得椒房殿,正看著原該在內(nèi)殿服侍的宮人內(nèi)侍都在外殿等候不說,連著左右兩史官也在,便覺著不好,使金盛過去通傳。 金盛聽著的,景晟自然也聽著了,只以為父母果然起了爭執(zhí),便上前兩步道:“爹爹,娘,兒子能進來么?”玉娘聽著景晟聲音,閉了閉眼,珠淚滾滾而落,又道:“快進來,你爹爹暈了?!边@回景晟聽得明白,顧不得眼前是母親的寢殿,雙手用力將門推開,也是乾元帝摔得極巧,正摔在四足鼓腹案后頭,景晟只瞧見乾元帝露出雙足來,一動不動地匐在地上,他哪里曉得自家母后叫他壓在身下,當時帶了內(nèi)侍們往內(nèi)沖。 因景晟沖在最前,先瞧見自家母親叫父親壓在身下,正張了淚眼看過來,他雖是年小,也知道這情景瞧見的人越少越好,當時便道:“金盛留下,余人都出去?!苯鹗⒁搽m落后景晟幾步,到底是個成年人,高上景晟許多,也將乾元帝與玉娘的情景瞧在眼中,好在他是個無根之人倒也不覺尷尬,聽著景晟說話,先回身將跟了進來的宮人內(nèi)侍都驅(qū)趕出去,復(fù)又將殿門關(guān)上,這才折回來與景晟兩個一起來扶乾元帝。 待景晟將乾元帝從玉娘身上拉起,往他臉上看去時,看著自家爹爹雙眼緊閉,仿佛連著呼吸也斷了的模樣,心上只往下沉,忙將乾元帝扶到床上躺好,一面返身來扶玉娘,才要吩咐金盛去宣御醫(yī),卻叫自家娘親將袖子扯住,就聽得自家娘親哭道:“元哥兒,這可怎么辦。” 作者有話要說: 感謝 我是思想寶寶之母扔的一顆地雷 ☆、第360章 有罪 景晟便是再聰慧果人,少年老成也是個不足十歲的孩子,哪里知道真情與假意。又素來以為自家母后溫柔典雅,這時看她哭得惶切,倒是只以為玉娘是叫乾元帝忽然昏倒嚇著了,心中害怕。景晟打小叫乾元帝、景寧等叮囑了要孝順娘親,是以一面從袖中取了帕子來去擦玉娘臉上眼淚,一面做個大人模樣道:“娘,你莫怕,爹爹從來康健,想是犯了舊疾,才會如此。御醫(yī)來了就無事了。您這樣哭,叫爹爹聽著了,可是叫他著急呢?!闭f著,一眼看見金盛依舊站在一旁,不由把眉頭皺了道,“你這奴才,殿下嚇慌了,你如何不去宣御醫(yī)?這還要人教嗎?” 金盛彎了腰,一面唯唯連聲,一面偷眼去看玉娘,卻見玉娘微不可見地點頭,這才走了出去。 因乾元帝從前來椒房殿,常不叫史官們跟進。是以當他今日叫史官留在殿外,又將宮人內(nèi)侍們趕出時,史官們也不覺著異樣,只以為帝后兩個又有私房話要說。在門外等候時倒還互瞧了眼,暗嘆謝皇后手段了得,都這些年了,依舊與乾元帝情深意重。不想變起俄頃,乾元帝竟就在寢殿中倒下,史官便要記錄皇帝言行,無旨意也沒跟進皇后寢宮的道理。 好在說來因乾元帝素有頭疾,史官們?nèi)杖崭谒磉?,自然知道。這是其一。其二,且這個謝皇后是乾元帝心愛的,力排眾議將她扶上后位,自她立后,六宮形同虛設(shè);太子雖年少,卻能跟著乾元帝上朝,可說是儲位穩(wěn)固,他們母子應(yīng)該全無謀害乾元帝的情由,許是乾元帝舊疾發(fā)作。是以兩個史官們倒也不怎么著急,只在寢殿門外等候。 片刻之后椒房殿內(nèi)侍總管金盛臉帶憂色地走將出來,自走來請問。金盛聽說,臉色憂色更甚,將殿內(nèi)情形說與兩位史官知道,更加油添醋地將皇后哭得如何傷心,如何惶然無主說了回,又跺足嘆息了幾聲,方去宣董明河。 史官們面面相覷,乾元帝病重,他們做史官的合該駕才是,只是到底皇帝在皇后寢殿中,若是不得皇后宣召,他們不能入內(nèi)。因是職責(zé)攸關(guān),史官們遲疑著到了寢殿門前,往內(nèi)一瞧,果然看著乾元帝倒在榻上,雙母目緊闔,生死不知。