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四喜翻了個白眼,嘖一聲就準備進去,才要邁腿,又聽見一聲:“慢著。” 聲音像是破風而來,凌厲而懾人,梅蕊周身一僵,四喜卻已經換上了笑臉,“趙統領,還有何事?” 梅蕊不敢抬頭去看趙淳,只一味地將頭埋著,那雙皂靴就在眼前,她聽趙淳對四喜道:“沒什么旁的事,只是不曉得公公能這樣盡心,領了罰后還能有心思與精神來伺候陛下,某佩服得很。” 分明是起疑了,四喜神色凜然,“統領講的這是什么話,咱家是在御前伺候的人,自然要一門心思為陛下著想。陛下現在正在病中,跟前離不得人,咱家怕旁人手腳不利落,伺候不好陛下,這才急匆匆的趕來,怎么落在統領口中便成了居心不良?”他面露慍色,“統領莫要欺人太甚了!” 他口中說辭講得頭頭是道,趙淳的心思卻未曾放在這上了,他瞇著眼,將視線落在了四喜身后的那個小太監身上,那小太監埋著頭,半露在廊燈下的脖頸雪白,他正要開口叫她抬起頭來時,四喜卻揚了聲:“咱家憊懶與統領多費口舌,統領管好手下的人便好,咱家是陛下跟前的人,論說教也輪不著統領來,統領要是想在紫宸殿逞威風還是尚早了些,還是回南衙去關上門作威作福罷!” 說完他沖著梅蕊一擰眉,“還愣在這里干什么,等著咱家拎你進去么!滾進去!” 不待趙淳有所反應,他便趕著梅蕊進去了,才躲開人眼目,四喜就癱了下來,扶著桌直喘氣,“我的親娘,這差事太難做了,回頭要是被南衙的人尋不痛快可怎么是好?” 他愁眉苦臉的模樣逗樂了梅蕊,方才她聲也不敢出,怕就怕趙淳將她認了出來,好在四喜機敏,她夸了他兩句,聽得四喜直擺頭,“您就別折煞奴才了,陛下就在里頭,您有話快說,說完了奴才再帶您出去。” 她應了聲,又對四喜道了聲謝,殿中果真是沒有旁的人,還漫著藥味,羅幔帳中躺著一個人,明黃衣袍,形容憔悴,顯然是纏綿病榻許久的模樣,她上前兩步,屈膝蹲在榻前,一時間不曉得該說些什么。 小皇帝迷迷糊糊間半睜開眼,瞧見了眼前的影子,覺得熟稔得很,是自己在夢中見過多次的形容,便開口呢喃了一聲:“蕊蕊,你回來了。” 一句話將梅蕊弄得酸了鼻,她艱澀地開口:“陛下。” “你回來了就好,”小皇帝聲音很輕,沒什么氣力,“回來了朕就不必再擔心你了,朕還有好些事情想同你講,你聽朕講完,然后朕自會放你離去。之前的事情是朕錯了,朕不該疑陸稹,也不該疑你,你二人是真心實意地待朕好,朕卻受了蠱惑,聽信讒言,將陸稹遣去了隴右那個是非之地,害的你傷神許久,你怨朕是應該的,朕現在也在怨自己,當初不曉得怎么就鬼迷心竅,朕不求你諒。” 說著,他猛地咳了兩聲,弓起身子來劇烈地抽氣,梅蕊上去替他撫背,觸到他背上的骨骼時才驚覺小皇帝消瘦了這樣多。小皇帝按住了她的手,面色蒼白,“你看,朕現在都這樣了,與父皇之前的那段時日沒什么區別,明眼人都曉得這是怎么回事,卻沒人說破,他們之前敢那樣害死朕的父皇,現在也會用同樣的法子來害朕,朕…誰都不敢信了。” 梅蕊蹙眉,“是襄王么?” 