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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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閣老則是超然物外,自斟自飲,壓根不理兩人爭執,一派高士風范。偶爾同謝丕、顧晣臣吟兩句古詞,品評一番在場進士的新詩,很是悠然自得。 李閣老親自出馬,自然不會失手。韓文心情大暢,連浮兩大白,臉上笑容愈發和善。 同席進士心中打鼓,萬分不明白,韓尚書這是什么意思?難不成是覺得自己剛做的詩不錯,表以慶賀? 兵部尚書劉大夏對楊瓚并無多大關注,只覺得二甲中幾人的文章頗有見地,待朝考過后,若能取中庶吉士,必要擇來部中聽政。 謝丕和顧晣臣談到暢快處,見楊瓚未做一首詩,更少有出言,不由道:“楊賢弟,逢此盛事,何不同我等一并賦詩題詞?” 楊瓚抬起頭,坦然道:“謝兄見諒,小弟實不善做詩。” “賢弟莫要過謙?!?/br> “非是過謙。”楊瓚道,“小弟非玲瓏之人,幼學四書經義,讀孔孟之道,心力已耗八分。雖慕古人之詩,且時有揣摩,然卻無從下筆。縱有拙作,也是難入人眼?!?/br> 所以,賦詩唱詞,兩位仁兄自便,還是讓他安心吃飯。 楊瓚話落,顧晣臣張口結舌,謝丕卻是笑得無奈。 謝遷端起酒盞,遙敬李東陽。 旁人不解其意,李閣老卻是明白。 “此子雖然年少,卻讓老夫想起一人?!瘪R文升撫過長須,微微笑道,“貫道可知是誰?” 韓文想了想,不覺有些驚詫。 “李閣老?” “尚差了幾分火候?!瘪R文升搖頭,“再過二十年或可一比,現下卻是不能。” “這……文委實不知?!?/br> “左春坊大學士楊廷和。” 韓文倏地一愣。 像楊廷和? 仔細看看,是有那么點味道。 古有言,君子素其位而行,不愿乎其外。就賦詩一事而言,楊小探花自言無才,稍顯古板了些,安知不是以拙制巧,大巧若拙。 越想越覺得有理,對楊瓚入戶部觀政之事,韓文更多了幾分期待。 韓尚書的心情,完全可以套用后世一句話:楊小探花,快到本官的碗里來。 楊瓚一心藏拙,打造夫子形象。絲毫不知,他的名字已在兩位尚書舌尖倒過幾個來回,更同日后的楊首輔聯系到了一處。 天色漸晚,恩榮宴將近尾聲。 朱厚照臉頰暈紅,起身走到楊瓚席前,率性道:“孤同楊探花性情相投,他日必要一敘?!?/br> “微臣謝殿下厚愛?!闭遄闷?,楊瓚勸道,“酒多傷身,殿下還需慎飲。” 朱厚照終究年少,幾盞酒入喉,之前未覺得如何,現下卻是熱意上涌。聽到楊瓚的話,只是胡亂點了點頭。 “孤曉得了。谷伴伴?!?/br> 谷大用當即上前,扶著朱厚照返回上首。另一側的劉瑾不著痕跡的打量著楊瓚,目光不至陰毒鬼祟,卻讓人很不舒服,仿佛有兩根針扎在脖子上。 這位又是誰? 楊瓚有些后悔,為何不多讀些史書。 明朝的弘治帝正德帝都很有名,前者勤政,后者愛玩。與正德帝愛玩齊名的,便是引著他玩出各種花樣的宦官。 最出名的,好像是某位“九千歲”? 楊瓚搖搖頭,覺得自己想多了,哪里有那么巧。 宴將散,朱厚照再次舉杯,在座諸人皆把盞回敬。 楊瓚的銀盞中仍是茶,當真應了之前的話,喝個水飽。 掌燈時分,三位閣老同英國公在先,領眾人恭送皇太子。其后仍由小黃門和書吏引路,眾進士有序退席。 楊瓚落后幾步,同王忠行在一處。后者臉膛微紅,雙眼熠熠發亮。行在路上許久,仍是滔滔不絕,興奮不減。 楊瓚好奇問道:“王兄同席之人可是兵部主事?” “不錯,正是兵部主事,曾被內閣李相公贊為狀元才的王伯安。” 不是同宗,卻是同姓。若能相交默契,必為朝中人脈。 