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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趣閣 - 玄幻小說 - 帝師在線閱讀 - 第118節

第118節

    面對顧卿望過來的視線,楊瓚更是笑彎了眼。

    “楊侍讀為何發笑?”

    “為何不能?”

    “……”

    顧卿挑眉,看著楊瓚,突然發現,眼前之人似乎有了些變化。

    曾有過的壓抑郁憤全然消失,余下的只有豁達暢然。好似一塊美玉,幾經打磨,終于開始綻放光華。

    顧卿拉住馬韁,黑眸深邃,幾將楊瓚凝入其中。

    笑聲戛然而止。

    強撐兩秒,楊瓚終沒能撐住,縮回車廂。

    這一回,朗笑的變作顧卿。

    無論騎馬趕車,同行校尉只能心中流淚,這種情況下,裝背景的難度委實太大。若是上天再給一次機會,打死也不和千戶大人一同出京!

    第七十三章 抵京

    正德元年,正月壬午。

    大雪連下數日,雪深處足可沒過膝蓋,入京的官道皆被封堵。

    楊瓚一行被大雪拖慢速度,不得不兩次繞路,在白羊口所盤桓兩日,等雪小后再繼續趕路。

    留宿驛站時,見到送出騾子的老卒,顧千戶開門見山,詢問對方可懂得養馬。

    老卒沒有隱瞞,直接坦言,早年戍守薊州山海衛,曾跟隨指揮到朵顏衛市馬。停留時日,與衛中百戶結交,粗淺學了些養馬的本領。

    “后來出了事,互市關閉,再沒見過面。”

    弘治十二年,遼東守將殺良冒功,誘殺三百兀良哈騎兵,冒充韃靼,借機邀賞。

    事發之后,兀良哈三衛遣使者入京,要求朝廷給一個公道。朝廷卻是高舉輕放,僅奪數人官職,并未依律問斬。對于死者,只給一些金銀布帛了事,全無半點說法。

    使者歸來,三衛首領憤怒不平,多次舉兵襲擾相鄰的北直隸州府。其后,更學著韃靼,趁秋高草肥之時侵擾邊民,打起谷草。

    朝廷不給公道,惡名不能白擔,搶也要搶個夠本!

    后經朝廷撫恤,總算是消停下來。但裂痕已生,想要彌補,實非易事。

    “從弘治十二年到弘治十四年,靠近遼東的永平府一帶都不太平。”

    老卒眼皮低垂,映著火光,臉上溝壑愈深,似盛載無限悲痛。

    “這條胳膊就是弘治十二年沒的。”

    丟開火鉗,單手覆上肩膀,自肩頭到袖緣,空空蕩蕩。

    “好在老天照顧,雖沒了胳膊,命總算保住。沒法打仗,靠著積累的戰功,從薊州移調宣府,到驛站中做個吏目,生計也有了著落?!?/br>
    以老卒相馬養馬的本事,本可到保定府養馬。按照朝廷定例,田畝餉銀之外,升任百戶也不出奇。只因身有殘疾,又同朵顏衛百戶交好,才落到如今地步。

    幸好驛丞是同袍,又有過命的交情,否則,如今的日子也沒法保障。

    “都是命啊?!?/br>
    老卒苦笑一聲,繼續撥動火鉗。

    窗外寒風呼嘯,大雪紛飛。

    屋內燃起三個火盆,仍無法徹底驅散寒意。

    添一件夾襖,裹兩層外袍,楊瓚依舊冷得牙齒打顫。披上顧卿的大氅,才覺暖和起來。

    只不過,大氅給了他,顧卿該怎么辦?

    未等楊瓚開口,顧卿又從行李中取出一件貂皮斗篷,光滑黑亮的皮毛,圍攏在肩上,愈發襯得面如冠玉,鳳目龍眉。

    “可是還冷?”

    見楊瓚望著自己,呆愣愣的不說話,顧卿心生誤會,令校尉取來兩條厚毯,一條給楊瓚墊腳,一條蓋到腿上。

    認出踩在腳下的皮毛,楊瓚許久無語。

    有錢就是任性,他終于有了切身體會。

    “安置”好楊瓚,顧卿繼續同老卒敘話。

    “老話中所言,可是遼東總兵官李杲同巡撫張玉,以及鎮守太監任良合謀冒功一事?”

    老卒看向顧卿,詫異道:“大人知曉此事?”

    事情距今已有六年,知曉內情之人皆秘而不露,朝廷和地方極力隱瞞,百姓多被蒙在鼓里。資歷淺的京城官員,都以為遼東守將是因貪墨被抓,功過相抵才留得性命。

    殊不知,所謂的“功”,才是真正的過。

    三百韃靼人頭,無一例外,都是兀良哈三衛的騎兵,其中即有同老卒交好,授他養馬之術的百戶。

    以顧卿的年紀,不像曾參與此案。究竟從何得知,又知道得這么清楚?

