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節
依著大殷朝規矩,才人以上是美人,美人之上才是婕妤。若是玉娘說追封凌蕙為美人,雖也沒錯,到底格局小了些。可若玉娘開口便是九嬪乃至妃子,一樣格局小了,到底景寧是出去讀書,并不是開府封王。而是婕妤正是個差不離的位置,到日后若是景寧是個好的,封王開府時,凌才人追封至九嬪也罷或是淑妃,賢妃也罷,都好說,到底景寧日后至多是個親王。 是以聽著玉娘道是婕妤,乾元帝也自滿意,又與玉娘笑道:“明兒你自家與景寧說罷,好叫他記你的情。”玉娘啐道:“我只拿真心待他,他記得記不得的又有什么呢。他還小呢,何苦拿著這些去啰嗦。” 乾元帝聞言詫異地看著玉娘,臉上笑道:“不意你倒是有見識。”玉娘聽說,嗔道:“原來圣上一直以為我見識短淺,怨不得要將阿寧挪出去,是怕我教壞阿寧呢。那還有阿琰,您也一塊兒領走罷,別叫我教壞了。” 乾元帝叫玉娘這一嬌嗔,笑得更是開懷了些,強將她拉回懷中,在她鼻子上點了點:“你呀,心眼兒就這么一點點大。”說著將小手指比了比,“阿琰都比你量大些,都知道說:‘阿爹,娘會生氣的,你讓讓她呀。’” 玉娘叫乾元帝模仿景琰的口氣的模樣逗得嗤笑了出來,眉舒楊柳,唇綻櫻桃,十分動人,瞧得乾元帝眉花眼笑,將手在玉娘臉上輕輕撫了撫,笑道:“笑了就好了,自打我說了要將景寧挪出去,你就不喜歡,口中答應了,心上勉強著呢,當我不知道嗎?傻孩子,你要真舍不得,緩一緩也使得。” 玉娘聽乾元帝這番體貼話語,臉上微微帶笑道:“我雖舍不得,可圣上的話有理,阿寧一個男孩子,整日盤桓在內宮,日后怎么能有出息呢?我便是看在他母親份上,也不好這樣耽誤他的。”說著長長嘆息了聲,將頭靠在乾元帝懷中,口中說的是,“凌蕙當年與我一塊兒進宮,她在合歡殿的模樣,我又怎么忘得掉呢。” 玉娘故意說得含混其詞,乾元帝卻也聽得明白,卻是玉娘在解說她為甚照拂景寧。 當日的情形乾元帝也記得清楚,凌蕙是在合歡殿出事,王庶人意欲一箭雙雕,借著凌蕙的孩子來嫁禍玉娘,害得玉娘也很受了場委屈,若不是他到得及時,還不知李媛那個外寬內忌的毒婦會將玉娘怎樣。難為玉娘受了這樣大的驚嚇,還心存善念肯照拂景寧,將他視若己出。 這樣寬仁慈愛的心地,他從前竟還幾番疑她,若是叫她知道了,還不知會傷心到怎樣。是以乾元帝加意安慰道:“那也不是你的過失,若是凌蕙地下有靈,知道你這樣照拂景寧,只有欣慰感激的。”玉娘微微笑道:“我也不是為著她的感激呀,她便是真感激我,又能做甚呢。我看的不過是景寧可憐罷了。” 乾元帝聞言在玉娘耳邊笑道:“你怎知她不會感激你,保佑你早懷太子呢?”玉娘聽說,粉面頓時飛紅,瞥了乾元帝一眼道:“好好的說話,您又扯這些。”乾元帝笑著將玉娘抱在膝上,攏著她的纖腰:“你告訴我,這哪兒不是正經事了?這才是頂頂要緊的事。”說著就將手蓋在了玉娘的腹部。 有嫡立嫡,旁人自然沒甚好爭。可若是當真無有嫡子,后事便不好說。