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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脫下雨帽和濕透的罩衫,三人匆匆擦掉臉上的雨水,趕往東暖閣,在御榻前跪倒問安。 “陛下!” 弘治帝醒來之后,精神變得大好。無需寧瑾等攙扶,自能起身安坐。 想是服過丹藥,臉泛潮紅,雙目炯炯有神。不看瘦成一把骨頭的身子,單看面上神情,絲毫不像是久病之人。 太醫院的院使院判診脈之后,不見半點喜色。相顧搖頭,連方子都不敢再開,只告知御駕前的中官,熬些溫水送上。 寧瑾和扶安小心伺候,誰也不敢出聲,唯恐說話時帶出哭音,犯了忌諱。 看到燕服端坐、精神大好的弘治帝,劉健三人頓時心中大駭。 大限將臨,回光返照。 八字閃過腦海,縱然是歷經風雨的劉閣老也眼角發酸。 “陛下大安。” “劉先生。” 弘治帝輕笑,仿佛又回到大病之前,同閣臣暖閣議政的日子。 “雨大風急,三位先生辛苦。” “臣不敢。陛下圣體大安,乃國之鴻運,更為萬民之福。” 弘治帝搖搖頭,仍是笑。 “熱得很,寧老伴。” “奴婢在。” 寧瑾應諾,捧上溫水,顧不得閣臣在前,彎著腰,紅著眼,用浸濕的綢布擦著弘治帝的手背和手腕。 扶安立在一側,接過弘治帝用過的茶盞,倒掉杯底,又續半盞。 “難得朕精神好,召三位愛卿前來,正好說話。” 寧瑾收起綢布,躬身退下。 劉健李東陽和謝遷再行禮,敬等天子口諭。 “朕嗣祖宗大統,至今已一十八年。” 弘治帝雙手平放膝上,鄭重道:“朕幼逢萬氏之禍,沉疴在身。今至三十六歲,大病不愈,藥石無用,至殆不能起。大行之日漸曉,唯有幾言相囑,請托三位先生。” “陛下偶感違和,何以遽言及此?”強壓心中酸澀,李東陽寬慰道,“臣等仰觀,陛下神氣充溢,圣體漸康,必當萬壽無疆。” 謝遷亦道:“陛下寬心調理,不日必將大安。” “三位先生之意,朕能領會。然天命無常,非人力所能及。朕有數言留于內閣,因前有萬妃擅篡口諭之禍,朕秉承教訓,留書用寶,三位先生權作見證。” “陛下圣明。” “寧老伴,備筆墨御寶。” “是。” 暖閣內中官齊聲應諾,寧瑾捧絹,扶安執朱筆,左右跪于榻前。陳寬李榮捧硯義跪在榻下。 弘治帝提腕執筆,飽蘸墨汁,緩緩落在絹上。 “朕蒙先皇厚恩,成化十一年立為皇嗣,垂繼皇統。成化二十三年,選配昌國公張巒女。” 寫到這里,弘治帝頓了頓,手微有些抖。劉健三人均垂首斂目,誰也沒有出聲。 “弘治四年九月二十四日,誕皇子厚照,冊立為皇太子,正位東宮。今太子見長,為社稷慮,當主器婚配,不可久虛。” 弘治帝每寫一句,寧瑾便念一句。 這份圣旨,相當于弘治帝的遺書。加蓋御寶,由閣臣見證,無論何種情況,絕不容后嗣皇統違逆,更不許擅做更改。 “請太后太妃擇佳婦配太子,禮儀可于今年舉行。” 寫到這里,弘治帝放下筆,令寧瑾收起黃絹,另取片紙。 “太妃于朕有相護之恩,朕不能侍奉親老,引以為憾。幸皇后同朕比肩相親,知朕心意。待朕萬年,后入清寧宮,敬太后尊榮,奉太妃養恩,代朕盡孝。” “朕有密旨兩道,萬年后交于內閣。” 最后一字落下,弘治帝深深嘆息,看向劉健三人,目光中竟帶著懇求。 “太子聰慧,秉性純粹。然年紀尚幼,好動愛玩,朕望三位愛卿盡心輔導,勸其讀書,勸其愛民,助他……做個好人。” 