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節
只消謝逢春與謝顯榮不插手,齊瑱不將端哥送回去,難不成月娘還親自上京搶不成。是以齊瑱聽著謝顯榮這話,滿心喜歡,站起身來,走在一邊對著謝顯榮做了個長揖。 謝顯榮坐著受了齊瑱的禮,又指著座頭與齊瑱道:“你先坐。”齊瑱坐下,臉上帶出些笑來,與謝顯榮道:“長兄有甚指教?” 謝顯榮將齊瑱看了回,暗中嘆了口氣,這齊瑱倒是個會念書的,可惜是個聰明面孔笨肚腸,遠不如懷德精明。旁的不說,只說他圖一時之快,將月娘留在陽谷城就是大錯。外頭雖傳說是月娘賢孝,可明白些兒的哪個不明白,這是齊瑱與月娘不和睦。做人丈夫的與有來頭的嫡妻不和睦,反捧著個小妾,外頭多少人背后笑他竟還不知道,還以為有了乾元帝那道旨意便是過了明路,萬事大吉了。這樣的人,可不是糊涂人!萬不好叫他再留在京中。 可謝顯榮以己度人,只怕自家貿然說了叫齊瑱自請外放,齊瑱因此懷恨,鬧出什么事來,因此有心使齊瑱自家提著要外放。便將齊瑱上下打量了幾眼,微微笑道:“到得明年,你庶吉士三年任滿就要選官了。咱們圣上是個明君,多半兒會叫你任個實差。即任了實官兒,有些事兒少不了要做妻子的出面交際,你是預備著接月娘過來還是由你翠姨娘出面?” 這話兒倒是問到了齊瑱心上的隱憂來,若是以齊瑱的心思來說,他是叫月娘鬧怕了的,不愿再見著她,可夫人娘子們之間交往從來都是正室嫡妻,哪有妾室出頭的?旁的不說,夫人娘子們哪個愿意與個妾室交通,就是皇帝的妾,也有人不愿意給臉的,何況是他。便是他齊瑱不怕丟這個人,御史也不能放他過去。可月娘為人魯莽任性,是個慣會闖禍的。莫看她如今有縣君誥命,可在京都,這樣的身份又算得了什么呢?縱然月娘有五品誥命在身,京都的誥命夫人還能少了嗎? 好在齊瑱雖有些兒糊涂,卻也不是個蠢人,轉眼也就明白了,直與謝顯榮道:“若是選官,弟愿赴外任。”這話正中謝顯榮下懷,偏他官做得久了,便是十分中意的事,也要推脫一二,當時就道:“外任辛苦,你可要想明白了。” 齊瑱就道:“弟想明白了,到時還請長兄盤桓一二。若是弟放了外任,便好將月娘接過去,旁人只看著她縣君的身份也要容讓一二,這才保全得我們夫妻。” 謝顯榮心上滿足,臉上還是做了個惋惜的模樣,嘆道:“你即計較已定,我也不好強你。倒是外任雖辛苦,你若實心公干做些兒政績出來,到時連著令堂也好有一封誥命,豈不是光彩。”這話說得十分冠冕堂皇,仿佛真心替齊瑱盤算一般。 齊瑱臉上卻是喜動顏色,原來齊瑱自月娘得了縣君誥命之后,便憂慮母親顧氏彈壓不住,要受月娘的烏氣,謝顯榮這番說話正是切中了齊瑱心思,齊瑱竟是長身而起,對著謝顯榮又長長地做了個揖,道是:“弟謝長兄教訓。” 謝顯榮臉上笑道:“你是我妹夫,我還能害你嗎?”要說謝顯榮實情算是真真的裙帶官兒了,若不是乾元帝愛護玉娘提攜她娘家人給她做臉,謝顯榮便是有干才也不能從中進士起,只短短五年光陰,便做到了從三品的大員,多少有干才的官員,只為時運不濟,到致仕也做不到三品哩。可饒是這樣,如今真敢看輕謝顯榮的人倒也不多,這都是謝顯榮為人妥帖周全,公事上精明厲害,竟是一絲錯也挑不出來,這樣的人要哄齊瑱自然是輕而易舉。 齊瑱從謝顯榮口中得著主意,歡歡喜喜地同謝顯榮吃了酒,回到家中修書將承恩公府答應了不管瑞哥的事告訴了齊伯年。 