先是景淳雖是長子,卻不是能做皇帝的,便是叫他做了皇帝,雖高貴妃如今與玉娘交好,一旦遇著皇太后與貴太妃之爭,高貴妃只怕也不能退讓,玉娘豈不是要吃委屈? 更別說還有景和那東西,小小年紀,心腸詭譎,便是他當年也不如他哩。他那樣的人,怎么肯讓景淳騎在頭上,必然要做反。陳氏的心腸一般的狹窄狠毒,真要叫她母子得了勢去,只怕玉娘連萬貴太妃的下場也撈不著。乾元帝雖知若要一了百了便該將景和與陳婕妤母子除去,可到底父子情分尚未斷絕,一時也狠不下這個心來。 是以趁著他還在壯年,一,二十年總還能活得著的時候,玉娘能得個兒子。中宮嫡出,天然便是太子,他帶在身邊親自教養了,將權柄慢慢地轉移過去。唯有他和玉娘的孩子做得皇帝,才能保得玉娘善始善終。只是這番計較,乾元帝卻也不好與玉娘直說,唯恐惹得玉娘傷心。 可玉娘秉性聰明,乾元帝待她如何,她還能不明白嗎?乾元帝此人多疑猜忌,反面絕情,只看他待李媛與高貴妃、陳淑妃如何便知道了。 如今他待她算是體貼入微,情真意切了,可這一切都是她處處謹慎,仔細謀劃,百般算計得來的,饒是這樣,期間還有幾番驚險。若是有一步踏錯,便是萬劫不復,便是那個孩子,也是這樣沒的,雖玉娘自家也有放棄之意,可若不是乾元帝疑了她,她又何必出此下策。 故此乾元帝如今待著玉娘越好,玉娘心底的怨恨便越深。 ☆、第261章 形色 作者有話要說: 首先,景和雖封了王,真要算起來,謝逢春是他外祖父,謝懷德是他舅舅,所以在這種私下的場合,各退一步說話。 其次,關于筍和蕈,是李漁的見解。 阿冪以前說過看不起賈寶玉,李漁也是其中一個原因。 李漁“家素饒,其園亭羅綺甲邑內”,故他一出生就享受了富足生活。其后由于在科舉中失利,使肩負以仕途騰達為家庭光耀門戶重任的李漁放棄了這一追求,毅然改走“人間大隱”之道。于是成了明末清初文學家、戲曲家、戲曲理論家、美學家。被后世譽為“中國理論始祖”、“世界喜劇大師”、“東方莎士比亞”,是休閑文化的倡導者、文化產業的先行者,被列入世界文化名人之一。 賈寶玉會什么?做胭脂? 乾元帝哪里知道玉娘心上這番計較,只看她沉默不語便以為她臊了,反笑道:“這是正理,你又臊。”說著在玉娘粉腮上輕輕一吻,又道:“你只要知道,我一心都是為著你們母子的就是了。” 不想玉娘聽乾元帝說這些,便要將他心上的愧疚更加深些,便將乾元帝的手握住,嘆息了聲道:“圣上待我們母女的深情厚誼,我和阿琰還能不知道嗎?我心上也急呢,也不知御醫署是不是哄我,吃了那許多苦藥汁,一點子用也沒有。” 玉娘遲遲難孕,正是上回小產傷了身子,雖一日一回平安脈請著,換了多少藥方來吃,無如總是內焦厚積,外感不明,虛火旺盛,這樣的體質受孕艱難不說,便是有了也未必保得住。是以乾元帝聽著玉娘這幾句,又愧又憐,將玉娘按在懷中:“你沒聽過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嗎?御醫署那群東西,雖愛用個保命方兒,凡事求穩在先,可在這樣的事上,如何敢哄你。