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章

    風(fēng)雪已停，梅花在一場雪后已經(jīng)盛開。

    城門打開，棺木緩緩出現(xiàn)在眼前。

    他的手越捏越緊，生生勒出了一道血痕，翻身下馬，血跡就從手間一滴一滴往下。

    身后黑甲鐵衣肅殺沉默，盔甲在摩擦中發(fā)出細(xì)微的聲響。

    每一步都像是地獄，從他腳底一刀一刀向上直插心臟。

    白雪染了血色，如梅花一般的絢爛。

    青云騎后撤三十里，棺木終于停在了搭建的帳篷內(nèi)。

    十萬人馬，肅穆得沒有一絲聲音，仿佛呼吸都怕打攪到他。

    從日中到日落，又從日落到了三更。

    他便坐在棺材前，一動不動，帳篷封閉，沒人敢留在帳內(nèi)。

    到了四更，他還是不動。一直到了第二日的午時，帳篷才被人掀開，俞從安從外進(jìn)來，“少主。”

    這聲聲音不小，在俞家，在現(xiàn)在的青云騎，只有他敢在這個時候進(jìn)來。

    也不知過了多久，楚然才緩緩轉(zhuǎn)頭看他。

    俞從安幾乎不忍再看，時間和命運總是最殘忍的東西，摧毀了他們生命中所有的愛恨。

    “從安，阿真還好嗎？”他木然地問。

    這是他活在時間唯一的親人了。

    “她很好，放心吧，我已經(jīng)安排了最可靠的人保護她。不會有人將這些消息告訴她。”俞從安回答。

    他點了點頭，垂目看了看停著身邊的棺木，半邊臉藏在陰影里。

    “從安，我少年時曾告訴過你，我喜歡上了一個姑娘。我要把這世上最好的都給她。”低沉的聲音在空中微微回蕩。

    俞從安不說話，是，他說過，當(dāng)時神采飛揚。

    “可是，你看我連最基本的平安都給不了。”他張開手。

    那手上有著深深的傷痕。

    俞從安轉(zhuǎn)頭，“你已盡了最大的努力。”

    他搖頭，緩緩站了起來，簾子掀開，雪光反射過來，他微微側(cè)頭，回頭對俞從安笑：“你錯了，我還沒有。”

    我要讓這天下都為我愛的人陪葬。

    他終于走進(jìn)了自己的大帳，帳內(nèi)已經(jīng)有很多人在等待了，掛起的地圖上布滿各種劃過的痕跡。見他進(jìn)來，眾人都站了起來。

    “十日之內(nèi)，必須拿下這座城。”他開口。

    眾人點頭。

    謝文卿是前鋒大將，手指在地圖上劃過，“西城，南城是守護最弱的。其中南城守衛(wèi)是東海杜家。杜家好攻不好守，我可以帶人激他出戰(zhàn)。”

    “經(jīng)歷了除夕被襲，這幾日京城防衛(wèi)明顯加強了。城內(nèi)二十萬軍隊，強行攻擊肯定不行，以我之見，分而化之最好。”

    “不錯，但想要分而化之，就得引人出城。”

    “京城中世家豪門眾多，想要逐個擊破，從這些世家豪門入手不為一方法。”

    “十天，時間不夠。但強攻也不是沒有辦法，如今冰封時節(jié)，城墻上…….”

    “子路，你曾在京城，京城中依靠何水源？”他斜坐，終于開口。

    那叫子路的將官回答：“十渡往南便是密云湖水，京中生活用水均是密云湖水。但湖區(qū)歷來重兵把守。”

    他看向這將官，“給你三日的時間，”

    子路微微一愣，隨即領(lǐng)命。

    不錯，占了密云湖，就控制了京城中的水源。

    “三日后將密云湖的大壩開了。”又聽他緩聲，“文卿撤到西山，其余人回撤燕云峽。待水流過去，你我便可入城。到時候，我要看到云宇和景宗等人的人頭，包括姜家。”

    大水將會沖垮京城的城門，到時候守軍一亂，青云騎便可輕松入城。

    眾人聽完，微微一愣，半響，俱都各自領(lǐng)命而去。

    然而俞從安卻未走，“少主，這樣的打法雖然有效，但是到時候京城中將死傷無數(shù)。”

    他卻仿佛未聽到，只專注在地圖上，他手指滑下的將是下一個城池。

    “死的不僅僅是太子等人，還有京中百姓。”俞從安微微提高了聲音。

    他抬頭看了一眼，“與我何干？”

    各人自有命運，我愛的人也死了，既然人人都有這命運，那么又何必強求多留幾年。

    俞從安看著他，仿佛已經(jīng)不認(rèn)得面前的年輕人。昔日的楚然或是飛揚，或是懶散，或是狡猾，但都不是現(xiàn)在的他，殘忍冷漠。

    俞從安微微有些怒意，“少主，當(dāng)初老家主死前，你曾答應(yīng)過，不會亂殺無辜。”

