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是老天再給他十年，哪怕五年，他都能安心將社稷交與太子，安然長逝，無愧于歷代先皇。

    可惜啊！

    只盼楊瓚莫要辜負(fù)他的期望，能輔佐太子，扛鼎江山，成就一代明君賢臣。

    懸腕黃絹，手指枯瘦，落下的字仍蒼勁有力。

    “敕翰林院編修楊瓚，睟面盎背，昂霄聳壑，班行秀出，博學(xué)宏才。有古賢之風(fēng)，踔絕之能。講習(xí)太子，日日兢兢，仁言利溥，實為廟堂偉器之才。

    古云，厚棟任重，為君者當(dāng)任人唯賢，拔犀擢象。

    朕效先祖，選才任能，不拘年少。

    擢遷楊瓚翰林侍讀，授奉訓(xùn)大夫，兼領(lǐng)左諭德，講習(xí)弘文館?！?/br>
    一道圣旨不過寥寥百余字，弘治帝卻足足用了半個時辰，方才書就。

    “用敕命之寶?！?/br>
    “是。”

    寧瑾送上寶印，弘治帝親自拿起，重重按在絹上。

    七品至從五品，品秩堪謂飛升，甚至超過了當(dāng)年的李東陽。

    黃絹燦目，紅印昭然。

    寧瑾不由感嘆楊瓚的圣眷之隆。

    跟在弘治帝身邊多年，他幾乎可以斷定，敕令發(fā)下之日，既是楊小探花一飛沖天之時。

    第三十二章 詔獄

    明時的詔獄也稱錦衣獄，由北鎮(zhèn)撫司掌理，錦衣衛(wèi)和東西兩廠抓捕的犯官，多數(shù)都關(guān)押于此。

    洪武朝的開國功臣，九成以上在金陵詔獄緬懷過人生。

    永樂朝的大才子解縉，錦衣衛(wèi)指揮使紀(jì)綱，都是有名的獄中住戶。

    后經(jīng)仁宗、宣宗、英宗、代宗、憲宗五朝，錦衣衛(wèi)的地位不斷發(fā)生變化，或為天子寵信，張揚跋扈不可一世；或被東廠壓制，失卻往日威風(fēng)，只能老老實實做天子儀仗。

    詔獄的作用始終未變。

    凡朝中官員，被捉拿下刑部大牢，總有喊冤的機會。接到錦衣衛(wèi)駕帖，被下詔獄，除非天子開恩，遇到大赦，休想重見天日。

    論理，如此知名的地方，該陰森恐怖，令人脊背勝寒才對。

    可楊瓚在牢房前琢磨許久，直到被獄卒請進(jìn)單間，關(guān)門落鎖，仍很難相信，自己所處的地方，是令人聞風(fēng)喪膽的“錦衣獄”。

    三面土墻，一面木欄，符合傳說中的布局，卻和鐵獄銅籠相距太遠(yuǎn)。

    囚室內(nèi)桌椅板凳俱全，靠墻還有一張木榻，枕褥比客棧不差多少。楊瓚不得不懷疑，自己是不是走錯了地方。

    如果以上勉強能算作“標(biāo)配”，桌上一壺溫茶，兩碟點心，簡直是匪夷所思。

    這是坐牢？

    沒和他開玩笑？

    四下里看看，楊瓚離開木欄，走到墻角的一只藤箱前，神情更顯得奇怪。

    無論怎么看，這都像是書箱。

    掀開箱蓋，果然，左手邊兩摞經(jīng)史子集，右手邊一疊游記話本。

    關(guān)押文官的牢房放書箱，該說錦衣衛(wèi)富有創(chuàng)造力，還是牟斌的腦袋被門夾了？

    箱蓋合上，楊瓚愈發(fā)對探索牢房起了興趣。

    湊近墻面，摩挲著斑駁的刻痕，多是之前“獄友”留下的詩詞遺言。仔細(xì)觀察，多數(shù)還有落款和年月。

    “永樂十九年，宣德四年，天順元年，天順三年，天順七年，成化三年，成化五年，成化八年……”

    沿著墻面一一數(shù)過，楊瓚發(fā)現(xiàn)，天順和成化年間獄友最多，弘治年間最少。

    最近的一篇，是在弘治十二年。

    留詩的不是旁人，正是提倡“文必秦漢，詩必盛唐”，兩次上言彈劾壽寧侯的戶部郎中李夢陽。

    回想在客棧里經(jīng)歷的那場口角，楊瓚不由得輕笑。

    這也算是另類的緣分？他是不是也該寫點什么，以供后來者參考？

    仔細(xì)想想，還是免了。

    他不善做詩，寫出來也是貽笑大方。最多離開時留下行字：翰林院編修楊瓚到此一游。至于后來者會怎么想，會不會笑話楊小探花沒有詩才……管他呢。

    看夠了，腰背又開始疼。

    楊瓚挪到木床邊，慢慢坐下，緩緩舒了口氣。疼得這么厲害，別是傷到了骨頭。

    “楊老爺，小的給您送筆墨。”

