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
很多事情,若是能夠預知,她或許可以做出更好點的選擇,可是在未知的情況下,困于自身的能力與經驗見識,別說再來一次,哪怕再來一萬次,她大約也都只能做出相同的選擇。 的確,可算是“無悔”。 蘇合后退半步,離開岳清歌的肩膀,挺直脊背,說:“走吧,我去瞧瞧我師姐。” 岳清歌看著她,扯了扯嘴角。 他喜歡她當年的樣子,對人是純白無垢的一片真心,傻兮兮的,像是個小白兔。可是若她一直是當年的樣子,恐怕是無法活到現在。她如今這個樣子,很多東西都是他教出來的。有時候看著她用心計使手段,會覺得格外的礙眼討厭。 他的確不如江韶喜歡她喜歡的毫無保留純粹熱烈。 他曾告訴過她——不要相信任何人,包括他。 這句話是真的忠告,連他也不知道自己對她的喜歡會持續多久,會不會看到她越來越純熟的使用手里的權勢而心生厭惡。也或者,在某一次遇到無法全身而退的危險時,他會不會放棄她。 但是他看著她一路走來,是真的一直在為她覺得驕傲,為真實的她而驕傲。而不像江韶,始終念念不忘的,是當年那個純白無垢的蘇合。 岳清歌很想看蘇合會如何走下去,是真的如他當年所料,漸漸的變成一個更聰明更努力些的封四,還是能始終不忘初心,在每一次選擇的時候,都能做到無愧己心? ☆、第67章 戰帖 蘇合回去的時候,天色已經很暗了,朱砂一個人坐在窗邊,看著窗外的燈火。蘇合看著她的背影,莫名想起了當初剛到天香樓的自己,望斷天涯,也看不到歸途。 而封四姐懶洋洋地斜倚在軟榻上,無人欣賞,卻也依然風情萬種。 “大人。”封四姐拉長聲音叫了一聲,似笑非笑地看了眼跟著蘇合進來的岳清歌。她這一聲完全是調侃岳清歌的,自從有一次聽見岳清歌在外人面前稱呼蘇合“大人”,自稱“屬下”,在岳清歌在的場合,她就也這么稱呼蘇合。有點討好蘇合的意思,也有點譏嘲岳清歌的意思。 朱砂被封四姐的聲音驚動,轉過頭來看向蘇合,表情有點木木的。 “四姐,師姐,吃飯了嗎?”蘇合若無其事地招呼。 朱砂張了張嘴,卻沒發出聲音。還是封四姐開口說:“還沒有,等著大人一起。” “那就叫小二送飯過來,我們一起吃吧。”蘇合說。 朱砂終于開口,“師妹,我有話對你說。” 蘇合低頭,“師姐,有什么話還是先吃飯吧。” “不,你必須跟我說清楚。”朱砂忽然強硬起來。 蘇合嘆了口氣,說:“好吧,岳大哥、四姐,你們去吃飯吧。我跟我師姐談談。” 岳清歌和封四姐剛踏出房間,朱砂已經迫不及待地問:“那個女人說……說陛下已經死了?” 蘇合留封四姐跟朱砂在一起,其實就是有意讓封四姐揭出真相。 “不是陛下,是齊王。”蘇合糾正,狠了狠心,說:“齊王昨夜已經死了。” 朱砂連唇上的血色都褪去,向后退了半步,又忽然上前抓住蘇合的衣襟,強勢地質問:“是你嗎?她說是你下的令。” 蘇合面無表情,看著朱砂的眼睛承認,“沒錯,就是我下的令。我是監察令,此次前來,就是為了誅滅亂臣賊子。” 朱砂睜大眼睛,仿佛不認識一樣看著蘇合,語氣帶著微顫,“你……你再說一遍。” 她已經揚起手,然而終歸沒有落下。 “師姐,是我做的。封四姐告訴你的都是真的。齊王沒有活路,我必須殺掉他。”蘇合平靜承認,“師姐,你要打我嗎?你會因此恨我嗎?” “為什么……”朱砂渾身戰栗,“為什么是你?師妹,你這些年經歷了什么?做了什么?” 蘇合微微垂眸,看著面前三尺的地面,搖了搖頭,“也沒有經歷什么,不知道為什么就變了。師姐,師父死了,師兄也死了,就剩我們了。我特別特別希望,我們還能像從前一樣。” 朱砂仿佛耗盡力氣一般后退跌坐在地上,喃喃低語,“你殺了他,你殺了他,我們……怎么還能像從前一樣。” 