總是你傷了根本,慢慢調理些日子就好了。” 玉娘臉上帶出一絲笑容來,將頭靠在乾元帝懷中,輕聲道:“圣上即這樣說,我也放心了呢,想上蒼知我心誠,也不至于辜負我。”乾元帝輕輕拍著玉娘的肩背,心上卻是惱起李源一家子死得太容易了些,若不是李源挑撥生事,害得玉娘傷神,那孩子早該生了下來,指不定就是個聰明勝于父祖,乖巧肖似玉娘的好孩子。 不說乾元帝這里叫玉娘勾得心中愧疚更深,又說陳婕妤自玉娘封后之后便解了禁足,為著顯示她改過的誠心,除著每五日一回朝見皇后,都在承明殿里閉門不出,便是景和成婚瑣事,也悉由宗正與禮部辦理,陳婕妤竟是一字不問,倒是又有了些從前光風霽月的做派,比之挑剔求精的高貴妃,宗正寺與禮部負責景和婚儀的那些官員自然更喜歡陳婕妤些。 說來陳婕妤也做了十多年賢惠人,猛然傳出消息說她意欲陷害宸妃,自然就有人不肯信的。好在玉娘為人也和緩從容,又肯約束家人,只看以她的盛寵,家人竟無一樁不法事也好算安分了,是以朝野對她惡感不深,這才沒人以為這是謝皇后設的局。可到底有這個引子在,玉娘不得不為景和的婚事多上心些。 景淳成婚時,玉娘雖掌管宮務,到底只是個宸妃,不好召見宗正。她雖是皇帝寵妃,可說來終究是個妾,而宗正楚王論起輩分更是乾元帝皇叔,莫說玉娘無有身份去召見宗正,便是見了兩下里見面可如何稱呼呢?更不要說禮部尚書這個外臣了。 到得景和成婚,她是皇后,要見宗正與禮部,只需回過乾元帝,倒也容易。是以陳婕妤這里一句不問,椒房殿那里卻是召了兩回人了。好在宗正與禮部倒也明白,這是謝皇后封后之后,頭一回以嫡母的身份cao辦皇子的婚儀,若有疏漏,雖宗正與禮部都有不是,可謝皇后只怕也要有個不慈的說法,到底吳王景和的生母陳婕妤才攀誣過謝皇后哩。 而婚期已定,陳婕妤也出來了,便沒有再將景和關著的道理,是以乾元帝將景和叫去敲打了一番,也就解了他的禁足。不想景和解了禁足的頭一樁事,竟是往承恩公府備了厚禮投帖子求見。 景和來見謝逢春,正是要親自打探一回虛實。在景和心上,有七八分把握,如今椒房殿里那位不是這家的親生骨rou。容貌不似且不去說她,孩兒不肖似父母的天下盡有,只是心性見識上卻是注定的,再沒愚夫愚婦能生個絕頂聰明的孩子出來。旁的不說,只她的心性心機手段,絕不是一家商戶能養出來的。既然宮中無處下手,索性往承恩公府走一遭兒,許有收獲也未可知。 說來,承恩公府是謝皇后母家,如今謝皇后即成了景和的嫡母,那承恩公自然便是景和的外祖父了,當外孫的親自去見一見外祖父外祖母也是人之常情,且論起身份來,景和還占著個君字,便是謝逢春父子們知道這吳王這般有禮多半兒是心懷鬼胎,也不能不見。 、 是以看著景和名帖,謝逢春后接過景和帖子看了,上頭倒是自謙地稱了名,便問長史:“郡王的儀仗已到了門前?”長史回道:“回世子,郡王輕車簡從,隨身只帶了兩個侍衛。”謝逢春聽著人以到了門前,知道必得將人請進來,偏謝顯榮與謝懷德兄弟兩個還未下衙,謝逢春只得一面遣人速從角門出去將世子與少爺請回來,一面整肅了衣冠來見景和。 