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節
云娘是余姨娘所生,余姨娘是個美人兒,不然也不能叫謝逢春瞧上眼,云娘臉龐兒像了她,是個瓜子臉,五官卻似了謝逢春。好在謝逢春面目也清楚,生在女孩子身上,更多柔媚,是以一般是個秀麗佳人,比之英娘與月娘都要美貌許多,今日又是杏子紅的衫子緋紅裙,雙丫髻上繞了米粒大的金珠與珍珠間隔串成的鏈子,更稱得肌膚如雪,眉目如畫。 謝顯榮本是一腔怒氣,驀然瞧著云娘臉龐兒,臉上倒是和緩許多,看著云娘口稱哥哥拜了下來,放平了聲氣道:“坐罷。”云娘哎了聲,搖搖擺擺直起了身,在一旁坐下,悄悄地對謝顯榮看去一眼,見謝顯榮看過來,忙將目光躲了開去。 說來因謝顯榮生了張端正面龐,平日又少有言笑,云娘見他多少有些兒怕。今日因她聽著鹿鳴浮萍兩個提著趙騰,知道他是青年高位的將軍,又生得戰神一般威風凜凜的樣貌,到底還年少,心上哪有不好奇的,故此悄悄掩在廊下觀看,才看著趙騰出來,果然是一副將軍風范,還不待她再看,就見謝顯榮跟在后面,忙躲了開去,正自惴惴的時候,聽了謝顯榮喚她過來,哪有不害怕的,這時見謝顯榮面色尚和,才悄悄地把心放了一半。 又聽謝顯榮道:“明兒殿下要回來了,因你少見殿下,不知殿下為人的緣故,我有幾句話吩咐你。”云娘聽了這句,臉上才現出一絲笑容來,忙道:“是,大哥哥請說。”轉而又笑道:“我小時候與嫂子進過兩回宮,見過殿下呢。殿下又溫柔又美貌。” 謝顯榮口角微微一動,笑道:“殿下雖是溫和,到底上下尊卑已定,你只拿她當殿下敬就是了。”云娘聽說,只不明白如何自家姐妹要這樣生疏,口唇微微翕動兩下,到底不敢開口詢問,把頭點了點。謝顯榮將茶盞端起,喝了口又問云娘道:“你方才出來作甚?” 云娘不提防謝顯榮竟是問著這個,一下直起了身,瞪大了眼將謝顯榮看著。她到底年少,生得又秀麗,因而不獨不顯得慌張狼狽反有幾分可愛,謝顯榮看在眼中,臉上也露了些笑容:“趙將軍,少年高位,人物也出色,怨不得你好奇。” 云娘想起倉皇間見著的趙騰樣貌,臉上就紅得透了,纖手搓著裙帶,囁嚅道:“我只是聽人說他有來歷,一時有興,以后再不敢了。” 謝顯榮對馮氏瞧了眼,馮氏會意,便做個回護的模樣道:“世子,四meimei還小呢,你嚇她作甚!”又端了個笑臉兒與云娘道,“你去罷,明兒要早起呢。” 云娘聞言朝謝顯榮瞧了眼,見謝顯榮點頭,如聞大赦一般,歡歡喜喜地道:“是,哥哥嫂子早些安歇,meimei回去了。”轉身就走。 看得云娘走遠,馮氏方問謝顯榮道:“世子,您與四meimei提那趙騰作甚?”謝顯榮道:“趙騰青年將軍,圣上又倚重,日后還能高升,有甚不好?”馮氏這才恍然,謝顯榮竟是動了將云娘嫁與趙騰的心思,想了想,方與謝顯榮道:“只怕不妥哩。”緩緩與謝顯榮解說了回。 說來趙騰此人年少英挺,位高權重不說,早早死了母親,又與生父恩斷義絕,女孩子嫁過去便不用瞧公婆臉色,自家就能當家作主,這是其一;其二,趙騰此人克制守禮,聽說莫說家中無有妾室通房,便是那等煙花地也不見他去過,這般年紀,只怕還是個童身。這樣的人把來做女婿,只消女孩子不要太蠢,只能把日子過得順暢。是以頗多夫人太太將他看做佳婿。哪曉得這趙騰竟是生了個鐵石心腸,無論哪家提親,哪個做媒,一律回絕,毫無回旋余地,漸漸地就有趙騰有隱疾,不能人道的傳言。那些夫人太太們這才絕了將趙騰招為女婿的心思。 只是謝顯榮到底是男人,平素又端正嚴肅不說,且他是乾元帝的大舅子,趙騰又是乾元帝心腹,人瘋了才到他面前說這等新聞,是以謝顯榮并不知情。