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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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不能耽擱,家人顧不得許多,口出“救命”之言,幾乎是將老大夫架起,請上伯府的馬車。 “師父!你們是什么人?!” 兩個徒弟大驚,以為遇上惡人。 老大夫搖搖頭,道:“無需驚慌。既是病況危急,老夫隨兩位壯士走一遭就是。爾等且留在此處,繼續為受傷之人施藥。” “多謝老大夫體諒!” 伯府家人誠心道謝,留下仍面帶驚慌的醫館學徒,揚鞭催動快馬,一路飛馳向東城。 彼時,楊瓚用過御醫和良醫重新開出的藥方,情況略有好轉。雖然熱度未消,至少不再說胡話。 因喂藥之故,顧卿身上的錦衣被潑灑大片藥汁。 “長安伯且歇歇,咱家給楊侍讀喂藥?!?/br> 顧卿抬起頭,正要說話,門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少頃,馬長史來報,和安堂的大夫請來了。 “快請進來!” 顧卿未來得及出聲,張永已是一疊聲的高叫。 老大夫走進內廂,見到仰躺在榻上,面色潮紅、呼吸急促的楊瓚,不由就是一愣。 “楊探花?” “老人家識得楊侍讀?” “回大人,先時楊探花受寒,老夫曾前往診治?!?/br> 放下藥箱,老大夫顧不得行禮,直接走到榻邊,兩指搭在楊瓚脈上。 許久,內廂無一絲聲響。 “楊探花這病……” “可有救?” 張永搶著出聲,滿臉焦急之色。 “有救?!崩洗蠓虻?,“老夫為楊探花施針,先消了熱,再開一劑方子助其安枕。這之后,靜心調養即可?!?/br> “有勞大夫?!?/br> “不敢?!崩洗蠓蚱鹕?,“事急無狀,還請見諒?!?/br> 顧卿抱拳,張永也是連連搖頭。不提老大夫須發花白,年逾古稀,單是他能治好楊瓚,便是救命的神仙。 “老人家萬勿如此,該是咱家給您行禮才是!” 說著,張永果真彎腰,結結實實給老大夫施了一禮。 老大夫吃驚不小。 傳言中囂張跋扈,蜂目豺聲的官宦,竟然是這樣? 當即不再多言,從藥箱中取出一捆布包,凈手之后,開始施針。 兩刻之后,楊瓚面上潮紅稍退,老大夫走到桌旁,提筆寫下一張藥方,交給長史,道:“按此方煎藥即可?!?/br> 長史沒有馬上喚來家人,而是將藥方交給御醫看過,見對方先是微頓,其后拍手稱道,連道出三個“妙”字,知曉此方可用,親自至藥房,看著家人抓藥煎湯。 湯藥送來時,楊瓚面上潮紅仍存,呼吸已是漸漸平穩。 老大夫正從藥箱取出竹管,卻見顧卿端起藥碗,掰開楊瓚的下巴。 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對老大夫七十年的人生歲月產生巨大沖擊。若以高墻作比,幾乎是寸寸皸裂。 事急之時,此舉并無不可。 現下不是在荒郊野外,沒有趁手的工具,千戶大人如此這般,究竟為何? 整碗藥喂下,顧卿抬起頭,唇邊存留一線黑色藥汁。 老大夫捏著長須,手指陡然用力,差點拽掉整把。 “老人家,請隨我來?!?/br> 長史站在屏風后,請老大夫至外廳,雙手奉上診金,并言:“天色已晚,老人家奔波勞累,不如先在府中歇息。明日天明,再送老人家回藥堂。” “也好,謝過長史。” 忙了整日,以老大夫的年紀,的確有些撐不住。又擔心楊瓚病情反復,遂謝過長史好意,留宿伯府。 待長史遣人告知兩個徒弟,老大夫想起在客棧中見過的楊土,問道:“楊探花的書童何在?可有受傷?” 長史搖搖頭。 “沒了。” “沒了?” “楊侍讀這病,九成就是因為這個?!?/br> 長史神情沉重,聲音有些啞。 老大夫扣緊藥箱,憶起和玄孫年紀相仿的楊土,不禁長嘆一聲。 “生死無常啊?!?/br> 長史沒有接話,想起在北疆時的日子,想起死在韃子刀下的兄弟,忙深吸氣,用力捏一下大腿,道:“老人家,請隨我來。” 天地不仁,誰又能真正脫出天道輪回。 人死不能復生,還活著的,終歸要繼續活下去。 一整夜,顧卿衣不解帶,守在客廂。 黎明時分,楊瓚的熱度終于消去,人也清醒過來。 “我……” “別動。” 顧卿斜靠在榻邊,手背擦過楊瓚的額頭,半晌,不著痕跡的舒了口氣。 “可是口渴?” 發了一夜熱,楊瓚渾身無力,嗓子干澀,像是有砂紙磨過,一陣陣的撕疼。聽到顧卿的話,下意識點了點頭。 “稍待?!?/br> 顧卿離開榻邊,楊瓚連轉頭的力氣都沒有,只能沉沉的閉上雙眼。 衣擺摩擦聲,溫水傾入茶盞的汩汩聲,其后是一陣熟悉的沉香,包裹著他的嗅覺,似要沁入骨髓。 楊瓚睜開眼,順著背后的力道緩緩坐起,瓷盞沾唇,本該無味的溫水,流入唇齒,竟帶著絲絲甘甜。 “多謝。” 短短兩個字,楊瓚說得無比費力。 扶楊瓚躺下,顧卿正要起身,衣擺卻被輕輕拉住。 “我……書童?” “放心。” 俯下身,黑色雙眸映出蒼白的面容,低沉的聲音似琴弓撫過長弦。 “人找到了。” “那就好,那就好……” 松開手指,楊瓚重又閉上雙眼。 靜靜看了他一會,顧卿直起身,手指輕擦過楊瓚的眼角,轉身繞過屏風,離開內廂。 與此同時,兩行清淚滑落瓷枕,在青花間緩緩流淌,牽成細細的水線,最終浸入錦被,留下兩痕淡紋。 辰時正,三位大夫又為楊瓚診脈,均言病情已無大礙,只需調養即可。 “這世上沒有過不去的坎。” 老大夫背起藥箱,看著楊瓚,不像大夫,更像一個慈祥的長輩。 “楊探花該曉得,生命無常,朝榮夕悴。逝者已矣,生者當珍重才是?!?/br> “老人家好意,瓚領受?!?/br> 撐著起身,楊瓚端正揖禮。雖面色蒼白,腳步微顫,仍是金相玉質,霞姿月韻。 送走三位大夫,楊瓚沒有再躺回榻上,強撐著走到桌旁,慢慢坐下,凝視放在桌上的木盒。許久,方伸出手,掀開盒蓋。 錦緞中,靜靜躺著一把金尺。 這是他從火場中帶出,也是唯一帶出的東西。 余下的,包括御賜之物,俱消失在火中,蕩然無余。 伸出手,指尖擦過尺背的鐫紋,楊瓚閉上雙眼,深深吸氣,五指忽然握攏,牢牢攥住尺身。 再睜眼,瞳孔盡然漆黑。唇角微彎,眉眼卻染上無盡的冷冽。 弘治十八年八月,京城大火。 東城燒毀數間官宅,西城半數民居被付之一炬。 錦衣衛東廠殺氣騰騰,五城兵馬司和順天府同樣繃緊神經。凡有可疑者,寧可抓錯,不愿放過。 詔獄和刑部大牢近乎要人滿為患。 受到波及的官員和勛貴或閉門不出,終日提心吊膽,或多方尋人求情,只望能洗脫嫌疑,將家人救出牢房。也有人懷著一口怒氣,聯名上疏,言錦衣衛和東廠無法無天,自廠公指揮使之下皆鷙狠狼戾,視律法于無物,無故抓人下獄,請朝廷嚴懲。 在太醫院一名院判、兩名御醫被下獄之后,上疏之人更多,用詞也愈發嚴厲。 “縱容此輩,欲演前朝之禍不成?!” 御史給事中紛紛上言,大力彈劾錦衣衛和東廠不法。與之相對,京城火起的因由,僧道里通韃靼,勾結藩王,則全被拋在腦后。 內閣三位相公察覺不對,知曉必有人在暗中推動。然錦衣衛和東廠的行為確實有些出格,引來群情激奮,齊聲鞭撻,三人也不能站在百官的對立面,這讓揪出背后主謀更加困難。 每日上朝,朱厚照都是一個頭兩個大。 聽著御史給事中各種“直言”,恨不能搬起龍椅直接砸過去,砸死一個算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