齊伯年與顧氏得著這個信兒,果然將答應英娘的事放在了一邊,月娘一心巴望著將瑞哥接回來,頂好那翠樓不放心一塊兒跟了來,母子兩個都由她揉搓,到時什么氣都出了。正是滿心期盼的時候,卻看顧氏將接人的事拋在了一邊,自然不肯答應,徑直去問顧氏,卻叫顧氏一句:“縣君若是不喜歡,只管請令尊為你做主。”給堵了回來。 便是月娘任性暴躁聽著這話也知道必是父兄不肯管這事,齊家方敢如此出爾反爾,又氣又恨,卻是拿齊家無可奈何,便是英娘聽說,也唯有一聲嘆息。這是旁話表過不提。 又說謝顯榮哄得齊瑱動心要自請外放,心滿意足地回在承恩公府,彼時吳王景和早已回去了。謝懷德見著他,便將他與景和說的那些話都告訴了謝顯榮知道。 謝顯榮想了想,因問謝懷德道:“吳王可曾見過旁人了?她出來走動過沒有?她身邊的婆子的嘴可要管好了。”謝懷德便道:“我去問過,莫說是她了,便是她跟前的婆子,也沒出門一步。” 這話說得正是孟姨娘。孟姨娘自在乾元帝面前露了一面,叫乾元帝知道玉娘實則是她的孩子之后,便在承恩公府后院的新設的小佛堂里閉門不出,身邊只要了一個不識字的婆子服侍,若不是月月要銀米香燭供奉,承恩公府里便象沒這個人一般。馬氏起先看著孟姨娘還有些刺眼,到如今看孟姨娘猶如活死人一般,絲毫不為從她肚子里出來的玉娘做了皇后而她沒有絲毫奉贈不快活,馬氏倒也平心靜氣起來,還與馮氏梁氏道:“她也服侍了你們公公這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但凡她要什么,給看她就是。我們家還缺這些嗎?” 馬氏以為孟姨娘識相,謝逢春到底對孟姨娘有些真心,自是覺著她可憐可愛,只看馬氏如今肯照拂孟姨娘,這才罷了。 可在謝顯榮與謝懷德兄弟兩個眼中,孟姨娘著實是個狠人。她將玉娘寄在馬氏名下,甚風光都是馬氏的,自家半分兒也撈不著,從前那樣妖夭囂張的孟姨娘竟能一聲不出,不獨一聲不出,更是吃齋念佛去了,對自家真可謂十分狠心。對自家都能狠得下心的,那對旁人呢?是以謝氏兄弟便使人悄悄地看住了孟姨娘清修的小佛堂,只怕謝逢春知道了不喜歡,瞞著他罷了。 今日景和一來,謝氏兄弟兩個不約而同地想起了孟姨娘。聽著孟姨娘不曾出來,謝顯榮點了點頭,到底不放心,又道:“吳王這樣親和我等,必有圖謀,殿下那里還是要告訴她知道,好叫她有個預防的好。” ☆、第264章 明白 謝逢春聽著兒子們的話,猶道:“我只不明白,吳王還想著甚呢?若是圣上有意立吳王為儲,便是心愛皇后,不肯委屈她,可也不會降淑妃為婕妤,叫吳王母子們沒臉。”謝逢春雖是無甚知識,母親是孩兒的臉面倒還是知道的。他為著這倆個兒子,縱然與馬氏險些兒反目成仇,在外頭也肯給馬氏做臉。以己度人,自然知道乾元帝根本沒將吳王這個兒子看在眼中。 謝懷德便笑道:“父親,您這就不知道了,身為皇子,離著大位只有幾步之遙,心自然就大了,這倒也不好說吳王甚。只是即有心與儲位,還整日價弄這些小巧手段,不曉得展露才能風范,好叫圣上喜歡,大謬。說句大不敬的,便是叫他做得皇帝,也未必是個明君哩。” 那位吳王只曉得將眼光盯在后宮,一心想將人踩下去,好顯出他聰明能干來。卻不曉得討得乾元帝才是關鍵所在,他肯護著你,自然會替你周全,他若是無意與你,憑你作甚,不過是白費力氣罷了。想吳王也是久受名師熏陶,竟連這些也不明白,倒也可嘆。 謝顯榮臉上微微一笑:“你莫非忘了延平年間的事么?