若是景和這回來擺的是郡王儀仗,自需以國禮相待,謝逢春須得俱吉服,大開中門,在承恩公府門前迎接。好在景和這回是微服而來,便只需待以常禮。 且若論起輩分來,謝逢春算是吳王嫡親的外祖父,不用親自到門上去接,便使長史將吳王景和迎至福厚堂來。 景和只論外貌,正是個翩翩少年,樣貌俊秀,舉止溫雅,行至福厚堂前,謝逢春上前見禮,就叫他伸手扶住了,口角含笑地道:“阿翁折煞景和了。”謝逢春也從謝顯榮謝懷德兩個口中知道景和心性,見著他這樣謙和,心上更加地沒了底氣。 不想景和這一回來,竟是做足了晚輩的姿態,絮絮問了謝逢春起居,又閑閑說了些朝中軼事,乃至哪家熬的好鷹,打獵時從不走空;哪家蓄的馬兒精壯認主,除著自家主人,旁人一概捱不近身,或是哪家的廚子出色,治得一手好湯水等語。 謝逢春雖做得了承恩公,到底見識淺薄了些,叫景和這一番揮灑,唯唯而已。正是焦急的時候,就聽著腳步匆匆,卻是謝懷德趕了過來。見著景和,正要行臣禮,就叫景和扶住了,景和一樣笑道:“謝翰林拘禮至此,我下回倒是不敢來了。” 謝懷德趁勢直起了身,將景和掃過眼,臉上笑微微地道:“承恩公素來簡樸,又不曾念過多少書,怕是冷淡了殿下。虧得今兒衙門內無事,回來得早些。不然懷德與父親,心中難安。” 景和如何聽不明白,這是謝懷德在說他忽然而來,只做個不明白,反與謝懷德笑道:“我正與阿翁說令儀姑母家的廚子燒得一手好菜,尤其一道清蒸九腮鱸,叫人食之忘俗。” 不想謝懷德少年時是個絕不安分的,聽著景和這般惺惺作態,索性就陪他做戲,因將袍角一抖,做出個紈绔模樣來與景和笑道:“原來殿下是我同道中人,也好個口腹之欲。懷德少年時,也是個好個口腹之欲。說來蔬果之鮮,未必遜于魚羊也。而筍更是其中翹楚。” 說著竟是站起身來走到景和身邊,將他一扯:“殿下隨我來。”景和看著謝懷德輕狂如此,正要發怒,轉瞬臉上就鎮定下來,露出笑顏來,反手將謝懷德手一握道:“好啊。” 謝懷德也沒將景和帶遠,只引著他走到福厚堂門前,向右側一指。福厚堂右后側,有一大片竹林,密密層層,蒼蒼翠翠,一陣風吹過猶如綠浪翻滾。 謝懷德瞥了眼景和,口角一翹,笑道:“這片竹林,少說也有四五十年了,園丁料理得極好,每年陽春也產筍哩,粗大肥壯者有初生嬰孩大小,市賣的與它相比,一半也及不上。” 景和聽著謝懷德忽然夸耀起自家的竹園來了,因摸不清謝懷德路數,只得笑道:“筍之鮮美,不下肥羊乳豬。若是與rou食同煮,人皆就筍而棄rou,足見其可貴了。即知道了府上有此妙物,我來年春日可是要來府上叨擾的。” 謝懷德要的就是景和這話,是以接口就道:“殿下謬矣。筍之鮮美者,在山林爾。城市所產者,雖也芳鮮,終是筍之剩義。在晨露初出之時,于竹林中就地挖筍,以泉水現煮之,略點秋油,勿用香油,香油糟味。味愈簡愈見其肥美鮮嫩甘脆,雖肥羊嫩豕,何足比肩。此懷德在陽谷所感,如今到得京都,雖園中產筍其肥壯遠勝山林,然鮮美遠遜之,懷德久思方得其解,然氣而。” 景和叫謝懷德這一番話說得瞠目,他特特選了謝氏兄弟在衙中的時候過來拜訪謝逢春,是想趁機交接一回。