這時聽馮氏說了,只覺十分荒唐,笑道:“家中有無有妾室通房,這倒是瞞不了人,可去沒去青樓楚館的,哪個十二個時辰地盯著他了?” 馮氏臉上一紅,道:“妾不過那么一說。就是無有隱疾,年紀也太大了些,只怕云娘不喜歡哩。雖云娘比月娘好性上許多,可趙騰也不比齊瑱肯忍氣的。”謝顯榮把鼻子一哼,朝著門外一揚下頜:“我們家如今雖是鮮花著錦一般,可你也瞧著了來求親的都是甚人?一個個都無甚實權,趨炎附勢之徒罷了。倒是趙騰,為人也算剛直,素得圣上倚重,未來必有前程,云娘配著他,倒是他委屈些。且殿下眼下雖得圣上喜愛,日后如何哪個知道?庶子年長而嫡子幼弱,總是隱患。” 馮氏細想果然有理,因有護國公府的前車之鑒,因而遲疑道:“前護國公府也想招趙騰做女婿哩,惹得圣上不喜歡,這會子我們家驀然提著,只怕圣上也要多想。”謝顯榮笑著拍了拍馮氏的手道:“多慮了,他們如何同我們比?且李家繞過了圣上,這樣詭譎,可見立心不正,也怨不得圣上惱怒。” ☆、第314章 再見 李源意欲把孫女兒李瑯許配與趙騰,原算不得錯處,若是李氏一族中有人聰明些,合該親自去求乾元帝,憑乾元帝答允或是不答允,倒顯得心懷坦蕩。不想他們犯了糊涂,竟是私下由李氏庶人以皇后的身份請了媒人與趙騰言說,偏將最該知道的乾元帝繞了過去,乾元帝動怒也是應有之義。是以謝顯榮即動了要將云娘許配趙騰的心思,立時就拿穩了主意,待得玉娘省親時先探過玉娘口風,若是玉娘那里首肯,再由他親身去求一求乾元帝,便是籍口也是現成的,因趙騰來承恩公府檢索,叫云娘見著了趙騰的面兒。云娘正是豆蔻年華,戀慕趙騰這樣的英武兒郎,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雖玉娘與謝顯榮是嫡親的兄妹,如今謝顯榮到底算是外臣,輕易見不著玉娘,便是能見著,宮人內侍也有許多,只能奏對,哪里能說著家常話,只得把他的盤算細細與馮氏說了,又與馮氏道:“你總能近殿下的身,仔細問著,若是殿下喜歡,你來告訴我,若是不喜歡,也一樣要告訴我知道。” 馮氏滿口答應,又與謝顯榮道:“妾知道了,您看要不要引云娘與殿下見一見呢?”謝顯榮道:“見甚。殿下要見的又不是她。明兒叫殿下見著她才要緊。”馮氏點頭,忽然嘆息道:“妾當日見著孟姨娘時,她正是盛年,端的杏靨桃腮,柳腰蓮步,一雙眼水汪汪地,說話行事又張揚些,便以為是個心大的,哪里想到她倒是個識得大體的呢。” 為著孟氏樣貌與玉娘相似,若是依舊把她留在小庵堂中,叫宮中的人看著,再聯想到玉娘身上,雖算不得禍事,到底也生口舌,是以馮氏與謝顯榮商議了,在神武營的軍士入府前夜便將孟姨娘挪了出來。 說來也巧,馮氏所住臥房中有一處夾道,夾道平日掩在拔步床后,也只有馮氏與謝顯榮,并馮氏兩個心腹丫頭知道。夾道后有一間暗房,僅容得一床一椅,十分窄小,連著轉身也難,卻是個藏人的好去處,是以便將孟姨娘請了來。馮氏本以為,孟姨娘入庵堂實乃為情勢所逼,如今要她入這么個去處,只怕要翻臉,哪里知道孟姨娘將暗室打量一回,倒是點了頭,安安分分地住下了。 因此馮氏多少有些驚訝,是以在謝顯榮提著孟姨娘時感嘆了回,不想謝顯榮只是哼一聲,并未接口,馮氏看著謝顯榮這樣,也就住了口,又請謝顯榮早些安歇,預備明日早起接駕的。謝顯榮擺手道:“哪里睡得成,父親是個不管事的,母親又有些不分輕重,說不得你我辛苦些,過了明日再歇也是一樣。” 