小皇帝卻不答,吭吭地在咳,停了后又抬起頭來,將她仔仔細細的端詳了一回,倏爾露出笑臉,天真無邪依舊,他輕聲道:“蕊蕊,你好像瘦了啊,這段時日是不是未睡好,也未吃好,你就這么丟下朕不管了,朕真的很擔心你。” “擔心你出了皇城后被人捉走,擔心你入了隴右不知落腳何處,朕只在書上見過隴右那個地方,怕胡人的彎刀太鋒利傷了你,還怕大漠的風沙太大,讓你再也尋不到回來的路了。”他笑得滿足,“但現在好了,朕看到你了,雖然是在做夢,但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必定是因著想回來,所以才讓朕夢到了你,朕很歡喜,這大概是朕最歡喜的事情了。” 梅蕊咬緊了牙,眼中早就通紅,她反捉住小皇帝的手,避開他之前剖心剖肝的話不答,只問,“陛下的病怎么就成這樣了,不曾服藥么?” “藥?”小皇帝冷笑了一聲,“你說襄王叔給朕端來的藥么,若朕想早點死,那是該按時服藥,好為襄王叔快些讓出皇位來,他怕是早就將朕的后事給準備好了,在他眼里,朕還算是個皇帝么!” 一時怒氣大作,更傷了肺腑,小皇帝咳得不曾停下來,梅蕊去替他尋水,慢慢喂他喝了下去,小皇帝按著胸口喘氣:“你與陸稹都不在了,旁的人,包括四喜,在朕眼前晃來晃去,都讓朕覺得煩得很。朕從未覺得紫宸殿這樣空過,朕很想你們,但卻無事無補,也不知道該怎么將你們尋回來,蕊蕊,你曉不曉得,陸稹他也病了,襄王叔說,怕是撐不到回長安的時候了。” 梅蕊手上一滯,“您說什么?” 第76章 負深恩 小皇帝垂了眼,眼瞼近乎透明,瞧得見青色的脈絡,“朕前些時日得知的,陸稹病重,藥石無醫,說的是他陳年的舊疾,在隴右待得久了,一并全引發了出來。徐珩已將他送回鄯州,隴右的戰亂業已平定,但他只怕是回不來了。” 她驀地發問,“回不來了?” 小皇帝五雷轟頂的模樣,心里渾不是滋味,他不敢抬頭去看梅蕊,只盯著被面上的云紋,金龍行蟒盤桓其上,面目猙獰,良久,才小聲道:“蕊蕊,朕知道朕錯了。” 她不講話,小皇帝心里更慌,揪著被子不撒手,“蕊蕊,朕不曉得會這樣,陸稹他在長安都好好的,朕也從未曾見他犯過病,怎么會曉得他去了隴右便會成那樣。”男兒有淚不輕彈,可他卻然是忍不住了,掩面間滿掌潸然,“蕊蕊,朕真的不是故意的,朕也悔,你別怨朕。” 悔這個字總是在事后才被搬出來當無事無補的借口,梅蕊面上見不到什么表情,陸稹病了這件事情捅在心頭,像把剪子,將血rou都絞得淋漓。她心底明鏡一般,這樁事情小皇帝縱然有過,歸根結底卻并非是他所愿,她藏在袖里的手捏了捏,攥成拳,聲兒也很穩,不顫不抖:“那請陛下保重。” 說完便轉身要走,小皇帝脫口而出:“蕊蕊,你要去哪里?” 她自然是要去隴右,去尋陸稹,此前隋遠布下的假象在此刻倒是應驗了,或許她早該就往隴右去,而不是枯守在長安,等著半月才來一封的書信。小皇帝默不作聲,片刻后凄然道:“也好,蕊蕊,你一路珍重。” 她微不可察地點了點頭,也不曉得小皇帝瞧見沒有。身上有小皇帝給的令牌,她自然是可以隨意出宮的,盤纏也夠,再不濟就去向不靠譜的表哥隋遠借一些來,她若是下定了心思去做某件事,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門突然被推開,刀劍寒光明晃晃地刺眼,襄王在禁衛環列中大步走來,笑得森然,“走,走去何處?” 