便是先帝朝,也不太平哩。咱們圣上,生性仔細,不肯叫皇子們蹈前事覆轍也是有的。” 謝懷德因而笑道:“倒是慈父了。” 他們弟兄兩個說話,瞧著是在夸乾元帝慈心,實則卻是說著乾元帝秉性多疑,連著兒子們也信不過,不肯叫他們歷練,以至于好好的孩子,長與深宮婦人之手,養出了一身婦人氣來。以吳王景和的聰明來說,若是早些兒接觸政事,也未必不是個厲害角色。 謝逢春并不是很聽得懂兒子們說話,心上到底記掛著玉娘雖做了皇后,可無有親生兒子,便算不上穩當,便是她如今椒房獨寵,可誰又知道日后如何呢?椒房殿從前的主人的例子活生生地擺在眼前,謝逢春便是沒念過甚書,也心生警惕。是以打斷了謝氏兄弟們的說話,只與謝顯榮道:“你叫你媳婦兒與殿下說,旁的都是虛的,如今先生個太子才要緊,有了太子,咱們家才有日后哩。不然,叫旁人的兒子做了皇帝,她以為她那個太后坐得穩嗎?” 謝顯榮臉上堆笑道:“兒子知道了。”又與謝懷德兩個換過個眼神,雙雙告辭出去。出得福厚堂,謝懷德先與謝顯榮道:“哥哥,萬不可使嫂子與殿下說那些話,倒叫殿下心寒。”謝顯榮道:“這是自然。” 一時兄弟倆分別,各自回房。馮氏早已卸了嚴裝,換了家常裝束,她本生得容色平常,如今年華漸逝,人比之從前豐滿了些,倒是雍容了。看著謝顯榮回房,便揮退了丫鬟們,親自上前服侍謝顯榮更衣凈面,待得謝顯榮坐下,馮氏先奉上茶來,輕聲與謝顯榮道:“妾聽著今兒吳王殿下來了,你和二叔都不在,我與夫人急得,虧得國公爺靈醒,知道叫二叔回來。” 這話兒說得頗有點子意思,粗粗聽著不過是說些閑事,若是細辯,謝顯榮才是承恩公世子,謝逢春不叫他,反將謝懷德喊了回來,再聯想起謝懷德從來得父母偏愛,焉知謝逢春不是更看重次子的意思。 謝顯榮將馮氏的手拍了拍:“父親也叫了我的,叫事耽擱了。”馮氏聽說,臉上微微一紅:“妾知道了。”謝顯榮將馮氏的手一拉,扯她坐在身邊:“我知道你的心,可你也不是無知愚婦,該知道朝廷名器可由不得父親母親做主。” 馮氏聽這話就知道謝顯榮這是說她多想了,臉上紅得更深了,囁嚅道:“世子說的,妾自然明白。只是父親母親從來偏愛二叔,若是生出什么糊涂念頭,使得你們兄弟離心,可是親者痛仇者快了。” 說來也難怪馮氏憂心,她當時正陪在馬氏身邊,來傳話的丫頭又將話傳不清不楚地,只說是吳王造訪,國公爺請了二少爺回來陪客。馬氏還笑道:“你們父親是個沒見過世面的,縮手縮腳地沒的叫人笑話,好在二郎是個聰明的,有他在,我也放心了。” 馮氏心上當時就是一沉,自她嫁到謝家,早看明白,謝顯榮雖是長子,在馬氏心上卻是遠遠比不過謝懷德的,雖如今謝顯榮做得了世子,可謝懷德娶的卻是兵部尚書之女,又與宗室聯絡有親,再有父母偏心,日后如何,誰又能料得到呢。 因此謝顯榮回來,馮氏便含蓄地提了一筆,不想叫謝顯榮點破了心思,臉上頓時紅透了,十分尷尬。 謝顯榮倒也不惱,只淡淡與她道:“便是父母們糊涂了,二弟可不糊涂。咱們家這個爵位本就是幸進,若是殿下日后還能再進一步,少不了二弟的好處,二弟何用爭?若是殿下不能成事,這個爵位也不牢靠,爭來作甚?咱們家如今看著烈火烹油一般,可根基不牢,正是要自家兄弟同心協力的時候,你那些話,日后休得再說。” 馮氏與謝顯榮成婚以來,也算得上舉案齊眉,幾時叫他這樣不留情面地教訓過,且聽著謝顯榮的話,也知自己是多心了,又羞又愧,禁不住掉下淚來:“妾糊涂了,虧得世子教訓。