可他到底是皇子,自進學以來,都由名家大儒教導,便是弓馬上,也是名將悍軍,并不曾與謝逢春這樣的人交通過,只得尋些吃喝玩樂的話來與謝逢春說,不想這謝懷德收著信,竟趕了回來,又洋洋灑灑地一大篇食筍要義,景和怒也不是,走也不是。 不想不等景和再說,謝懷德竟又道:“筍雖鮮美芳香為眾蔬食之上,然蕈亦不遜之。蕈此物,無根無由,忽然而生,蓋山川草木之氣,結而成形者也。即是集山川草木之氣,是以蕈氣味清香,而湯汁之鮮味無窮,若間以肥瘦相間的rou片煮湯下面,雖熊掌駝峰不換。” 景和聽了這幾句,將眉頭一挑,反問道:“孤嘗聞山民有食蕈而亡者,如何到了謝翰林口中,這蕈倒是成了妙物了?” 謝懷德側首將景和打量了眼。景和的身形已長成,他是劉家血脈,身形慣例的高挑,配著烏發白膚紅唇,當真似玉樹臨風,臉上就一笑道:“蕈之毒,世人辨之原有法,無非是以色與形惑人而已,只消不為其形色惑,便可無恙。” ☆、第262章 生心 作者有話要說: 阿冪忽然發現 珍與瑱 都是王字旁,發言都類似,兒子是要避老子的諱的,所以改珍哥為端哥。 從前的李媛的媛是四聲yuàn。媛,美女也,人所援也。從女,從爰,爰,于也。——《說文》 景和一聽著謝懷德的話便明白這位謝翰林是猜著了他的來意,謝懷德接蕈來諷諷他外存炫麗內藏jian毒,臉上的笑意倒是深了些,若只論表里不一,從前的謝才人,如今的謝皇后若是自承第二,哪個敢認第一?若不是她用白蓮出水般的容貌,溫溫軟軟的舉止遮住了她機變百出,狠辣果決的心腸,如何能哄得乾元帝將她看做第一可愛可憐的人,從而捧在手心疼愛?是以施施然地道:“我只道人有以色侍人,這才有禍水紅顏之嘆,不想蕈類也是如此。謝翰林倒是明白人,想是有感而發。” 謝懷德機敏,自然知道景和這是意指玉娘,徐徐笑道:“懷德不敢當殿下褒揚。若不是今日見著殿下,聽著殿下諄諄教誨,懷德多半兒也想不起這話來。”謝懷德情知這位吳王志向遠大,性子陰郁狹窄,自玉娘做得皇后,自家與他便再難和解,是以也不怕將他得罪狠了。看他比著玉娘說話,索性直承他的蕈之論是指著景和去的。 景和雖不得圣意,到底也是龍子鳳孫,哪里叫人這樣當面嘲笑過,便是玉娘與他針鋒相對的時候,也不曾用過這樣刻薄的語氣,如何能忍下這口氣去,因而景和臉上的笑濃了些,又問謝懷德道:“謝翰林今日的高論合該廣為傳播,好叫人知道謝翰林的長才。” 謝懷德臉上笑容不變,又道是:“殿下與懷德可說是所見略同,殿下即肯替懷德傳揚傳揚,懷德又怎么敢專美呢?自然是一塊兒揚名。懷德一想著,懷德能與殿下一同光輝,懷德無憾。”吳王殿下若是要說他謝懷德冒犯皇子,他也好指吳王嫉恨謝皇后獨寵惑主,世人是如何看待這件事的無關緊要,端看乾元帝會怎么想了。依著乾元帝的脾性,只怕他景和更吃虧些。 景和不意謝懷德這樣鎮定,不獨先出口暗諷,后頭更是一步也不肯讓,還敢反唇相譏,語出威脅,囂張若此,這膽也忒大了些兒。 