他身后的南衙禁衛一腳將四喜給踹了出來,四喜就地滾了幾圈,哭喪著臉給梅蕊磕頭:“姑姑,奴才也不想這樣的……” 誰都不想這樣,梅蕊咬了咬牙,抬眼時瞧到隋遠和趙淳也在列中,不曉得是失望還是怎么,她嘴角向下壓了壓,面上失去了一貫的和氣,顯得生人勿近起來。 襄王瞇著眼,“梅如故,能耐了啊?” 正要上前來時,小皇帝扶著床沿出聲:“王叔這是做什么?” “參見陛下,”他嘴上講著,卻連禮也不曾行,氣焰囂張,負手立在原地,輕蔑地睨了小皇帝一眼,“恭賀陛下,隴右戰亂平定,大軍也已班師回朝。只是可惜了陸護軍,身染重疾,行動不便,聽隴右那邊的消息,只怕是快要不行了。”他勾唇一笑,“恭賀陛下,除去一名心腹大患,臣為陛下歡喜不已。” 小皇帝勃然喝道:“你休得胡說!這些消息是從何處得知的,朕怎么不曉得?朕此前已經派太醫去往隴右,陸稹的生死容不得你置喙!還有,王叔是不是太過放肆了,禁庭之中,當卸去佩劍,王叔卻還領著禁軍闖入紫宸殿,該當何罪!” 襄王嘖了一聲,“陛下派去隴右的人,大抵在途中遇上了山賊,業已命喪黃泉路。您身體不適,卻有刺客闖入紫宸殿中欲意行刺陛下,臣是來護駕的。”他張口即來,胡說八道,“來人,將這名刺客給本王拿住,押往牢中去!” 禁衛上前來將梅蕊雙手反剪在后,襄王慢步走上來,端起她的臉,笑道:“想去見陸稹?本王同意了么,你實在是太天真了些。” “王叔!” 小皇帝一聲驚喝,襄王不大耐煩地抬起了頭,皺眉:“陛下還有何事?” 病中的皇帝氣喘不已,襄王舒眉一笑:“陛下身子不適,從明日起便不必上朝了,朝政便由臣來替陛下打理,陛下安心養病就是來。”他笑里透著寒意,“臣自然會做得比陸稹更好,陛下只管放心大膽地交給臣便是了。” 耳邊是小皇帝的猛咳聲,梅蕊被襄王鉗制著下頜,脖子仰得發酸,怎么也沒想到襄王膽敢這樣明目張膽地挾持天子,她從驚怒中回過神來,嘴角勾起冷笑,襄王的視線再度落到她臉上時,正巧捉到了譏誚的余影,抬手便是一巴掌打在她臉上,“還笑得出來?” 她被打得眼前一黑,滿口的血,她硬撐著咽了回去,只想不在襄王面前太過狼狽。趙淳的聲音適時地響了起來,急切又猶豫:“王爺!” 襄王哼笑一聲,“怎么,心疼了?” 他扯落了她束發的蹼頭,五指穿插扯著她的頭發抬起那張皎白的臉,話里透著磨牙吮血的意味,“你再好好想想,你的小姨,曾是大縉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太后,被陸稹算計落到什么樣的地步?趙家百年榮華,也因陸稹開始敗落,令尊對你說的話,全然都給忘了?” 趙淳霎時愣在那里,襄王手一招,“帶下去!” 一路至囹圄之中,她始終都不曾埋下過頭。鋃鐺入獄,她被鎖在陰冷的牢房中,只在襄王離去前笑了一聲,“王爺好自為之。” 她現在就是只困獸,除卻口頭上嘲諷的功夫,便再不能做些什么了,襄王只將她這句話當耳旁風,他現在正是春風得意的時節,離那九龍金座便差那么一步,待到時機成熟的時候,教他那不成器的侄兒下一道罪己詔,退位讓賢,他多年的夙愿,便終是能實現了。 而當隋遠出現在牢房門前時,梅蕊似是一點都不訝異,隋遠按著脖子對她磨牙,“表meimei,你下手可真重啊?” 梅蕊面上毫無愧意,“表哥敷藥了么?” 她這幅樣子更教隋遠牙癢,他被她敲暈,扒了衣服,抬去了床榻上。