    獄卒打開鐵鎖，彎腰笑道：“楊老爺可習(xí)慣？若是哪里不適應(yīng)，盡管提，小的一定安置妥當(dāng)。”

    習(xí)慣？

    再好也是牢房，如何習(xí)慣？巴望著常駐不成？

    楊瓚磨了磨牙，牟指揮使請他詔獄小住，真意難明，還是先靜下心來，先弄清情況再說。

    “并無何處不妥?！?/br>
    “那就好。您住著，住多久都成?！?/br>
    獄卒笑得愈發(fā)真誠，楊瓚頓覺疼的不只是腰。

    “楊老爺可有什么忌口？小的記下，稍后給老爺送飯菜過來。”

    “清淡些即可?！睏瞽懭〕鲆恢缓砂?，摸出兩枚銀角，“勞煩了?！?/br>
    “不勞煩，不勞煩！”

    指揮使發(fā)話，這位可不是來“坐牢”的。必得小心伺候，萬事都要妥當(dāng)。

    獄卒特地清掃過牢房，搬來桌椅，新鋪上枕頭被褥，更搜羅來一箱書籍，就為讓楊編修住得舒服些。

    因不識字，書籍的種類五花八門，甚至有神異話本。然也歪打正著，正好替楊瓚解悶。

    收起銀角，放下筆墨，獄卒退出牢房。

    禮遇不假，門外仍要落鎖，畢竟詔獄的規(guī)矩不能改。但在囚室里，楊瓚想干什么都行，哪怕是踹門鑿墻，爬上房梁，只要他能做到，通通隨意。

    兩盞茶的時間過去，楊瓚的腰側(cè)越來越疼。

    小心解開官袍，掀開里衣，自肋下至后背，成片青紫的印痕。

    “嘶——”

    楊瓚吃驚不小。

    只是被撞了一下，竟然這么嚴(yán)重？真是骨頭裂了不成？

    正思量間，牢房外突然傳來腳步聲。楊瓚合上衣襟，循聲抬起頭，見是顧卿，立刻站起身。

    “顧千戶?！?/br>
    “楊編修。”

    顧卿向獄卒拿過鑰匙，打開鐵鎖，邁步走進(jìn)牢房，身后跟著一名提著藥箱的醫(yī)士。

    “下官如此，讓千戶見笑?！?/br>
    “楊編修何出此言？”

    顧卿詫異挑眉，按住楊瓚的肩膀，幾乎不費什么力氣，就將他按回榻上。隨即側(cè)身讓開，容醫(yī)士上前為楊瓚診傷。

    大概為免楊瓚尷尬，停留不到片刻，顧千戶便轉(zhuǎn)身離開牢房。

    房門未關(guān)，楊瓚聽不清顧卿和校尉獄卒說些什么，只能看到校尉嚴(yán)肅點頭，獄卒不斷哈腰，偶爾看向楊瓚，目光愈發(fā)熱切。

    “楊老爺且側(cè)身。”

    醫(yī)士先為楊瓚診脈，隨后挽起窄袖，仔細(xì)看過傷處，在邊緣輕輕按壓。

    “此處可疼？”

    楊瓚搖頭。

    醫(yī)士又移了幾處，楊瓚或點頭或搖頭，偶爾還要冷嘶一聲。

    “楊老爺放心，只是外傷，并未傷及內(nèi)腑，骨亦無礙?！?/br>
    醫(yī)士確診，楊瓚長舒一口氣。

    先時疼得那么厲害，他還以為肋骨斷了。得了這句話，總算安心不少。

    淤傷看著嚇人，不過疼了些，到底沒有大礙。真被撞斷骨頭，才是大麻煩。

    “多謝。”

    醫(yī)士凈過手，忙道不敢。打開藥箱，取出兩只巴掌大的木盒。

    “此為外用?！?/br>
    待楊瓚接過藥膏，又提筆寫下內(nèi)服藥方。

    “小老兒觀楊老爺有郁積之氣，日久不散，于己無益。還需開解，方能保得康健?！?/br>
    接過藥方，楊瓚謝過醫(yī)士。

    醫(yī)士點到即止，重新背起藥箱，同楊瓚告辭。

    獄卒來取藥，告知楊瓚，有獄中文吏親自熬藥。

    “楊老爺放心?！?/br>
    楊瓚點點頭，忽而想到，外用的藥膏怎么辦？

    牢房里沒有鏡子，即便有，他也沒法給自己后背擦藥。

    “楊編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