妾日后定與弟妹好生相處。” 謝顯榮臉上這才顯出笑容來,將馮氏的手拍了拍,“你明兒遞帖子求見殿下,將吳王來造反的事與殿下提一筆。”又將景和與謝懷德的話說了與馮氏知道。 馮氏細細聽了,又與謝顯榮復述了回,看著謝顯榮點了頭,思忖了回又問:“弟妹那里要不要說一聲呢?”謝顯榮道:“你明兒晨省時問一問。”馮氏點頭答應。 次日早晨,馮氏送得謝顯榮上朝,再轉到馬氏房前,彼時梁氏也已到了,看著馮氏過來,先笑道:“嫂子。”馮氏到底不慣背后說人閑話的,且還沒說成,猛然見著梁氏,就有些尷尬,臉上微微一紅:“你來的早,我倒是遲了。” 梁氏為人細心,察覺馮氏容色與往常有異。梁氏曾聽謝懷德言說過,謝顯榮與馮氏兩個舉案齊眉,且謝顯榮身邊一無小妾,二不蓄婢,是以看著馮氏臉帶羞色,正在疑惑,里頭馬氏已起身,丫鬟們出來請她們,這才丟開手去。 馬氏做得了幾年貴婦,也曉得了些貴婦的做派。京中的貴婦人們自然不能個個瞧自家兒媳婦順眼,可再不順眼也沒在瑣事上拿捏兒媳婦的。譬如晨昏定省,數日一回也夠了,日日來往的,固然孩子們不得閑了,可做婆婆的也不自由,何苦來哉。 再有婆婆梳洗,哪個夫人太太身邊不是丫鬟如云,也很用不上兒媳婦。兒媳婦們自家愿意服侍著婆婆梳洗,那是兒媳婦們孝順,把兒媳婦當丫頭使的,那是鄉野村婦。 馬氏本就自愧出身,聽著這樣的話,怕叫人說她到底是商戶出身,沒教養,愈發警惕起來,梁氏她本就不太敢招惹,如今連著馮氏也放了過去。每日只在用膳時,叫馮氏與梁氏兩個安箸布個菜,自后便可各自回房了。 今日馬氏因知道馮氏要進宮,見著她倒還笑問:“你不是要去見殿下,怎么還在這里呢?”馮氏就笑道:“母親慈心,已寬縱了我們,我們更該乖覺孝順些才不辜負母親。再者,媳婦想著弟妹也好些日子沒見過殿下了,可要不要一塊兒去呢?” 說來謝懷德也將景和來過的事與梁氏提過。與馮氏不同,梁氏少年時隨著舅婆臨安候夫人進過幾回宮,略知幾位殿下性情,聽著景和名字,就冷笑了聲道:“像他娘哩,瞧著文雅謙和,一肚子心眼兒。也是他時運不濟,遇著了咱們殿下,不然倒是真不好說。” 謝懷德聽著梁氏這話自然要問詳細,不想梁氏臉上似笑非笑地道:“我聽著你聲口,你頗瞧不上吳王,此大謬。大儒博士們可是贊過他有見地的,難不成大儒博士們還不如你們兄弟有見識嗎?他至今尚未領實差,你叫他往哪里去展現長才去?此其一。再有,從前圣上偏愛高氏母子,若是他露出崢嶸來,且不說圣上喜歡不喜歡,高貴妃頭一個不能放他過去,為著自保,也只有韜光養晦的。如今高氏母子式微,如今宮中一共三個皇子,若沒了咱們殿下擋在面前,自然顯出他們母子來。是以他的手段雖不甚光明,卻也不好就說錯哩。” 謝懷德不意從梁氏口中聽到這番說辭,細想竟也成理,不由對梁氏刮目相看:“好娘子,不意你有此見識,為夫佩服,佩服。”梁氏笑笑道:“你與世子所說也是道理,我不過是怕你們看輕了他,著了他的道,才將些許淺見說與老爺知道。難得老爺不嫌棄我見識鄙陋。” 謝懷德便笑道:“我哪里是那樣小氣的人。明兒大嫂正要進宮,你隨著她一塊去,大嫂說漏了甚,你也好描補描補。” 梁氏如今也知道了馮氏為人,外頭看著寬厚溫柔,內里是個有盤算的,自家這樣貿貿然上去,只怕就要多想了,便與謝懷德道:“不與大嫂說了一聲,怕是不太好。”謝懷德道:“我回頭與哥哥說一聲就是了,大嫂那里無礙的。”梁氏想了想,這才答應。 