    他垂頭，依然看著地圖，并不說話。

    氣氛微微變冷，俞從安只得退了下去。

    楚三進(jìn)來，低聲，半響才問道，“公子，需要開棺嗎？”

    已經(jīng)停了三日了。

    他終于抬起頭來。

    他沒有開棺。

    幸而是冬日，尸體腐爛的味道還未彌漫出來，他站在帳篷內(nèi)很久，終于告訴楚三，將這兩具尸體燒了，連帶棺木。

    楚三轉(zhuǎn)身去辦了。

    尸體最終混著棺木變成了灰燼。

    他在那停過棺材的帳內(nèi)一直躺到了亥時。

    帳內(nèi)沒有一絲聲音，然而他根本不敢閉上入睡，仿佛閉上雙眼，就能聽到有人在哭。他不愿聽到那樣的聲音。

    子時，丑時，他數(shù)著沙漏。

    終于，帳篷外卻傳來了腳步聲，他起身坐了起來，帳內(nèi)一片灰暗，只有雪光微微透了進(jìn)來。

    那腳步聲先前很遠(yuǎn)，慢慢地很近了，越來越近。

    他冷笑，這樣的腳步聲必然不是什么高手，俞華源手里的人越來越差了。這點事楚三還是能辦的。

    他決定躺下。然而還沒等他閉上雙目，卻聽外面楚三的聲音：“你，你…….”

    那聲音又是驚訝還帶有兩份恐懼。

    也不知楚三遇到了什么，這么失態(tài)。

    他并未起身，微微閉了雙眼。外面卻沒了聲音，天地萬物寂靜如斯。

    只有細(xì)微的沙漏還在慢慢落下，如那些過去的時光。

    天上的明月未散。他慢慢閉上了雙目，聽著那沙漏聲，不知為何，第一次產(chǎn)生了朦朦朧朧的睡意。

    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覺睡夢中，一個身影慢慢走來，他想睜眼，到底還是忍住了，而就在這時，一團細(xì)軟的身子撲到他懷里。

    “楚然，真的是你。”那聲音仿佛來自地獄，又仿佛來自天籟，將他靈魂每一個細(xì)胞都在叫醒。

    他的身體突然發(fā)僵，連呼吸都不敢，生怕驚擾了這來之不易的美夢。

    “你回來看我了？”最終他啞聲開口，依然不敢動，不敢看一眼，生怕一動，或是只是一眼，懷里的人就消散無蹤，如他夢里夢到的無數(shù)次。

    鄭城月再也沒料到面前的人竟然是個傻的，輕聲笑了出來，她抬眼伸手看向楚然，丟了鞋襪，趴在他身上，“不錯，我回來看你了。你為什么要燒了我？嗯，你知道我有多疼？”

    溫?zé)岬暮粑涇浀穆曇粼谒吜魈省?/br>
    那團溫?zé)崧龔亩叺搅舜竭叄罱K映在他唇上。

    “楚然，你害怕了？因為我是鬼？”她重重咬在他唇上，“嗯，你為什么要燒我？”

    “這樣我可以帶著你。”他輕聲。

    鄭城月微微一笑，眼淚卻無聲滴落。

    楚然的雙手終于抬了起來，太過真實的夢境，他愿意拿所有來交換，如果她是鬼，他也愿意陪她沉淪。

    他終于將她抱了起來，裹在懷里。

    “你還會來嗎？”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問得小心翼翼。

    鄭城月嘆氣，還真的把她當(dāng)女鬼了。然而低頭，看了看身下的男人，心中卻涌起無數(shù)的酸澀和感動。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當(dāng)然，我會來的。”

    他還是閉著雙眼，然而聽到她的回答，他的嘴角泛起了一絲微笑，仿佛因為這句回答便得了萬般如意。

    緊閉的眉頭微微舒展，他輕聲：“城月，你能來，我很高興。”

    她聽了，心中勾起無限柔情，只想將自己印在他骨子里。

    她輕輕親了親他嘴唇，哪想這一次這夢里的人卻沒能讓她再縮回去，仿佛因方才得了那保證，便開始肆無忌憚來。

    重重的掠奪和沉淪。

    楚然真在夢里，只有在夢里他才能擁有如此清晰如此真實，沒有白日的冰冷，他尋找著一切熱源。

    她說她會回來。無處皈依的心在聽了這句話后終于熱了起來。即便知道這不是現(xiàn)實，他也要將她鐫刻在自己身上。

    那般瘋狂的癲狂，極致的給與和獲取。

    鄭城月在他背上抓了一道又一道的印子，每一次他只是悶哼一聲，沉默著將她眼淚含在嘴里。

    她微微一笑，任他索取。

    最后她仿佛聽見了雪地里無數(shù)梅花綻放的聲音，冰凍的河流乍然而裂的輕響，枯死的老樹在地底無限伸展。

    她的世界終于活了過來。

    真好，你還活著。

    真好，我也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