馮氏聽說,笑著答應,又與謝顯榮把次日的安排對了下,看得并無甚差錯,又親往廚房查驗了番,看廚房里□□都以齊整,七孔灶點著火,高湯的香氣滿溢,這才點頭,又勉勵了一番,這才回房,只是到底不敢睡,只怕一睡下就誤了事兒。 又說宮中玉娘因向著明日就能見著從前的大將軍府,心情忐忑下也是難以安枕,不時地翻來覆去,直擾得乾元帝也不能睡。乾元帝待著玉娘也算好性兒,看著她睡不安枕,以為她近鄉情怯,不獨不惱,還把她連人帶被子一塊兒抱在懷中,溫聲安慰道:“你這是作甚?回家看看罷了,何至于此。你若是這樣不愛惜自家身子,我倒是后悔答允你省親了。你乖乖地睡一會,也就天亮了。”又把手摩挲著玉娘玉背,這才哄得玉娘緩緩睡去。 到得辰時初刻,珊瑚過來請玉娘起身,服侍著更衣沐浴。勸著玉娘用了些早膳,又奉上皇后冠服,伺候著穿戴了,正要往前殿拜別,乾元帝身邊的昌盛就過來了,見著玉娘已裝束齊備,忙上來行禮,堆了笑道:“奴婢見過殿下,圣上命奴婢伺候殿下。” 玉娘聽著昌盛的話,眉頭不可見地微微皺了皺,臉上依舊帶些笑,只道是:“圣上還有什么旨意么?”昌盛也不起身,笑說:“圣上口諭,殿下不必過去辭行,早去早歸也就是了。”這那里是什么旨意,倒仿佛是尋常夫婦,妻子要回家省親,做丈夫的舍不得妻子久留母家,在妻子還沒出門前便殷殷叮囑:“早歸矣。”濃情蜜意,可見一斑,是以昌盛待著玉娘更是謙恭。 乾元帝這番話叫昌盛當眾說來,玉娘不得不做出一副歡喜的模樣,把袖子舉來遮一遮面,道是:“起來罷。”昌盛這才起身。乾元帝即命昌盛來伺候玉娘,玉娘便將金盛留下,使他照應元哥兒,才踏出椒房殿,便看著椒房殿長長的漢白玉石階下站著個黑盔紅纓的男子,窄窄的臉龐,細長雙眼,垂眼看著地上,不是趙騰又是哪個。 阿嫮再沒想著能在椒房殿前見著趙騰,腳下不由一頓,轉臉與昌盛道:“神武營乃圣上扈從,無旨不敢擅用。”昌盛哪里知道阿嫮與趙騰之間的糾葛,只以為謝皇后是見著神武將軍意外,還賠笑著道:“殿下放心,這是圣上特令神武將軍隨扈,以保殿下平安。”玉娘這才點了點頭,把眼光從趙騰身上挪開,方看著未央宮中的妃嬪婕妤等在門前等候。 諸妃嬪們看著玉娘現身,齊齊拜道,口中道:“妾等恭送殿下。”玉娘將諸人看過一遍,又把眼光在高貴妃臉上停留了回,臉上露了些笑容:“有心了。”這才緩步踏下石階。 看著玉娘踏下石階,趙騰口稱著“殿下千歲”率身后的神武營軍士跪倒在地,看著玉娘足踏描金如意云紋頭的青舄鞋一步步慢慢地從面前行過。待行到趙騰面前時,阿嫮到底站下了,輕聲道:“有勞趙將軍。” 趙騰自看著阿嫮現身,心上就百味糾結,即想看看她如今的模樣,又怕見著阿嫮,露出端倪來,叫人疑心,沒的連累了阿嫮,只得把眼盯著足下,雙耳卻聽著阿嫮動靜,忽然聽著阿嫮與他說話,語聲溫和,猶如從前,一時竟是忘了答話,好在他身后跪著寧嶠,輕輕扯了下他戰袍,趙騰方回過神來,依舊垂了頭道:“臣奉圣上旨意,伺候殿下出宮,不敢當殿下問候。” 寧嶠聽著趙騰這句,不住地扼腕,暗道趙騰糊涂。他倒是未疑心著其他,只以為趙騰自恃是戰將出身,立有赫赫戰功,不甘伺候后宮,方才冷淡如此。可謝皇后是哪個?她是乾元帝明旨冊封,拜祭了天地宗廟冊立的皇后,更是深得帝心,又有兩子傍身,若是無有意外,日后就是太后。若是得著她的青眼,就有兩代帝王的關照句,勝過多少辛苦。是以看著趙騰毫不在意的模樣,恨不能將趙騰扯下來,自家頂到前頭與謝皇后說幾句話,好叫謝皇后記得他,無如他是趙騰副將,軍中等級森嚴,且輪不著他出頭,只得在后嘆息。 又說交卯時,承恩公府就忙碌起來,。馬氏與馮氏各有誥命,早早地按品大妝,又把云娘與寧姐兒兩個帶在身邊。