話到最后,弘治帝已不再是當朝天子,只是一個普通父親,殷殷叮囑,萬般不舍。 至此,劉健三人終忍不住熱淚滾落。 君臣相得多年,臣子白發古稀,仍是健朗矍鑠;天子未及不惑,卻將撒手人寰。 大限將至,山陵將崩。 天地不仁,朝榮夕落。 十八年的弘治之治,終于走到盡頭。 風卷更盛,雨落更急。 雷聲中,黑云壓下,籠罩整座皇城。 奉天門前,兩匹快馬飛馳而至。 宮門衛冒雨上前,馬上人翻身落下,解下牙牌,高聲道:“天子召翰林院編修楊瓚乾清宮覲見!” 話聲伴著雷音,竟似金戈交鳴。 宮門衛匆忙讓開道路,苦候許久的小黃門當即上前,高聲道:“蕭公公,您可回來了!快,快些!” 小黃門滿臉焦急,嗓子都有些發啞。 蕭敬心知不好,忙道:“不能耽擱了,快隨咱家來!” 話落,顧不得宮規,一把拉住楊瓚,直沖乾清門。 天色太暗,雨水太急,看不清腳下的路,又被拉著向前跑,楊瓚跌跌撞撞,幾次要摔在地上。幸虧顧卿在側,每次都將他穩住。 蕭敬心急,恨不能抬起楊瓚飛回乾清宮,見狀只道:“楊編修見諒,咱家日后再向編修賠罪!” 說著,腳下不停,跑得更快。 殿門前,禁衛中官皆表情嚴肅,臉色沉凝。透過半開的殿門,不時能見到宮人的一角紅裙。 顧卿停在石階上,并不進殿。 楊瓚隨蕭敬走進殿門,除去雨帽罩衫,隨意用布巾抹去臉上雨水,由一名中官引入暖閣,覲見天子。 暖閣門開啟,奇異的暖香飄散,隱隱夾著幾絲辛辣。 室內不見劉健三人身影,只有弘治帝坐在御榻上,太子跪在御榻前。 寧瑾和扶安捧著溫水丹藥,立在兩步外,小心伺候。 中官通稟之后,楊瓚邁步走進暖閣。每走一步,鬢角都有雨水滑落。 距離御榻尚有數步,楊瓚跪地行禮。 “臣翰林院編修楊瓚,拜見陛下!” 第三十九章 山陵崩三 額頭觸地,雨水沿著鼻尖滴落,青石磚面留下斑狀水漬。 濕透的官袍貼在身上,涼意沁骨。 楊瓚用力閉眼,再睜開,伴隨著一陣寒顫,異香愈發刺鼻,夾雜著辛辣的味道,緊繃的神經漸漸放松下來。 再叩首,楊瓚被叫起。 似沒料到楊瓚會此時出現,朱厚照的表情中閃過幾許詫異。轉向弘治帝,是父皇叫來的? 沒有理會兒子的驚訝,弘治帝緩緩道:“楊瓚。” “臣在。” “可知朕為何召你?” “回陛下,臣不知。” 楊瓚老實回答,頭微垂著,看不到弘治帝的表情。 御榻邊的朱厚照愈發感到奇怪,正要開口,卻被弘治帝按住手腕,向他搖了搖頭。 只是如此簡單的動作,就讓弘治帝的額心冒出熱汗。 寧瑾捧著熱巾,彎腰上前,小心為天子拭去,重又退下。 窗外又是一道驚雷,暖閣內燭火搖動。 弘治帝沒有說話,開始斷斷續續咳嗽,臉色漲紅。朱厚照得到示意,縱然心懷疑問,也只得壓下去。 送上溫水和丹藥,寧瑾和扶安便靜靜的站在一旁,眼觀鼻鼻觀心,動也不動,仿佛兩尊雕塑。 楊瓚立在殿中,被異香和風雨聲包圍,一瞬間,恍然有些出神。 許久,弘治帝不再咳嗽得那么厲害,開口打破了君臣間的沉默。 “楊瓚。” “臣在。” “下爾詔獄,可怨?” “回陛下,臣有錯,當懲。” “那便是有怨?” “陛下,臣不敢!”楊瓚并未驚慌,正色道,“臣雖愚笨,仍感陛下回護之心。臣對陛下懷德畏威,豈敢口不言心,欺瞞君上。” 弘治帝點點頭,話鋒一轉,道:“朕聞爾于獄中仍勤奮不輟,篤信好學,書不釋手。可是實情?” “陛下謬贊,臣不敢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