她抬頭看著師妹,清麗又冷漠的少女在漸濃的黑暗里勾了勾唇,對她說:“那便算了吧。師姐,我真的已經盡力了。” 朱砂抱著手臂,難以克制地發起抖來,“師父死了,師兄也死了,陛下……也死了。” 蘇合卻不厭其煩地糾正這個無關緊要的細節,“師姐,不要再叫他陛下,否則我也保不了你。” 朱砂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噩夢里,她忽然想起什么,說:“師妹,能不能讓我再見見他,見他……最后一面。” 蘇合嘆了口氣,輕輕掠了掠自己的鬢發,“師姐,我討厭齊王。你以后還是別在我面前提他了吧。天晚了,該吃飯了,別去看那些惡心的東西。” 聽蘇合稱呼齊王為“那些惡心的東西”,朱砂眼里的光漸漸暗淡,微微垂著頭,也許如今蘇合說什么,她都不應該覺得奇怪。 逢此大變,朱砂完全沒有心情吃飯。 然而蘇合不再跟她啰嗦,自顧自地去吃了晚飯,然后強行給她灌了一碗湯。 第二天一早就強行把她帶上馬車返回金陵。 齊王的尸體已經在亂軍中被踏成泥,首級用石灰覆蓋,裝在一個盒子里,蘇合要帶回去向陛下復命。那盒子就放在馬車下面的隔層里,只是朱砂不知道。 朱砂哭鬧了三天,最后終于平靜的認命,吃飯行動如常。人其實是很堅韌的一種生物,受再多的打擊,總是會漸漸過去。 蘇合問朱砂:“師姐你恨我嗎?” 朱砂說:“你是我師妹,我又怎么能恨你呢?我知道你也是不得已。” 然而蘇合有時候會感覺到朱砂長久地凝視著自己,目光復雜甚至帶著些懼怕。她們再也不可能親密如初。 朱砂試圖祈求蘇合放自己離開,然而蘇合卻不肯。 蘇合很討厭朱砂看她的目光。她其實也不想把朱砂帶回監察處,她并不想讓師姐看著她日常的所作所為,也不想師姐跟這些事情沾染上太多關系。 如果可以,她其實更想幫師姐重建枯榮谷,讓師姐安安靜靜地當個懸壺濟世的大夫就好。 可是如今還有暗金堂窺伺在側,她如果放了朱砂,恐怕朱砂很快就會落到暗金堂手里。 蘇合想了一路,最后到金陵的時候吩咐封四姐把朱砂帶回到群芳院里去,讓封四姐貼身保護朱砂。 封四姐愛鬧又大大咧咧,又極愛打扮,跟朱砂還算有幾分共同語言。朱砂并不知是她親自動手取的齊王人頭,一路上倒是跟她相處的還不錯。聽說是跟封四姐走,而不是跟蘇合去監察處,她心里反而松了口氣。 蘇合帶著齊王的人頭去向皇帝陛下復命。 拋開那些給新人磨練的小任務不提,刺殺齊王是監察處組建以來第一宗真正的任務,完成的十分圓滿,幾乎算是兵不血刃地首付了齊王手下的軍隊。 皇帝陛下很滿意。 從那以后,開始陸陸續續有各種刺殺的任務吩咐下來,大多與北邊的戰事有關。蘇合手底下的人折損率很高,但是補充起來也很快。在一次又一次的磨礪中,也終于出了幾個高手。 同時,那些有其它長才,或者并無長才但年紀已經不再適合練武的人被蘇合安排了些謀生的路,散了出去。 蘇合這個監察令做的越發得心應手,就是心情一直不太好。 忽然有點空蕩蕩的失去目標的感覺,雖然她依然想著滅了暗金堂報仇,但今后難道就指著仇恨過日子嗎? 朱砂漸漸從悲傷中走了出來,整日跟封四姐混在一起,自由受限也沒什么事情可做,很是寂寥。 蘇合前些日子聽封四姐說朱砂喜歡上了個進京趕考的書生。 她這個師姐,恐怕一輩子都要栽在感情這道坎上了。在青樓結識的男人也能付出真心,蘇合實在不明白,朱砂看男人的眼光為什么就一直沒有長進呢?愛上一個又一個,都是渣男。 蘇合想阻止,不過結果當然不怎么好。 如今的朱砂連跟她嗆聲硬抗都不敢,驚慌失措地祈求她不要殺了那書生,一再保證不再與那書生來往。 蘇合覺得自己的心里荒涼如同曠野。她不知道自己在師姐心里,到底是個如何心狠手辣的模樣。 他們不僅僅是再也回不到最初,連當初的那些朝夕相處的日子,都在一遍遍的回憶里質疑是否是自己年少無知識人不清吧。 