到了今日不意馮氏竟是自家提了出來,自然順勢答應,與馮氏笑道:“嫂子有好事就想著我,真是好嫂子。”馮氏佯怒道:“若是不想著你便不是好嫂子了?”梁氏笑說:“世子與我們老爺是對親親熱熱的好兄弟,我與嫂子要不作對親親熱熱的好妯娌,可也太對不住他們了。” 馮氏聽著梁氏這句,才算是松了一口氣,臉上笑了開來,待得看著馬氏動了筷子,便與梁氏一塊兒告退出來,各自回房按品大妝,預備著進宮。 ☆、第265章 其妙 說來,謝氏兄弟都算得上為人謹慎,自玉娘得寵之后便與謝逢春道:“盛寵之下必有積怨,多少人盯著玉娘看,巴不得她犯錯,咱們家沒甚幫得上手的,就更不該給她惹事。”使謝逢春出面,約束著自家親眷故舊們,不許他們行事猖狂,連著馮氏與梁氏妯娌兩個也是無事不進宮。 說來玉娘是深得帝心的皇后,若是能在她跟前說上話兒,與自家前程便是不能有裨益也不會有甚壞處,因而每日投貼求見的外命婦頗多,倒是少有承恩公府的,是以今日金盛在一沓子請求覲見的帖子中看著有承恩公世子夫人馮氏的名帖,便知有事,將馮氏的帖子擱在了最上頭。 說來也巧,今日遞帖子的外命婦中沒甚要緊人,玉娘便將她們都放在了一邊,宣了馮氏梁氏覲見。 如今馮氏與梁氏進宮來,聲勢便不同往日,行走間遇著的宮人太監們個個含笑,一路行到椒房殿,早有小內侍腳不點地地往內傳報,片刻,就聽著一聲宣,馮氏與梁氏兩個互看了眼,整頓了衣裳斂息肅容而入。 見著玉娘,妯娌兩個恭恭敬敬拜了四拜,便聽著玉娘說了聲賜坐,這才起身,在一邊的錦凳上挨邊坐了。因是馮氏的帖子,馮氏又是長嫂,便由著她先開口,只笑問:“殿下這一向可好?母親日日掛念殿下,只是年紀老大,行動不便,不能親來,使妾代問殿下安。”玉娘道:“勞母親記掛,你回去與父親母親說,只消家中闔家人人均安,我也就喜歡了。” 馮氏聽著這話,自是明白玉娘這是要他們好生照顧著孟姨娘呢,忙起身道:“說,妾謹領旨,不敢有負殿下關愛。” 玉娘擺手道:“一家子說話,很不必這樣拘束,倒弄得君前奏對一般。”馮氏與梁氏兩個均起身道:“是。”這回坐下,就有宮人們奉上茶來。 梁氏想了想,笑道:“妾許久不見寶康公主了,公主可長高了許多罷,母親在家也常念著,只恨不能相見。”玉娘眼光先在梁氏身上轉了轉,點了點頭,笑說:“這孩子鬧騰的利害,拉著阿寧尋她爹爹去了,不然也叫你們見見。” 梁氏是在曾外祖母平安大長公主身邊長大的,聽慣了平安大長公主講說宮中軼事。平安大長公主曾道是:“皇子皇女們加起來有多少,父皇又只有一個,便是皇子們,他也未必個個都上心,何況是公主,更是不容易叫父皇記著了。只一聲父皇就將父子們的情分拉得遠了。”平大長公主說這些話時,將眼光放得遠遠地,許久不曾出聲。 梁氏只以為曾外祖母累了,不想平安大長公主又輕聲道,“也有喚爹爹的,父皇愛她什么似的,哥哥弟弟們都比她不過。”那時的梁氏不過七八歲,聽著這句也不甚在意,直至今日聽見玉娘閑閑一句“她爹爹”,方知當年平安大公主話中未盡之意,更知玉娘母女兩個怕是比傳說中更得圣心,頓時安心許多:只消有乾元帝回護玉娘,莫說吳王羽翼未豐,便是吳王有些氣候,又怎么同乾元帝抗衡。 雖梁氏心上略略放心,可到底不敢瞞著玉娘,便笑道:“原來公主同五殿下在一處。”馮氏聽著梁氏將景琰比出來,先以為梁氏是搶著奉承玉娘,心上略有不喜,正要說話,就看著梁氏瞟過來一眼,忽然福至心靈,便接口笑道:“殿下素來慈愛,把五殿下視如己出,妾說句膽大的,便是同母出的兄妹也就這樣了。” 