    思及他的身份,老卒不禁釋然。

    天下之大,何事能瞞過錦衣衛?所謂法不傳六耳,在廠衛眼中不過是一句空談。

    弘治十二年發生的幾件要案,方方面面,牽涉實在不小。北鎮撫司留下的案卷,多達三十余份。顧卿得指揮使牟斌看重,以千戶之職執掌詔諭,翻閱往日案卷,該知道的都是一清二楚。

    遼東守將殺良冒功,兀良哈三衛擾邊,妖道惑眾謀反,會試科場舞弊……

    一樁樁,一件件,俱是觸目驚心。

    時過境遷,案卷積塵,當年留下的陰影仍未散去。

    舞弊一案是李閣老逆鱗,誰碰誰死。自作聰明的閆桓和閆璟,完全可以現身說法。

    為了生計,兼被韃靼逼迫,兀良哈三衛暫且放下舊事,同朝廷講和。但無人曉得,什么時候,這些壯漢又會舊事重提,抄起刀子和邊軍互砍。

    妖言惑眾之事,歷朝歷代都不少見。

    先時京城流言紛起,天子下令錦衣衛嚴查,以雷霆手段處置可疑生事的僧道,朝中反對之聲不少。后查出里通外敵,證據確鑿,聲音才漸漸平息。

    天子服用丹藥,傷的是皇家臉面,同朝臣關礙不大。妖言惑眾,通敵草原,損毀朝廷的名聲,傷害士大夫的根本利益,絕不能輕饒。

    楊瓚撇撇嘴,所謂天子與士大夫共治天下,多數時間都是個笑話。

    究其根本,還是利益決定一切。

    顧卿和老卒說話時,楊瓚始終保持沉默,腦子卻轉得飛快。

    懷抱滿腔熱血,立身持正,不結朋黨,便是扛鼎忠臣?不受賄賂,執法秉公,便能為天下黎民謀取福利?

    放在當下,實在過于理想主義。

    即使是弘治朝,臺面下仍隱藏不少秘密。

    天子和朝臣,朝廷和藩王,文武群臣之間,大佬角力,不敵尚可尋一條退路。小卒子的下場,基本是被碾得粉碎,骨頭渣子都不剩。

    自以為聰明過人,能玩轉朝堂,將混跡官場多年的老油條掌握手心?

    當真是癡人說夢,天方夜譚。

    楊瓚越想越是心驚。

    聯系自身,不禁生出懼意。

    不提內閣三位相公和六部九卿,單是各部侍郎,隨便拎出一個,官場經驗和人生履歷就能碾壓自己。

    緊了緊斗篷,楊瓚一邊心驚rou跳,一邊感嘆自身好運。

    世事皆有因果。

    不是弘治帝病入膏肓,倉促為兒子尋找班底,他不會一甲登科,金尺在手。不是恰好投了正德帝的眼緣,機緣巧合,獲得幾位大佬好感,他未必會有今日品級。

    他以為自己明白了,看透了,事實上,別說升堂入室,連門框都沒摸到。

    這般莽撞,沒被碾成齏粉,還能活蹦亂跳,加官進爵,不是運氣好還能是什么?

    楊瓚沒有妄自菲薄,實情確實如此。

    想要走得更遠,必須端正態度。

    面前的坑不少,許多還是親自下鍬。有謝丕顧晣臣同為坑友,雖不寂寞,爬上來的可能性卻是微乎其微。

    事到如今,爬不上來也沒辦法。船到橋頭自然直,大不了直接從坑底打洞,挖出一條隧道,照樣能向前邁進。

    何況,他身邊還有顧千戶。

    都說欠錢的是大爺,他不欠顧卿錢,卻欠下不少人情,又曾同榻共枕,雖沒發生什么,到底“關系匪淺”。

    臨到撐不住那日,看在甘為抱枕的份上,顧千戶也不會坐視不理,撒手不管的……吧?

    想到這里,楊瓚轉頭,目光灼灼的盯著顧卿。

    錦衣衛直覺何等敏銳,幾乎楊瓚剛一轉頭,就對上漆黑雙眼。

    “楊侍讀可是有事?”

    楊瓚淺笑,膽子突肥,道:“燈下觀景,美不勝收,古人誠不欺我。”

    顧卿挑眉,嘴角微勾。

    老卒左右看看,破桌舊椅,好看在哪里?

    幾名校尉互相看看,都是表情空白,向面癱無限靠攏。

    非禮勿聽,他們什么都沒聽見,什么都不知道。

    與楊侍讀和顧千戶同行,太考驗意志力和心理承受能力。今遭之后,裝傻充愣的本領必將直線攀升。

    因柴火不夠,入夜之后,幾人只能擠一擠,睡在兩間房內。

    楊瓚裹成粽子,靠墻不動。

    顧卿繼續“認床”,長臂一伸,壓住“粽子”,長夜無夢。

    睡在桌上的兩個校尉一動不敢動,腹誹兄弟幾個不厚道,猜拳耍詐,留他二人在此,翻個身都不敢。

    越想越是心酸,越想越是胸悶,心酸胸悶之下,同時兩腳抽筋,忙伸出胳膊捂住對方的嘴,不能動,更不能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