寧姐兒還罷了,年紀幼小,自然是長輩們說甚她聽甚,十分乖巧。云娘卻是將將有些兒懂事的年紀,平日又少了管束,略活潑了些,馬氏唯恐她沖撞了玉娘,倒惹得一家子為她擔驚受怕,是以拎了她在身邊,翻來覆去地囑咐了幾回。 云娘來前是叫馮氏叮囑過的,自是不敢與馬氏強嘴,只是點頭答應,馬氏看云娘順從聽話,這才罷了。因聽著承恩公府長史在門外回話,說是殿下的鸞駕還未出未央宮,馬氏等得不耐煩,心上又忐忑,便要尋些話來說,馮氏與云娘只得喏喏。 馬氏說了回,因馮氏提著謝驥未來是要承爵的,不能應舉的話,馬氏就把已中了秀才,將要鄉試的廣平伯次子陳陽想了起來。依著馬氏來看,柏夫人是個溫和的性子,陳陽也是有貌有才,云娘一庶女,若不是仗著皇后是她jiejie,再攀不上這門好親。好在馬氏如今國公夫人做得久了,也知道含蓄些,因與云娘道:“你乖乖地,只消殿下喜歡你了,她只得你這么個meimei,還能不照應你嗎?一道賜婚懿旨,你何等風光,哪個能蓋過你去。” 云娘臉上頓時紅透了,廣平伯夫人柏氏來的幾回,馬氏都叫了她出來陪客,那位柏夫人回回拉著她的手與她說話,十分和氣的模樣,云娘就有些兒知覺,知道自家父母有意將她許與這位柏夫人的兒子陳陽,從前云娘心上倒也愿意,可偏昨兒叫她見著了趙騰,又叫謝顯榮提了幾句趙騰,云娘心上就起了別樣的心思。 論起年歲樣貌來,許是陳陽能勝過趙騰,可比起身份氣勢來,陳陽與趙騰比就差得遠了,廣平伯有嫡長子嫡長孫,且嫡長子陳暉已請封世子,陳陽也只好從科舉上出身,便是叫他一路舉人進士中上去,要叫她能有個夫人誥命,沒個十來年也成不了。哪比得上趙騰,如今就是正三品的將軍。 ☆、第315章 應景 只是這樣的心思云娘哪里敢往外露半個字,只垂了頭不出聲。馬氏哪里知道云娘心思,只道她是害臊,還要說幾句,要她哄玉娘喜歡,只消玉娘肯開個口,哪怕不賜婚哩,廣平伯府也得把承恩公府高高供著。便是這時就看著門簾子一動,洪mama急匆匆進來,臉上倒滿是笑,對了馬氏福了福:“夫人,國公爺使長史來傳話,宮中傳出信了,殿下鸞駕已出了未央宮。” 馬氏忙站起了身來,急匆匆就要往外去,才到得門前,忽然站下,轉臉問馮氏道:“阿驥呢,阿寧呢?”馮氏扶著馬氏的胳膊道:“阿驥到底是男孩子,年紀也不是很小了,若沒殿下旨意,不好帶了來的,阿寧又太小些。”云娘扶著馬氏另一邊的胳膊,為著奉承馮氏,也笑道:“母親不用著急,等殿下來了,稟過殿下,再喚他們來請安也是一樣的,自家侄兒侄女的,殿下哪能計較這些。” 馮氏聽云娘說得不象,趁著馬氏不備瞥了眼云娘,云娘叫馮氏瞧了這眼,哪里敢再出聲,垂了頭與馮氏一塊兒將馬氏扶了出去。因她說了這話,馮氏心上便不敢將她配與趙騰,先不說趙騰性情難以捉摸,云娘未必能討得他的歡心,倘或叫玉娘知道云娘這脾性,多半兒也不會開口。 只是這當口卻也不是想這些的時候,馬氏、馮氏、云娘三個立在承恩公府門前等候,又過得大半個時辰,方看得皇后鸞駕過來。馬氏等忙跪倒接駕,就有內侍過來雙手將馬氏扶住,含笑道:“殿下口諭,今日是自家人見面,夫人免禮。”馬氏謝過玉娘恩典,這才起身,又從內侍肩頭看去,卻見玉娘端坐在鳳輿之上,正看過來,正想笑一笑,只覺衣袖叫人輕輕一扯,立時明白過來,躬身退在一側,就看著內侍們抬著鳳輿進了公府正門。 內侍們正要往前行,就聽皇后身邊的執事宮人珊瑚道:“殿下口諭,緩行。”又道,“承恩公世子夫人何在?”馮氏聽說,忙越過馬氏行到鳳輿前,伏地道:“妾在。”珊瑚又道是:“殿下想知道公府各處名稱,請世子夫人代為解說。” 