梁氏立時接口笑道:“說來妾今日隨著嫂子進宮,正是求殿下瞧著一母同胞的份上替您二哥哥周旋一二。”說了,做出副含羞帶愧地模樣將謝懷德與景和說的話在椒房殿中轉述了回,又道是,“妾竟不知他是這個輕狂的人,非拉著殿下說筍怎么煮好,蕈怎么辨別,這不是班門弄斧么?虧得吳王殿下氣量寬厚不獨沒與他計較,還親自請了國公爺與世子到殿下納妃之日往吳王府吃酒去。妾心上更愧了。” 說來自乾元帝將景和放出來,就有人暗中將景和綴上了,一舉一動都落在了人眼中,且他往承恩公府去又不曾瞞人,是以景和還沒從承恩公府出來,玉娘這頭就收到了消息,只不知景和做的甚事而已。這時聽著梁氏這番話,玉娘便明白了,必是景和不肯死心,在宮中不能下手就往她家去探聽消息。 馮氏聽梁氏說完,又接口與玉娘笑道:“妾說了她太小心了,這又不是甚大事,吳王殿下又不是量小之人,哪能計較這些呢。可她非得親自來與殿下解說一回,說不然不能安心。妾拿她沒法子。”玉娘因笑道:“我道是甚事,原來這樣,我知道了,你們只管放心,無事的。”馮氏與梁氏對瞧了眼,起身稱是。 雖玉娘如今今非昔比,手上可用的人脈頗豐,可以乾元帝的多疑,她也不好輕易去對付個皇子,萬一引動乾元帝疑心,到時前功盡棄,可是得不償失。只有叫乾元帝自家動手,到時查出甚來,都與人無涉。 因此玉娘含笑將馮氏與梁氏妯娌兩個看過一眼,這對妯娌可謂配合默契,一個說,一個補釘腳。梁氏這樣光明正大地在椒房殿將吳王比了出來,言辭之間句句自責,可她越是自謙自責,叫聽的人越發覺得她這是心中害怕。而馮氏那一段說話“吳王殿下又不是量小之人”更是點睛之筆。馮氏與梁氏這番話更是在椒房殿說的,早晚傳入乾元帝耳中,由不得乾元帝不多想:玉娘如今是皇后,承恩公府便是他劉景和名正言順的外家,到底他劉景和做了甚事?以至于承恩公府對上他尚且如此小心謹慎,唯恐將他得罪了。 果然就如玉娘所料,馮氏與梁氏妯娌兩個還不曾出未央宮,乾元帝那里已收著消息,起先一笑道:“倒真是一家人了,事事小心。”待得說完這話,心上便覺著有些不妥,拿著手指將桌面敲了敲。 景和與陳婕妤母子前些日子還意欲陷害玉娘,這會子景和居然就輕車簡從地親自上門去,他到底打得什么主意?是知道了圣心所向,絕難挽回,所以痛改前非,寧可親自上門賠罪?還是另有圖謀,以退為進?若是前者也就罷了,可若是后者,可見其心性堅韌,圖謀深遠,能屈能伸,日后還不惹出禍來! 至于馮氏梁氏妯娌兩個趕著進宮訴說此事,因在乾元帝眼中,謝家出身低微,乍然富貴,自覺是皇子的外家。看著皇子親自上門來,因此得意,言行失了些分寸,事后害怕,趕著來玉娘這里描補也是有的,乾元帝倒是沒往心上去。 到得晚間,乾元帝駕臨椒房殿,玉娘接了駕,只閑閑在他面前道:“今兒馮氏梁氏兩個過來請安,想見一見阿琰,說是我母親想她。偏這孩子到那兒去了,竟是沒見著。”乾元帝笑道:“你還說呢,這孩子可是該打了。瞧我看折子,她倒是殷勤,說要替我磨朱砂,卻將朱砂甩得到處都是,莫說我身上了,便是臉上也濺了好些點。我是換了衣裳過來的,你竟沒發覺,同阿琰一樣,都是沒良心的孩子。” 玉娘就道:“我哪里知道您為甚換的衣裳,若是為著解語花,我問著,豈不是自討沒趣。”乾元帝不意從玉娘口中聽著這句,只覺莫名其妙,皺眉道:“我待你怎么樣,莫非你自家不知道?