而皇后與太子,一個坐在榻邊,把羅帕捂著臉正在哀泣,太子景晟負了手在榻邊疾走,不時往榻上看去。 玉娘把帕子捂面,起先是借著帕子掩護,好偷偷打量乾元帝狀況。看乾元帝閉目倒在床上,臉若金紙一般,若是不細看,幾乎看不出胸口起伏,恍若死人一般。便是玉娘心上再恨乾元帝,可與他到底這十數(shù)年相處下來,叫他如珠似寶地待著,哪能一絲兒沒有動搖。心上正有些兒酸澀之際,忽然聽著腳步急響,卻是珊瑚急急走了進來,道是:“殿下,自高貴妃以下,諸位娘娘貴人聽著圣上病倒,都在殿外求見哩?!?/br> 卻是金盛即宣董明河,自是瞞不了眾人。自高貴妃以下聽著乾元帝在椒房殿病倒,紛紛過來探望,雖乾元帝后宮中嬪妃不多,可也架不住都涌了來,一眼看去,卻也不少。好在只她們無旨進不得椒房殿,只得在外等候。珊瑚看得這樣,自進來回稟。 玉娘聽說,有意要試景晟,自家先不開口,拿眼去看景晟。景晟聽說,眉頭就是一皺,與珊瑚道:“胡鬧!父皇還未醒哩,她們是什么人,都涌了來成什么話!她們即關(guān)心父皇陛下,便叫她們在殿外候著!”說了,又看玉娘,玉娘緩緩點頭。景晟想了想又道:“母后,將哥哥jiejie們也喚了來罷,您看如何?” 高貴妃與竇淑妃雖是位列三夫人,到底不過是嬪妾,更遑論其他妃妾,這個時候哪有她們站的地兒。而便景晟是太子,景淳、景寧、寶康、和嘉、柔嘉、幾個,一樣也是乾元帝兒女,父親得病,兒女們在榻前守候,乃是應(yīng)有之意。 玉娘聽著處分得當,自是答應(yīng),使珊瑚傳旨。珊瑚這里出去頒旨,恰與帶了董明河趕來的金盛擦肩而過。 又說依著董明河的計算,乾元帝且要拖上幾年呢,忽然聽著金盛來說,道是乾元帝在椒房殿倒下,人事不知,一時也有些兒驚訝,因看著是金盛來,只以為玉娘要救乾元帝性命,當時拎了藥箱子,腳不點地地趕到了椒房殿。 才到椒房殿前,看見殿前廣場上匯集了十數(shù)個妃嬪,看得他來,有幾個就要上來說話,嚇得董明河把頭一低,跟了金盛進得殿內(nèi),只聽著身后有一婦人的聲音道:“你們這是做什么?御醫(yī)還沒請脈呢,能知道甚?!便是御醫(yī)請脈了,也是你們問不著的,還不退開些!” 董明河進得椒房殿內(nèi)殿,偷眼看去,卻見玉娘端端正正坐在鳳榻前,臉上有哭過的模樣,一雙眼中卻是平靜無波,心上陡然一沉,先過來給玉娘與景晟兩個請安,就聽著玉娘道:“董御醫(yī),你快瞧瞧,圣上與我好好地說著話呢,怎么這就倒下了,將我嚇得一點主意也沒有。你若是看不好圣上,我必不答應(yīng)?!闭f得這句,又把帕子舉來捂了臉,做個哭泣的模樣。 這話聽在景晟耳中,自然是玉娘叫乾元帝忽然病倒嚇著了,倒還勸道:“母后,您這樣著急,叫董御醫(yī)怎么能安心請脈。” 董明河卻是知道怕是哪里出了岔子,所以玉娘反話正說,暗示他不能叫乾元帝再活,當下口稱領(lǐng)旨意,擱下藥箱子跪在鳳榻前與乾元帝請脈。當他手才搭在乾元帝脈上時,心上陡然就是一驚。乾元帝脈息即快且亂,忽急忽慢,忽重忽輕,全無個章法說頭。他便是有意要乾元帝命的人,到底也是個醫(yī)家,摸著這樣的脈息,竟是起了幾分爭強好勝之心。不待他開口,又聽玉娘在一旁哭道:“都是我的不是,我不該瞞著他。早告訴了他,何至于此。若是圣上有甚,我便是罪人?!?nbsp;董明河聽見這句罪人,后心沁出冷汗來,頓時將心思都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