馮氏領旨稱是,玉娘的鳳輿她自是不能上的,只好隨行在鳳輿邊,一路指點解說。馬氏與云娘隨行在后。只是憑馮氏說得如何用心,鳳輿中的玉娘始終不出一聲,不免叫馮氏心上忐忑不安,只以為自家哪里說錯了話,這才叫玉娘不喜歡。 又說玉娘自到了承恩公府門前,心上就跳得厲害。聽著馮氏解說,一面細細觀看,雖自謝逢春等入住,已將從前布置改動過,可也依稀可見從前的大將軍嚴勖胸中的丘壑,一時之間咽喉處癢得厲害,長吸了幾口氣,放才把到了唇邊的悲聲忍住,行到承恩公府正堂福厚堂前下輿時,依舊面色不虞。 馬氏等人哪里知道玉娘不喜歡的緣故,只以為玉娘是因為看不著孟姨娘這才不喜歡,馮氏還罷了,馬氏到底不喜歡,可也不敢露出痕跡來。 一時玉娘換了燕居常服出來,在主位坐下時已是面色如常,先把依舊肅立的馬氏、馮氏、云娘等一一看過,臉上略露一分喜色,與馬氏道:“母親,嫂子請坐,今日譬如我是回娘家,不必如此拘謹。”馬氏笑一笑,奉承道:“這是殿□□恤,妾等本分還是要守的。”口中雖如此說,到底還是坐下了,偷看玉娘臉上平和,乍了膽兒道:“敢問榮王殿下可好?自冊封禮后,妾還沒見過哩。那時殿下是叫保姆抱著行禮的,那樣一點點大,已會看人了。”說著比了個長短。 玉娘心上急欲見一見孟姨娘,哪里耐煩與馬氏說這些,只道:“元哥兒還小,圣上不放心他出來。”馬氏忙道:“是呢,是呢。殿下金尊玉貴的,到底小心些兒好。”玉娘唔了聲,轉臉將云娘看了看,問馮氏道:“這是四meimei?多少年不見,倒是長大了。”馮氏聽說,忙推云娘與玉娘見禮。 玉娘受了云娘的禮,又命賞。珊瑚便使宮人將早備下的一套十三件花鳥魚蟲頭面送了上來,云娘正要拜倒謝恩,玉娘已笑道:“今兒只許家常,很不必行此大禮。”使宮人將云娘扶起,又與馬氏笑道:“舉止有度,母親教導得好。” 馬氏聽著玉娘夸贊云娘,心中得意非常,到底知道玉娘如今是皇后,她的夸贊不是白受的,到底謙遜了幾句。玉娘含笑不語,又傳了謝顯榮一雙兒女來見,一左一右拉了謝驥與寧姐兒,夸贊了回,又考問了謝驥學業,勉勵道:“你雖不能舉業,可念的書到底是你自家的。” 說來謝驥不獨面貌像謝顯榮多些,性情上更是相像,很肯用心念書,聽著自家皇后姑母的話,倒是深有同感,臉上滿是嚴肅之色,認認真真地點了頭道:“姑母教誨得是。”玉娘又轉向寧姐兒問道:“寧姐兒告訴姑母,你會些甚?” 寧姐兒尚小,比景琰也大不了幾歲,依舊是一團稚氣,看打扮得神仙一般的姑母夸贊哥哥,頗有些兒不服氣,這時聽著問她,忙放開玉娘的手,白白胖胖的小手努力地從自家袖子里抽東西。寧姐兒身上的大紅真緞衫兒做的是小口,她生得白胖,袖子又窄,掏了好一會也不見掏出甚來,自覺在姑母面前失了顏面,急了起來,小臉兒漲得通紅。因她活潑伶俐,平日頗得謝逢春喜歡,性子養得嬌,一急之下,黑黢黢的眼里掛了淚,一副兒要哭出來的模樣。 馮氏看在眼中,哪能不急,只怕寧姐兒哭起來沖撞了玉娘,叫她不喜歡。玉娘難得見回家眷,一旦存了不喜歡的心思,自然難以扭轉,日后可還怎么指著玉娘尋門好親,正要上來攔阻,卻看云娘已起了身,疾步走到寧姐兒面前,蹲下身來把寧姐兒的手握了,素白的手指在寧姐兒袖口掏得兩掏,就抽了條帕子出來,往玉娘面前遞過去,臉上笑道:“殿下,寧姐兒會做帕子了。” 玉娘看著云娘這樣,眉間微不可見地一皺。她身后的宮人自是時刻留意著她的神色,見她臉上略露不喜歡,忙潛出來在云娘手上接了帕子,轉奉與玉娘。玉娘這才接了,抖開一看,一方白羅帕的一角上繡了朵小小的花兒,隱約可辨是朵芙蓉,因與馮氏笑道:“這年紀,也算難得了。”