平白地說這些來傷人,好沒道理。” 玉娘聽說不獨不退讓,反道:“圣上還說無事,您從前不拿這樣聲氣與我說話。 ‘朝為行云,旦為暮雨,朝朝暮暮,陽臺之下’您瞞得我好苦。”說著雙眸之中便滿是淚水,偏又強扭過頭去,不肯叫乾元帝看見她落淚的模樣。 乾元帝叫玉娘這一番話說得莫名其妙,正要問話,昌盛一邊躡手躡腳地過來,在乾元帝耳邊道:“圣上,您忘了,承明殿那邊曾使個宮人來過幾回,有一回您是見了的,那宮人的名字便喚作朝云。” 乾元帝聽見這句,這才恍然,忙于玉娘道:“你這孩子亂吃飛醋。不過是陳氏遣她來將示給吳家的添妝給我看,免得沖撞了你,我這才與她說了幾句話,連著她生得個高個矮,面長面短我也不知道,哪里就同她有甚了!”說了就去拉玉娘的手,玉娘假意掙了掙就叫乾元帝抱住,嘆了口氣,與乾元帝道:“圣上,您說了,我就信。” 這話便是說乾元帝哄她,她也信了,依舊還是在疑乾元帝與那朝云有甚,乾元帝如何聽不出來。換個人說這樣的話,乾元帝多半就拂袖而去了,愛疑疑去,指不定日后再也不過來。可對著玉娘,乾元帝雖是惱火,到底舍不得發作她,只得道:“你這孩子實在會傷人心,莫非你還要我立誓,你才肯信我不成?” ☆、第266章 稱心 玉娘聽說,臉上又要笑又帶羞又含些愧地扯著乾元帝的袖子道:“圣上,我錯了。都是我的不是,我聽著幾句閑話就胡亂吃醋,圣上,您寬宏大量,不要與我計較了。”乾元帝哼了聲,道:“我要與你計較,還能站這里和你說話?”雖是做出一副惱怒的模樣,可一想著玉娘是吃醋了才與他鬧的,倒又喜歡起來,在玉娘鼻子上輕輕點了點,“下回再這樣,我可真惱了。”他雖說著這樣的話,可口角邊還是帶出了笑,分明是心中喜歡的模樣。玉娘側了螓首,似笑非笑地瞧了眼乾元帝:“您惱了,我就與您賠不是唄。”乾元帝一愣,哈哈笑道:“這可真是學壞了。” 從合歡殿跟過來的宮人太監們還罷了,他們是常見帝后兩個耍花槍的,只恍若無事一般。新從掖庭選上來的那些,看著謝皇后竟是正大光明地吃起醋來,圣上又有惱怒的意思,都有些驚惶,不想轉眼就云消雨散,雨過天晴,愣愣地看著帝后兩個攜手進后殿去了。 乾元帝不與玉娘計較,可著旁人卻是沒甚耐心,次日上朝,往前殿去的路上,乾元帝便將昌盛叫了過來,要使他去探查到底玉娘聽著了什么傳言,竟就吃起醋來。昌盛聽著乾元帝旨意,臉上就有些遲疑,乾元帝看他這樣,便問:“你這老貨,可是有甚事瞞著朕?” 昌盛往邊兒上走了兩步,輕聲道:“奴婢倒是聽著了一句半句,只是這話兒大不敬,奴婢不敢說。”乾元帝叱道:“你這老東西,幾時也學會這樣吞吞吐吐了,還不快說!”昌盛瞥了眼左右,臉上帶出些諂媚的笑來:“奴婢聽著有宮人說,您怕殿下呢。”乾元帝聽著這句就有了興,正要再問,偏是前殿到了,便將儀容端肅起來。 到得晚間,乾元帝才從昌盛口中聽到了在宮人們口中流傳的話來,都說明殿過去的朝云,圣上留她留了好一會,才放出來,可是怕謝皇后不喜歡,這才沒收用。 乾元帝聽著這話,倒也不惱,還笑道:“狗東西,你們都知道了,只瞞著我,倒叫你們殿下受委屈。”昌盛賠笑道:“奴婢這不是不敢說么。” 乾元帝聽著這話,倒也不惱,只道是:“也難怪你們殿下發怒,這樣的話,她倒也不太好禁,倒顯得心虛。”這話才說出口,乾元帝臉上的笑就淡了,片刻才道:“朕今日才知道,朕竟是小看了他們母子。” 