是了,她的膽子也是極大的,雖是一副嬌花嫩柳的模樣,可莫說從前的李庶人了,只怕連乾元帝在她眼中,也不過是個能給她富貴榮華的梯子,好叫她坐到皇太后那個位置上去。她的言語從來舒緩,不比謝懷德張揚,可從容鎮定的性子倒是和這位謝翰林如出一轍,這一刻景和幾乎要相信了玉娘確是謝家的孩子。 景和臉上的笑收了些,轉眸看著竹林,口中卻與謝懷德道:“謝翰林太謙了,不想你強記博聞若此,連著如何食筍也細心鉆研,所得精粹連著孤也不曾聽聞,若是父皇知道了謝翰林有此長才,指不定也會請教一二。”景和的孤字一出了口,便是劃下了君臣名分,更是暗指著謝懷德不務正業。 謝懷德自然明白,從善如流地笑道:“殿下生而尊貴,萬事自有人替殿下周全,哪里用殿下自家來想這些呢?臣出身草莽,事事都要自家周全打算,自然知道得多了些,哪里說得上是強記博聞。” 吳王即轉了口風,謝懷德也不窮追猛打,索性便直認了自家好個口腹之欲。吳王又能奈他何?若是乾元帝知曉他這個脾氣,更放心些也未可知。 景和倒也佩服起謝懷德的能屈能伸起來,點了點頭,腳下一轉回到福厚堂中,在上手坐了,與謝逢春道:“孤這回是親自來請阿翁的,下月初九,孤成婚,還請承恩公與世子、翰林撥冗前來,萬勿推搪,使孤失望。” 謝逢春聽著謝懷德與吳王一番口舌交鋒,后心已隱隱滲出冷汗來,只怕謝懷德將他得罪狠了,不想這位吳王倒是好性,還肯笑著說話,又親自開口請他們去吃喜酒,可越是這樣,謝逢春心上越是不安,因謝顯榮遲遲不歸,便不由自主地瞧向了謝懷德。 就看謝懷德笑道:“殿下締結良緣,臣等自然要去恭賀,討一杯酒水吃的。”景和聽了這句,方將頭一點道:“即如此孤告辭。”言畢,竟是一口茶也沒用,拂袖而去。 景和即擺出了吳王身份,謝懷德便親自將景和送至門前,看著景和去得遠了,這才返身進去。 謝逢春正在福厚堂中團團轉,看著謝懷德回來忙一把抓著謝懷德手腕道:“你那話我聽著也失禮,他倒是肯聽下去那位吳王是要作甚?” 謝懷德拍了謝逢春手,先令在福厚堂中服侍的丫頭們都退下,方與謝逢春道:“如今殿下身居小君,吳王又是個有志氣的,自然要來聯絡聯絡。陽谷城那邊父親去封信罷,大姐還罷了,二姐那處可要關照姻伯父一句,勿使她失言。” 謝逢春聽著謝懷德這話,嗐嗐連聲:“如今她是縣君了,有這身份在,齊親家如何轄制得住她!圣上也是,朝廷勛爵這樣隨隨便便賜了給人。”謝懷德聽說,忙喝止道:“父親可是覺著我們家如今的日子太好過了?這樣的話也是能出口的嗎?” 謝逢春也是一時情急,怕月娘在陽谷城惹事,只想著乾元帝若是沒給月娘等敕封,齊伯年與顧氏自然好用公婆的身份壓服她,如今她得著五品誥命,怎么肯將齊伯年夫婦看在眼中,不鬧騰才是見鬼了,是以一句話脫口而出,叫謝懷德一喝,連忙噤聲,再看左右無人,這才松了口氣,又與謝懷德道:“你哥哥怎么還不回來。” 原是謝顯榮聽著吳王景和忽然去了承恩公府,就要趕回來的,不想叫齊瑱攔住了去路。 齊瑱于昨夜收著齊伯年的信,將月娘不容翠樓母子的話與他說了,又將英娘出面,迫使顧氏答應將等端哥再大些,將端哥接回陽谷城教養的事說了。