說著將帕子親手遞回了寧姐兒手上。 馮氏看著玉娘這樣才放了心,賠笑道:“性子太嬌了些,險些兒沖撞了殿下。”玉娘微微笑道:“小呢,大些就好了。”卻是對云娘看也不看一眼。 云娘本以為自家往前哄住了寧姐兒,即奉承了皇后jiejie,又討好了大嫂,哪里曉得皇后這邊理也不理,馮氏那里也是依樣畫葫蘆,拋得進退不得,臉上漲得通紅,到底知道不能哭,素手中握了帕子,顫巍巍立在一旁。 玉娘見過謝顯榮與馮氏一雙兒女,這才與馮氏道:“我在宮中時,久聞玉帶河邊的那片桃林有魏晉風。”馮氏忙命使女們將一雙兒女帶下,與玉娘笑道:“殿下來得巧,如今桃花正好,妾愿為殿下引路。”玉娘便立起身來,珊瑚與秀云兩個左右將她扶了走下首座,兩旁侍立的宮人內侍們待要跟上,叫玉娘止住了,指了辛夷與夜茴兩個隨行,又與余下的人道:“我去去即回,爾們在此等候。”宮人內侍們齊聲領旨。 馮氏在側前方引路,玉娘叫珊瑚與秀云扶了,隨在馮氏身后,馬氏與云娘兩個正要跟上,玉娘已道:“母親,叫四meimei陪著你在此稍等。”馬氏倒也無可無不可,唯有云娘,一心要奉承玉娘,好討得她喜歡,哪成想玉娘一些兒顏面也不給她,到底年少,心上多少有些委屈。好在究竟還知道些規矩進退,并不敢露出很久來,還堆了笑臉道:“是。殿下放心,妾必定伺候好母親。” 雖玉娘不叫馬氏等隨行,馬氏與云娘依舊將玉娘送到門前,母女兩個正要折返,一瞥間就見馮氏與玉娘在前,那位神武將軍趙騰率了八位軍士隨扈在后,日頭映在趙騰身上的紅袍上,彷如烈火一般,云娘腳下仿佛叫人定住了,一時竟是挪不得半步。 再說馮氏心知玉娘說的要看桃林,多半兒是要去見孟姨娘。好在昨兒自趙騰等撤離,她已將孟姨娘挪回了小庵堂。是以先引著玉娘往桃林去。 陽春三月,柳色正青間隔著桃花正艷,遠遠看去似圖似畫,明艷非常。走到近前,才能看得這些柳樹桃花,都有海碗粗細,樹根處虬結,顯見得已種了許久了,正是當年大將軍府遺跡。 阿嫮本以為見著外祖父留下的遺跡,自家總是喜歡多于傷心,哪成想見著這片桃柳林,便將外祖父嚴勖想起,嚴勖二榜進士出身,中庶吉士,入翰林,點巡撫,也是出色文臣。一旦投筆從戎,棄文轉武,雖不好說是決勝千里,卻也是運籌帷幄。這樣一員干才能人,卻因著莫須有的罪名死在一杯毒酒之下,大將軍府飛灰湮滅,族人死的死,散的散。當真應了那句: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心上自是酸楚難言。又想:她從未來過這里,看著這樣景色,尚且悲痛,姨母兒時生長在此,再見此景,還不知怎樣難受哩。 想在這里,阿嫮更不能忍耐,因怕人看著她臉色,瞧出端倪來,便將臉側了側,不想這一轉側,正與趙騰眼光對上。 叫趙騰看得這一臉,玉娘便定了神,臉上也鎮定如常,轉向馮氏,道是:“我略有些倦,附近可有歇息之處?”馮氏自是知道玉娘這是要去見孟姨娘,忙笑道:“有呢,離這不足百米有一處小庵堂,原就預備著伺候殿下稍歇的,打掃得十分潔凈,還請殿下移駕。” ☆、第316章 委屈 作者有話要說: 孟姨娘跪坐在觀音像前的蒲團上,將一百單八顆念珠緊緊攥在掌心。自延平二十七年十一月嚴家遭難,她就淪落到了教坊,原也是尋過死的,只是沒死成,而后就叫個婦人收買了去,遠遠帶到了東安州,從此世上再無大將軍嫡次女嚴佩瓊,只有倚紅樓的粉頭胭紅。因老鴇姓個孟,她便隨了老鴇的姓,嚴姓,這一世也無顏再提起。等遇著謝逢春肯替她贖身,孟姨娘便從了,連粉頭都做過,外室又如何? 