索性,也就由她去了吧。 蘇合有點懶洋洋的,什么都提不起興趣。她覺得她終于明白為什么岳清歌閑著沒事總是坐在院子里發呆。因為實在是閑著沒事。 自齊王之事后,蘇合覺得她跟岳清歌之間有時候似乎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但她實在沒想清楚,岳清歌似乎也無意再進一步。兩人也就保持著這種彼此都覺得安全的距離,相互信任。 在蘇合二十五歲那年春天,好不容易聽說正道武林要組織武林會盟,終于覺得有點事情做,誰曾想武林會盟這樣的大事,要齊聚天下英雄,光是準備以及去各方通知都要耗費許多時間,日子竟然定在一年后,在西北邊的推云派。 蘇合覺得正道武林的效率實在是太低了。 自大周南渡以來,北邊的所謂“中原”被陳國所占。陳國一向有收天下武林勢力為己用的傳統,站穩腳跟之后就開始對中原武林勢力下手。 雖然因為快三十年前的舊事,江湖勢力實在不想為周國所用去對付陳國。可是唇亡齒寒,生活在敵國境內,被暗金堂一再逼迫,中原武林勢力這些年實在是不好過,有些門派甚至不得不南遷。 現在估計是扛不住了,要會盟商議如何對付暗金堂了。 如此盛事,蘇合身為周國的監察令,自然是要親自前往的。大家目標相同,也許還可以合作一下。 可是還要等一年啊,蘇合很無聊。 秋末的一天,御醫居所那邊來傳話,說江韶求見。 自從蘇合拒絕見江韶之后,江韶這幾年就沒有在求見過。但他一年至少會有一次路過金陵,路過金陵的時候,就會去御醫居所那邊給蘇合送點東西。哪怕蘇合從沒有任何回應,他依然鍥而不舍。 而他這一次來,不僅要求見蘇合,還送了張戰帖給岳清歌。 蘇合拿著戰帖,嘆息,“七年了。他見識過你的身手,既然下戰帖,想必也是有幾分把握了。” 這么多年,連朱砂與她的情誼都走到了盡頭,蘇合年少時與江韶連曖昧都算不上的感情,竟讓江韶堅持到了如今。 江韶一直努力練劍,年少時面對暗金堂只能任由父親擋在身后轉身而逃,后來數次不得不因為形勢所迫離開她。也許勝過岳清歌,帶她離開已經成為江韶的執念。 幾年前處理師兄的事意外在林城遇到江韶的時候,蘇合還會滿心的遺憾今后再不會有人像江韶一般全心全意的喜歡她。然而經過朱砂的事之后再看江韶的感情,也許那般全心全意,只是年少時的執念吧? 蘇合摩挲這手里的紙頁,似乎有什么猶豫不決的事情,沉吟許久,終于下定決心打算任性一次。 如今監察處一切運轉良好,她暫時離開一下,應該也沒事吧。而因為武林會盟的事,暗金堂恐怕騰不出太多的人手來對付她。 蘇合抬起頭,對岳清歌說:“岳大哥,我想跟江韶一起去參加武林會盟。” 岳清歌語氣譏諷,“蘇合,你以為江韶是蠢嗎?這些年他怎么可能發覺不出不對?” “多年執念,總要給他一個圓滿的機會。若是他勝,我就跟他走,我們在推云派匯合。若是他敗,我就告訴他真相。” 岳清歌對于她這種任性的決定有點不愉,然而看她主意已定的樣子,恐怕是勸不回來的。岳清歌知道,蘇合對于過往跟枯榮谷有關的人總是格外的執念,尤其是如今連朱砂都與她漸行漸遠,恐怕江韶的分量就更重了。 岳清歌覺得蘇合心里未必真的喜歡江韶,只是留戀過去那些歲月的人和事罷了。 岳清歌冷著臉問:“大人想清楚了?” 蘇合緩緩吐了口氣,對傳信的人說:“告訴他,岳清歌應戰,明日早晨,城西十里亭見。” 傳信的人領命而去,蘇合又對岳清歌說:“若是我跟他走,點幾個人離遠些隨行保護。” “跟他走?”岳清歌冷笑一聲,“蘇合,你不會讓我故意讓他吧?” 蘇合搖了搖頭。這是江韶的執念,她又怎會要求岳清歌故意相讓呢。 岳清歌覺得一股怒氣涌上心頭,“那么你以為他能勝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