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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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德元年,正月丙戌。 睡了一夜,楊瓚精神大好。用過兩塊點心,喝下半盞熱茶,便起身前往宮城。 京師之地,已多日未下大雪。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的衙役總算能喘口氣,不必巡邏之外,每日早起鏟雪。 正月里,百姓無需辛勞,此時多在家中酣睡。路上行人,多是早起的文武官員。 依明律,在京文武官員,唯三品以上可乘轎。余下,夠品級的文官可乘車,武官一概不許乘車。有爵位在身者,同樣不能特殊,不騎馬只能走路。 洪武帝同永樂帝再三申敕,不忘開國艱難,不廢文治武功。 “其五軍都督府管事,內外鎮守、守備及公侯伯等,不問老少,不問功勛,蓋不許乘轎。年老體衰者可乘車。余者皆不許。敢違例者,奏聞屬實,嚴懲不貸。” 仁宗之后,朝廷法度漸寬。經宣宗英宗等朝,至孝宗朝,即便有官員違例,只要不過分,朝廷也不會嚴懲。 日月輪轉,龍椅上換人,情況眨眼發生變化。 論理,以歷史為參照,朱厚照不像會拘泥于這些“小事”。 偏偏有人作死,打著各種幌子,連番找茬,多重刺激,將少年天子徹底激怒,繼而當朝宣布,復圣祖高皇帝之法。 甭管多大年歲,是不是受過風寒行動不便,法令當前,文武官員皆不許譖越。 丁是丁卯是卯。 圣祖皇帝怎么下令,必當一字不改,全部遵從。 故而,嚴抓貪官之余,錦衣衛和東廠開始嚴查京城官轎。 敢越制雕飾龍鳳紋,抓!不是龍鳳,只是看著像?那也不行,必須抓! 越品用金銀繡帶,抓! 車縵有色差,抓! 車輪尺寸不對,抓! 車身敢用丹漆,必須抓! 馬鞍敢高出半寸,管你是誰,都要抓! 不乘車騎馬,改走路? 不成! 廠衛橫眉立目,厲聲斥責:三品文武不依制乘轎,步行上朝,違背圣祖高皇帝之法!如此行事,可是對今上不滿? 解釋無用,統統抓起來! 自進入正德元年,京城官員行在路上,無不提心吊膽,唯恐中途跳出個錦衣衛或東廠番子,拿著尺子各種測量,找出半點不對,當場抓人。 短短不過數日,多數京城官員覺都睡不好,差點神經衰弱。 面對這種情況,內閣三位相公也是腦仁疼。 如果是其他事,還能想想辦法。但天子手捧律令,頭頂大誥,開口圣祖閉口太宗,集合都察院六科,也想不出駁斥的辦法。 言官本有監察百官,彈劾不法之責。 天子以身作則,處處守法,依祖制辦事,誰敢做出頭椽子,上言此事欠妥,必當廷杖加身,揍個半死。 青史留名? 做夢去吧。 史書記載,必會斥其為“不守法”的小人。考慮到言官身份,更會加上“瀆職”二字。 于是乎,朱厚照占據“大義”,全方位無死角的開始修理群臣。 百官憋著怒氣,干脆破罐子破摔,每日上朝都要狠戳天子神經。 發展到后來,眾人在天子身上找不到突破口,只能朝著內官噴火。被敕令掌管內衛,入神機營監槍的劉瑾谷大用等人,有事沒事,都被罵得體無完膚。 “jian宦小人!讒佞之徒!” 罵得不過癮,有人大筆一揮,奏疏之上赫然有了“八虎”二字。 該說歷史偶然,還是時代必然? 知道此事,楊瓚愣了許久,實覺不可思議。 論理,劉瑾被壓制,能發揮的“光熱”有限,張永谷大用等也沒做太出格的事,不該被罵得這么厲害。 可誰讓他們是宦官,還是天子身邊的宦官? 作為同被指桑罵槐,各種挑刺之人,楊侍讀難免生出一絲同情。 “人生無奈啊。” 發出這聲感嘆,楊瓚遞出腰牌,邁步走進宮門。 彼時,兩班文武多數到齊,正候在御階之下,等著御駕到來。楊瓚左右看看,發現謝丕顧晣臣就在不遠處,就要提步前行,至少也該打個招呼。 剛走出兩步,身后既有響鞭。 群臣登時一靜,衣袖摩擦間,文武分立,按照品級列班。 西角門不比奉天殿,并無多少落腳處。隊末的幾名言官,幾乎是擠在一起,才勉強站在門內。 