再后頭她與謝逢春有了玉娘,粉團一樣的孩子,孟姨娘看著她才算是活了過來。可為著馬氏悍妒,孟姨娘不得不將玉娘送去甘露庵寄養,一年才能見得幾回,縱然孟姨娘有一片疼愛之心,可玉娘叫庵堂的姑子們拘束得怯懦寡言,便是與孟姨娘獨處,也不怎么開口,竟是親近不起來。 饒是不能親近,玉娘到底是孟姨娘血中的血,乍然聽著玉娘落入甘露庵后的深潭中,孟姨娘也是魂飛天外,急急趕到甘露庵,卻遇著了昔日大將軍嚴勖的幾位部下。孟姨娘也不知父親那些舊麾下是如何尋著她的,尋著她時,還帶了個奄奄一息的女孩子,雖在垂危,可那眉那眼,多像長姐。 緊閉的黑漆木門“噠噠”響了兩下,而后便是“吱呀”一聲,孟姨娘慢慢地張開雙眼。身后一條身影慢慢地走近,便是孟姨娘看不著人,只憑余光也覺著寶光照人,又有一股子冷梅香氣,這是阿嫮來了吧。 (上接作者有話說) 阿嫮真是個聰明孩子,不過數年就將護國公府連根拔起,又能將乾元帝哄得對她死心塌地地立她為后,膝下也有了親子,待得乾元帝一去,這大殷的天下自然是有得集了嚴沈兩家精血的孩子稱制,哈哈,延平帝劉策!乾元帝劉熙!若你們底下有知,可惱不惱呢?! 阿嫮獨自進得庵堂,木門在她身后闔上,將諸人都隔絕在了外頭,不過數丈方圓的靜室里只余玉娘與孟姨娘兩個。一站一坐,好一會子,阿嫮才開口道:“姨母,他們對你可還好。” 孟姨娘慢慢地轉過頭,將阿嫮看了回,臉上帶些笑容地探出手:“好孩子,來坐。”阿嫮應了聲,緩步走過去,在孟姨娘身邊盤膝坐了,對孟姨娘臉上看了會,見孟姨娘脂粉不施,鉛華未御,臉兒上黃黃,可一雙眼卻是閃亮,口角邊還帶些笑容,倒象是沒吃著辛苦的模樣,這才道:“謝顯榮還是個明白人,沒叫你吃這委屈。” 孟姨娘將阿嫮的臉摸了摸,輕聲道:“好孩子,我不委屈,只是委屈你了。”阿嫮微微一笑,側了螓首與孟姨娘道:“您胡說什么呢。當時我就說了,若是叫我成功了,沈家,嚴家復興有望。若是我事敗,不過一身耳。穩賺不賠的買賣,為甚不做?如今您再看看,可不是賺了。” 阿嫮臉上雖在笑,可雙眼中珠淚到底滾滾而下,一滴一滴俱都落在真紅色常服上,仿佛洇開的血漬。 孟姨娘將阿嫮的手握住了,又抬手替她抹去腮上的淚跡:“將眼哭腫了,出去可怎么說呢?”阿嫮哈哈了幾聲,冷笑道:“他知道呢!李源那個老匹夫參劾我即是阿嫮,他是起了疑心的,遣使將我們查了通,如今他知道我有個做過粉頭的親娘呢,馬氏與我,不過是冒名罷了。今兒來見你,他雖未明旨答應,卻也是首肯的,不然,馮氏等人怎么肯安排!” 這番話聽得孟姨娘刺心不已,一面是阿嫮的如履薄冰,戰戰兢兢,縱然有一日沉冤得雪,這可憐孩子又怎么快活得起來;一面是她從前不堪,便是有一日嚴家得以昭雪,她又有什么面目做回嚴佩瓊呢?倒是阿姐有沈如蘭護著,雖是早早身故,到底是干干凈凈的。 阿嫮看孟姨娘不出聲,知道她感傷身世,將孟姨娘的手握緊了道:“姨母,您等著。我能做得玉娘,您就做不得其他人么?我總能叫您做回堂堂正正的嚴家后人。” 孟姨娘聽說,臉上露出一絲笑容來,輕聲道:“是了,姨母信得過阿嫮。”又因知道阿嫮脾性,最是睚眥必報,不然也不能走這條路,怕她遷怒在一雙兒女身上,勸道,“只是那兩個孩子,到底也有你的骨血。”阿嫮放開孟姨娘的手,慢慢走到一旁,不置可否地道:“我這一去,不知何時再來,您保重。”說著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孟姨娘原本還想問一句:“玉娘可尋著沒有。”