雖說信上說的是端哥由齊伯年與顧氏親自教養,從來祖母親自教養孫兒孫女的事盡有,可輪到齊家,卻有個月娘在。 月娘的性子,從前便是個跋扈不能讓人的,莫說沒將他這個丈夫放在眼中,便是對著齊伯年與顧氏連著面子情也勉強,只礙著規矩在,不敢太忤逆罷了。 且月娘性窄愛醋,曾為著翠樓狠鬧過一場,連謝逢春謝顯榮也敢頂撞,若不是謝逢春惱怒了,強壓著將她送回去,還不知道會鬧出什么來。她如今有了誥命為恃,自然更霸道些,且她是嫡母,要教養庶子也是天經地義的事。到時她要將端哥從顧氏身邊帶走,顧氏能奈她何?旁人知道了,倒還要說她是個賢惠的。端哥落在她的手上,哪里能有個好,性命也未必保得住。 端哥是齊瑱獨子,齊瑱自然愛惜,看完信臉上就現出了焦急來。 翠樓正過來奉茶,看著齊瑱著急,因她知道齊瑱性子驕傲,并不肯依仗著他同承恩公府有親得勢,遇著年節才往承恩公府走一遭,平時都遠著的,饒是這樣,還有不得安寧。雖常有人來奉承,可也有小人背后說他是裙帶兒官,齊瑱頗為不耐煩,這時看著齊瑱臉上不大喜歡,只以為還是這些事兒,便柔聲開解。 齊瑱感與翠樓溫柔體貼,便將齊伯年顧氏言說要將端哥接過去養的話說了,正待安慰翠樓幾句,再告訴她他必定不叫她們母子分離。不想翠樓久遠自愧身份,聽著齊伯年與顧氏要將兒子接過去教養,不獨為憂反以為喜,又以為齊瑱是舍不得兒子,還勸齊瑱道:“老爺,老太爺和老奶奶說的是呢。婢妾到底身份上差些,好好一個少爺,跟著姨娘長大,可是委屈了,能跟著祖父祖母自然是好的。老爺若是舍不得,等少爺略大些兒,能進學了再接回來也是一樣的。” 從前齊瑱因叫月娘鬧怕了,翠樓的溫存小意就叫他喜歡,可這回子聽見翠樓這番話,哭笑不得,又不好當著她的面說月娘的不是,只得把旁的話來與翠樓說,道是:“你哪里知道,我母親素來多病,端哥又頑皮,母親哪里吃得消他。為著他小小人兒,累著了母親,你我怎么過意得去。” 也是翠樓的性子倒是真的謹慎順從的,又怕自家不恭敬就叫少年得志的齊瑱厭棄,失了依靠,就一點子不敢逆齊瑱的意,聽著他那樣言說,也就轉了口風,賠笑道:“是,是婢妾糊涂,老爺教訓的是。”齊瑱知道同翠樓商量不著,好在他也沒打算著翠樓能出甚好主意,只吩咐道:“沒有我的話,憑誰來接端哥兒都不許放了走。其余的我自有道理。” 翠樓雖疑問著若是承恩公府來人接給不給呢,可看著齊瑱臉色凝重,這話便不敢出口,只堆了笑臉道:“是,婢妾明白了。”齊瑱這才笑道:“端哥今兒做了什么?”翠樓看著齊瑱臉色轉和,才悄悄地長出了口氣,臉色也現出笑容來:“今兒聶氏喂端哥吃蛋羹,端哥非要自己拿銀匙,可他手上哪有力氣呢,一匙子蛋羹還沒送到口邊就落在了桌上,急得他直叫。聶氏要接過去喂,端哥還不肯答應。” 翠樓容貌原就生得秀美溫柔,生得端哥之后調理得好,容顏倒是比從前更明艷了些,這會子又笑又說,眉目生輝,齊瑱看著她這樣歡喜,也禁不住笑了起來,探手握住翠樓的手,笑道:“你只管放心,我不會叫你們母子們分離。”