朱厚照沒有乘御輦,一身明黃色盤龍服,頭戴金翼善冠,腰束玉帶,腳蹬龍靴,板著臉,大步流星走進殿內。 “跪!” 天子高坐龍椅,中官的聲音在殿內回響。 聽著有些耳生,不似張永谷大用熟悉。 楊瓚跪拜起身,抬頭上望。看不清五官,高矮胖瘦倒是有些熟悉。 劉瑾? 只看身形,楊瓚不敢十分確定。 微微瞇眼,假如真是劉瑾,要解決的麻煩,怕會多上幾件。 劉瑾不是第一次隨朱厚照上朝。 自調入司禮監,在王岳戴義兩尊大佛的“壓迫”下,劉公公走路都要踮起腳尖。萬事小心,仍被抓住把柄,狠狠收拾兩頓。 司禮監收拾人,面上壓根看不出傷痕,卻能讓受罰之人生不如死,恨不能早早去見閻王。 身為少丞,劉瑾必到司禮監輪值。 每到輪值日,劉公公都是青著臉進去,白著臉出來。見到朱厚照,還要陪著笑臉,半句口風不漏。不然,下回只能被收拾得更狠。 這等悲慘境遇,換成他人,必定整日以淚洗面。 劉公公意志堅定,抗壓能力非同一般,硬是扛過最艱難的日子,抗擊打能力逐日增強。加上能說會道,善于揣測上意,終于再次入了天子的眼。 谷大用和張永被軍務拖住,不能時刻嚴防,劉瑾漸漸得回天子寵幸,雖不及早先,也能讓丘聚高鳳翔等看著眼紅。 現如今,每隔三日,劉瑾便能隨朱厚照升殿臨朝。站在高階上,俯視文武百官,當真有揚眉吐氣之感。 只不過,今日的情況似乎有些不對。 劉公公小心瞅一眼天子,放膽在文官隊伍中打量。 緋紅之后均是青袍烏紗,垂首恭立,想要尋出某人,實在有些困難。 按照路程,某位奉訓大夫,該是這個時候回來? 想到這里,劉瑾下意識就想捂臉。 只能說記憶太深,楊侍讀的金尺早成劉公公的噩夢,今生今世,想忘都不可能。 第七十五章 解局一 文官隊列之前,劉健李東陽抬起頭,目光直對上劉瑾。劉健更是眉頭深鎖,目帶寒光。 近些時日,天子和群臣針鋒相對,停弘文館講讀,不至文華殿經筵日講,必是有人進讒。 內官不可結交外臣,是開國立下的規矩。但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內閣三位相公,六部幾位尚書,都從各自渠道得悉,天子一日比一日固執,一日比一日難說話,這位劉公公的作用委實不小。 “陛下萬乘之尊,六合八荒皆為陛下所有,陛下所欲之事,何能不行?” 劉瑾自認做得隱秘,殊不知,消息早傳到劉健等人耳中。 錯就錯在,他不該在乾清宮外說這句話,而且時機不該抓得那么“好”。 當日,朱厚照在朝堂之上發落兩名言官,廷杖之后直接發還原籍,十年不用。更不聽文武勸誡,增各地鎮守太監祿米,連劉健和謝遷的面子都不給。 退朝之后,內閣三人坐在文淵閣中,都無心翻閱奏疏。 思及天子身邊有這樣一個人,劉健謝遷眉間深鎖,連李東陽也無法維持淡然。 未能防微杜漸,容其壯大,以致養虎為患,這樣的例子舉不勝舉。 不欲害己,必當砍掉老虎的爪子,敲掉老虎的牙齒。必要時,一刀結果其性命,是最好的辦法。 官場之上,內廷之中,道理皆是一樣。 三人皆浸yin仕途多年,劉健更歷經四朝,無不深謀遠慮,深諳廟堂規則。不出手則已,一出手必擊中要害。 針對天子身邊的內官,尤其是劉瑾,三人態度一致,此等口蜜腹劍、煽風點火之人,必不能留。 劉東陽主張上請天子,將其驅逐出神京。或發送南京,或遣至皇陵,總之,將人攆走即可,再擇老成內官侍奉天子。 劉健和謝遷則不然。 “此等jian邪之人,理當誅殺!” 二對一,劉健態度堅決,有善侃談的謝遷助陣,李東陽勢單力孤,只能搖搖頭,嘆息一聲,不再出言。 朝堂之上,都察院六科緊抓各地鎮守太監不放,即有六部和內閣的推波助瀾。先處置鎮守太監,打開缺口,即可順理成章清除天子身邊的隱患。 故而,內閣袖手旁觀,任由天子和群臣的矛盾激化。 依劉健的想法,天子年輕,幼時未經挫折,處理政事好率性而為。日子久了,恐變得剛愎自用,聽不進旁人意見。于國于民,都不是件好事。 既為清除內宦,也為壓一壓天子,教其沉穩,劉健立意強硬到底。 謝遷支持劉健,對李東陽所言“懷柔”,雖覺有理,仍只能拋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