可看阿嫮這幅形容,哪里敢問出口來,更怕從阿嫮口中聽著什么了不得的話來:親生兒女尚且能利用,何況從未見過的表妹呢? 待得黑漆木門一開,阿嫮又成了玉娘那副軟綿綿如楊柳迎風的模樣,臉上雖隱約有些淚痕,更如梨花著雨一般地嬌柔欲墮。 馮氏守在木門前,看著玉娘走出來,忙過來接了,仔細覷著玉娘神色,見她并無不悅,尤不放心,還表白道:“這庵堂妾命人仔細伺候的,日夜都有供奉,絕不敢輕忽。”玉娘忍了忍氣,向馮氏微微傾過身去:“再周到些。”馮氏連忙答應。玉娘這才點了點頭,率先走在前頭,行過趙騰身邊,腳下不由自主地緩了緩。 趙騰原以為阿嫮要與他說話,扶著刀柄半垂下頭,哪里知道阿嫮腳下更不停頓地走了開去,只得率人跟上。 又說玉娘才進得福厚堂,諸宮人內侍等已上來接著,簇擁著玉娘進了正堂,在首座坐了。馬氏與云娘兩個這才過來,馬氏先笑道:“殿下可走累了?” 玉娘將馬氏看了看,唔了聲,道是:“母親請坐。”馬氏這才坐下。云娘因方才惹得玉娘不喜歡,并不敢坐,聽玉娘這樣,忙道:“殿下,臣女會敲腿哩,母親腿上不爽利,都是臣女服侍的。”玉娘臉上這才有了些笑容,與云娘道:“自家姐妹,無需這樣,坐罷。”云娘瞥一眼馮氏,看她微微點頭,這才坐了回去。 玉娘這才將謝逢春與謝顯榮父子兩個提了一筆。昌盛在一旁伺候,聽見謝皇后提起父兄來,這才出來將謝逢春與謝顯榮父子兩個請進來與玉娘請安叩首。玉娘雖無多少閑心應付這父子二人,無如當著昌盛的面兒,不得不做出一副感傷的模樣來,把袖子掩了面,哀哀哭幾聲,只嘆父女兄妹們分隔,等閑不能相見。 又因玉娘自在小庵堂見過孟姨娘,就把這些年的悲憤委屈都勾了起來,一口氣堵在咽喉處,直欲吐出,這時索性借機哭將起來,直哭得凄凄切切,如杜鵑啼血一般,連著馬氏與馮氏兩個聽了也覺酸楚,不禁陪著落淚。 謝逢春忙叩首道:“殿下千萬保重鳳體,努力報答皇恩,勿以老臣為念,則老臣于愿足矣。”謝顯榮亦跟著相勸,表了一番忠心,一面對立在一旁抹淚的馮氏遞出眼色去。馮氏只得收了淚,過來幫著宮人們勸慰玉娘。 玉娘哭得好一會才算是氣略平,把掩面的帕子收了,又由宮人服侍著進了內堂,重又梳洗更衣了番,復又出來。 馬氏因看時辰不早,便道:“殿下,酒席業已齊備,您在哪里用膳?”玉娘哭得這一場,只覺身心俱疲,哪里有胃口,擺了擺手,連口也懶怠開。一旁的昌盛看著謝皇后顏色蒼白,心上先吃慌了,乾元帝指了他隨行服侍,若是皇后有個甚,回去莫說是功勞了,只怕內侍監的位置都要叫擼了去,是以忙湊近玉娘身邊道:“殿下,您可還好?” 因乾元帝知道玉娘身子虛,便是往承恩公府來亦是指了兩個御醫隨行,昌盛便要去請御醫,叫玉娘止住了:“回宮。”昌盛忙答應了,將玉娘口諭傳了出去。 謝逢春等再想不著玉娘竟是一口膳也不用就要回去,聯想著她是才從孟姨娘那里出來,出來便哭成這樣,莫不是孟姨娘與她說了甚,惹得她不喜歡了?只是這樣的話,莫說是無人敢到她面前提,便是孟姨娘那處,也不敢輕易動問。 因看玉娘要回宮去,謝逢春、謝顯榮、馬氏、馮氏、云娘五人只得跟著送出來。 才出福厚堂,云娘就看著神武營的軍士們一個個盔甲閃亮,器宇軒昂地守在門前,其中那位神武將軍竟是立時看了過來。云娘心上先是一跳,臉上也微微有了些紅暈,把頭垂了下去,轉瞬間又覺著趙騰瞧的并不是她,再抬頭看去,卻見趙騰果然把眼看在皇后身上。 云娘是情竇初開,又對趙騰有些兒心思,竟是叫她看出趙騰的眼光異常,一時間心上唬得厲害,險些站不住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