提起王伯安,或許很多人不熟悉。換成王守仁,絕對是如雷貫耳。 陽明先生此時尚未展露崢嶸,未因得罪劉瑾被貶謫追殺,也沒有龍場悟道,更沒有剿匪平叛。就職業前景,甚至及不上楊瓚這個七品小官。 該說世事神奇,非常人可以揣測? 夜風微涼,燈火搖曳。 一路前行,楊瓚心神豁朗,竟也有了幾分參悟之意。 恩榮宴上發生的一切,很快由陳寬和蕭敬稟報天子。 寢殿內燃著熏香,仍壓不住苦澀的藥味。 弘治帝斜靠在龍榻上,服下一碗湯藥,不到一刻,竟全都吐了出來。 “陛下,可要宣太醫?”看到巾帕上的幾縷血絲,寧瑾的聲音都有些發抖。 “莫要聲張,取丹藥來?!焙胫蔚鄣穆曇綦m然無力,語氣中卻有幾分欣慰,“正心誠意,明德知禮,敢直言不諱規勸太子,朕果真沒有看錯人?!?/br> 寧瑾奉上丹藥,弘治帝服下一粒,疲憊的閉上雙眼。 “朕的身子是越來越不中用了。” “陛下乃真龍天子,必將大安?!?/br> “安不安都無妨。朕只望太子能勤學養德,繼承大統以光先祖。”喘了口長氣,弘治帝似好了些,睜開眼,道,“扶朕起來?!?/br> “陛下還是歇歇,龍體要緊?!?/br> “扶朕起來,再取黃絹筆墨?!?/br> “奴婢遵命?!?/br> 弘治帝意定,寧瑾不敢違命。先扶弘治帝起身,后搬來矮桌,鋪開黃絹,在一旁磨墨。 “朕書這道密旨,你且仔細藏好。待朕大行之日交與內閣。” 弘治帝提筆蘸墨,短短幾息,已寫下兩行字。停筆后對寧瑾道:“命御寶監送皇帝行寶?!?/br> “奴婢遵命。” 寧瑾退到寢殿門邊,叫來一個身形魁壯的宦官,仔細吩咐一番,后者當即點頭,領命往御寶監去了。 回到殿中,黃絹仍鋪在桌上,沒有折起。弘治帝靠在榻上,臉色潮紅,呼吸愈發急促。 “陛下?” “朕無事?!?/br> 順了順氣,弘治帝指著黃絹,道:“密旨中的內容,寧老伴用心記下。待到那一日,務必要親自交于內閣,此前莫要讓太子知曉?!?/br> “皇后娘娘那?” “瞞著?!?/br> “奴婢遵命。” 寧瑾跪下叩頭,起身之后,小心看著絹上內容,片刻驚出一身冷汗。 此道命令關乎壽寧侯和建昌侯。 表面上,是授兩人軍職,給張家榮寵。實質上,卻是將兩人攆出京城,和孝陵衛一起為天子守陵。為絕兩人退路,最后更留下六個字:嗣后勿將更改。 簡言之,這是死命令,后世兒孫都不許變更。哪怕這兩個人死了,骨頭化成渣,也不許送回京城! 難怪是密旨,還要瞞著皇后。 寧瑾嘴里一陣陣發苦,已是下定決心,真到天子大行之日,待將密旨交給內閣,便一條白綾掛上脖子。 與其貪圖那幾日的茍延殘喘,不如跟到地下伺候天子,尚能給幾個老弟兄尋條活路。否則的話,消息傳出,被皇后知曉,在天子身邊伺候的都將不得善終。 “寧老伴莫要擔心?!焙胫蔚劭吭陂缴?,呼吸漸漸平穩,“朕會叮囑太子,朕大行之后,必要善待爾等?!?/br> “陛下……” 主仆相顧,寧瑾聲音沙啞,終顧不得宮規,淌下兩行熱淚。 北鎮撫司內,顧卿立在堂下,將白日所見俱報牟斌。 “你懷疑馬被做了手腳?” “回指揮使,屬下仔細查過,雖做得隱蔽,仍有跡可循。而且……” “莫要吞吞吐吐。” “不知何故,楊探花同謝狀元的馬被對調。” “什么?!”牟斌一驚,“你可確定?” “屬下不敢妄言?!?/br> 顧卿取出一份供詞,送至牟斌面前。 白紙黑字寫著,證據確鑿。 牟斌頓覺寒意自脊背升起。 這竟是沖著謝狀元去的,楊探花實是無辜受了連累,代人受過? “查!” 牟斌握拳,無論動手腳的是哪個,必須揪出來! “是!” 顧卿領命退下,不期然想起僵在馬上的楊小探花,眉尾輕揚。 這樣讀書人,倒是首次遇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