這會子乾元帝倒也想了起來,當時那朝云來時,口口聲聲說著陳婕妤想給吳王妃添妝。可她到底只是吳王庶母,不敢專擅,薄了怕叫人覺著宮中不喜歡吳王妃,可厚了又怕越過了謝皇后去,是以不敢自專。偏前段日子又沖撞了謝皇后,是以羞愧,不敢打擾,這才來請問乾元帝。而乾元帝當時正看折子,雖將人放了進來,卻是擱在一邊沒搭理,足足有大半個時辰,還是如意過來提醒了,乾元帝才想起還有朝云這人,不過是將添妝的單子拿過來瞧了眼,略減了兩件便叫朝云回去了。如今再看,哪里是什么怕惹著玉娘不喜歡。玉娘那個性子,惱了只會對他發作的,幾時給人臉色瞧了?分明是借機將朝云往他眼前送。 怪不得只這樣一件事,竟就成了他瞧著朝云喜歡,所以留著她說話。說來深宮寂寞,宮人太監們無聊,私下說些話也是有的,不然如何有“白頭宮人在,閑坐說玄宗”的話,可那都是前朝帝王的,敢說當今帝后是非的,究竟少有,性命究竟要緊呢。 而玉娘和陳婕妤景和母子之間,陳婕妤才試圖污蔑玉娘謀害皇女,景和還要輕車簡從地往承恩公府去,即沒執著子侄禮,卻也不拿著皇子架子,行為古怪,就是謝懷德得罪他,他也親自請拿父子三個去吃酒。原來他那頭是故意拿捏著分寸,哄得謝氏父子真以為他客氣謙遜。 他到底是吳王,婚禮當日,朝臣勛貴自然去的多,謝家父子出身尋常,陡然新貴,到時景和只怕會叫人故意捧著謝氏父子,使他們得意忘形,言語里出有疏漏也是有的,到時輕則是滿朝文武前丟了人,重則,惹下什么禍也未可知。 而宮中事先流傳著玉娘嫉妒,連著皇帝也要怕她的傳言一說。只消有兒氣性的,只怕都不肯忍受哩,只消玉娘一伸手,就能有跋扈的名聲。不管這兩件事哪個先發作,只消兩件事先后出了,玉娘與謝家的名聲便好不了。 如今想來倒是多虧得玉娘小性兒愛吃醋,并未禁著宮中傳言,而是當著他面兒發作,謝家又娶了倆懂事的兒媳婦,急急地來解釋了回,這才沒上了他們母子的當。 乾元帝自以為想得明白,卻不料這卻是玉娘早先就伏下的一根線。 玉娘即是得勢的皇后,未央宮中多的是奉承她的人,便是乾元帝那里的舉動,也有人肯告訴她,譬如陳婕妤一回回地將那朝云往乾元帝跟前送,玉娘哪里不知道是為著什么。陳婕妤此人一般地心窄多疑狠毒,看著朝云從她這里安然回去,還帶著厚賜,自然不能安心,只怕朝云叫自己收買了。可要白白地將朝云舍去,不是陳婕妤的為人,陳婕妤必然是要借著朝云生事的。 是以在陳婕妤那邊傳出乾元帝對朝云青眼有加的話時,玉娘索性來了個偷梁換柱,將這流言指向了自家。依著玉娘的打算,原本是要等著宮人們將這段流言傳得更厲害些才在乾元帝面前裝個吃醋的模樣揭破的,不想,景和竟是往承恩公府走了回,偏又撞上了謝懷德。玉娘便趁著這個由頭,在乾元帝跟前吃起醋來,果然叫乾元帝愈發懷疑起陳婕妤母子來。 陳婕妤那頭這兩日過得很不舒心,這將朝云往乾元帝眼前送,她本以為是一箭雙雕之計。 說來朝云此人也有幾分顏色,也有些聰明志氣。這樣的人自然不甘心久居人下,一有機會就會抓緊。若是能叫乾元帝看中了她,固然是好。可若是不喜歡,與她陳婕妤也沒甚關礙。而若是乾元帝瞧上了,能得幸,哪怕只封個采女御女呢,乾元帝可是才說過此生不采選的,多少人羨慕著謝皇后能得乾元帝真心疼愛,轉眼乾元帝就納了新人,可不是在謝皇后的臉上打了掌。而若是朝云是叫謝皇后收買了去的,那就更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