翠樓眨了眨眼,自以為齊瑱認為她方才肯將端哥送走的話是違心之言,是以出言安慰自己,其中雖有誤會,可心中依舊十分喜歡,臉上笑道:“婢妾自是信得過老爺。” 齊瑱看著翠樓柔順,端哥乖巧哪里敢放她們母子去陽谷城叫月娘欺欺辱折磨,又知齊伯年與顧氏兩個彈壓不住月娘,翠樓即是謝顯榮所贈,少不得尋謝顯榮討個主意。 ☆、第263章 放棄 謝顯榮看齊瑱平素輕易不上門,一副兒清高的模樣,這時能趕在衙門口攔人,又是神色焦急,知道必是有事,只是吳王已去了家中,便欲叫齊瑱先家去,等打發了吳王再尋他說話。不想齊瑱已截口道:“我原是去尋次兄商議的,不想他家去了。這才來尋長兄拿個主意。”謝懷德聽著謝懷德已趕了回去,又看齊瑱一副兒不肯放他過去的模樣,因對謝懷德頗信得過,便隨齊瑱到得春風得意樓,叫了處僻靜的雅座,待得分長幼坐了,先將長兄架子一拿,叱道:“你如今也是朝庭命官了,又做了父親,這樣蝎蝎螫螫的,成什么話兒。” 齊瑱嘆了聲道:“正是做了父親才這樣焦急。”說了從袖中將齊伯年的家書取了來,雙手遞給謝顯榮。 謝顯榮將信看過,反手在桌上一闔,閑閑地與齊瑱道:“說來祖父祖母要照看孫兒,這是長輩們慈愛,且你端哥的出身,還用我說嗎?跟著祖父母總好過跟著他姨娘,你也要為他的日后想想。”齊瑱聞言道:“長兄這話說得有理,想是家父家母年老糊涂,不能計及與此,倒勞李家縣君cao心,懷敬感佩。”謝顯榮慢慢笑道:“說來我那妹子也是孩子的嫡親姨母,為這孩子計較些也是有的,你很不用如此。” 齊瑱讀書雖聰明,性子卻直,沒甚城府,不然也不能與月娘鬧到不可收拾的地步,這樣的人如何是謝顯榮的對手,直叫謝顯榮堵得臉紅耳赤,說不上話來。實在是若以世情規矩禮法論,雖端哥的生母是翠樓,可禮法上他確算是承恩公府的外孫,英娘身為他的姨母,說幾句還是說得的,萬不好說她逾矩。齊瑱一句話說錯,就叫謝顯榮堵住了嘴,下頭的話一時也開不出口來。 說來謝顯榮這樣聰明的人,怎能不明白齊瑱所急。不過是看著這兩年來齊瑱除著翠樓,再沒納新寵,接月娘來京的事更是一字不提,顯然將月娘忘得干干凈凈。饒月娘是糊涂任性些,可叫齊家這樣待著,承恩公的臉面又往哪里放。這會看著齊瑱為端哥發愁,哪肯輕而易舉就叫他如了愿。這會子叫他輕易遂了心愿,只怕日后連承恩公府也不放在他眼中了。 齊瑱臉上漲得通紅,若是面對的是謝懷德,他倒是還敢說一句:“你那妹子你不知道?這孩子到了她的手上還有活路嗎?”可叫謝顯榮方才那番話說得竟有些心虛氣短起來,自然訥訥。 謝顯榮卻也明白,那個端哥真要回了陽谷城,月娘早晚會惹出禍來,別到時親眷做不成了,反成了仇家。旁的倒也罷了,雖如今的承恩公府不能怕了他小小齊家,到底不要將事做絕的好。 故此,謝顯榮看著齊瑱滿臉漲紅,抬手替他斟了杯酒,朝著他面前一推,微微笑道:“只是孩子由哪個教養,到底是你們的家事,莫說是我了,便是家父,也不大好插口的。”這話便是告訴了齊瑱,承恩公府不會管端哥由哪個教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