迷迷糊糊要醒來的時候,卻發現羅帳外有個鬼祟的人影,掀起羅帳就朝他撲過來,捧了臉就是亂啃一通。回想起方才的事情,隋遠就滿面悲憤,溫文爾雅閑適散漫的假象都不見了,他控訴,“你怎么能這樣算計你表哥,你要做什么同我好好商量不行么,非要動粗,你是個姑娘家,這樣下去怎么了得?” 她還點頭,“我覺著也是,有什么事情我都該同表哥好好商量。” 隋遠頭皮發麻,轉過身要走,“我想起我還有些事兒要辦,下回再來看你。” 衣角卻被她給捉住,她咬著唇,楚楚可憐,“表哥方才說過的話,這就要反悔么?” 隋遠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無奈蹲了下來,對她道,“如故,此前你也講過的,無論發生什么,你都會信護軍,襄王現在瞧著雖是得勢,但朝中大臣未必肯買他的賬,北衙禁軍也只認陸稹一人,他若想要廢了陛下登基,未嘗會是水到渠成的事。護軍高瞻遠矚,此去隴右之前都已經謀劃好了一切,你不必這樣擔憂,有時你莽撞行事,反而會壞了護軍的計劃。” 她平靜地問道,“那護軍確然是病了么?” 隋遠點了點頭,她又問,“病入膏肓?” 遲疑了片刻,隋遠還是點了頭,正開口想說,卻被她截住,她凄然一笑:“那便再沒有旁的話可講了,唯這一句話,就足以讓我去隴右尋護軍。我能安心待在長安的緣由是他在隴右安好,山高水闊,一無所懼,但他現下的情狀,表哥要讓我如何在長安坐守?”她雙眼通紅,卻始終不曾落下過淚,“我亦飄零久,這世間于我而言有所牽掛的,便也就只有護軍與懷珠了,懷珠如今有表哥,我請表哥好好待她,護軍他與我大抵是早有牽扯,讓我就這樣等著,實在是強人所難。” 隋遠目瞪口呆,“什么叫做懷珠現在有我?表meimei,這話可亂說不得。” 梅蕊一雙眼瞧著他,黑白分明,隋遠被她看得心底發毛,不消片刻繳械投降,“我與懷珠確然是有那么些情愫,但你也是曉得的,”他壓低了聲,“蘊娘的事情,我一直放不下,懷珠與她長得像,我暫且沒有想清楚是怎么看她的,就這樣同她在一起,對她并不大公平。” 她嗯了一聲,“表哥自己心里有數,不需要我再多講什么,只是我方才的話,表哥是應還是不應?” “應。”隋遠咬了牙便答應下來,但他心里頭始終沒個底,問她,“你到底是要我做什么,帶你逃出去?”他搖頭,“這怕是難辦,襄王將南衙十六衛的精銳都調了過來,看守嚴密的很,你要出去,實在是難。” 梅蕊笑了一下,艷得隋遠眼前恍然,“不曉得表哥怕不怕鬼?” 第77章 卷重霄 這日夜里,襄王睡得并不是很好。 翻來覆去輾轉難眠,總覺得要發生什么事,月光映在帳上影影幢幢,他才要入睡,卻聽見府中的管事在外邊兒驚惶地叫喚,“王爺,大事不好了!” 他氣息不順,起身向外面喝道:“什么事,撞鬼了么?” 管事哀聲連天,頭磕得一聲比一聲響,恨不能以頭搶地,“牢中走水了!” 襄王驚怒間奪門而出,他是極其重儀表的,哪怕是火燒眉毛了也要將自己打理得整潔,到南衙牢房時火勢已經蔓延開了,四處都是忙著撲火的宮人侍衛。他盯著熊熊火勢,捉過身旁的親衛問道:“從哪兒燒起來的?” 親衛才從牢中逃出來,身上還帶著火星,神情絕望:“稟王爺,奴才不知。” “廢物!”襄王暗罵了聲,這場火哪里會這樣蹊蹺,前腳才將梅蕊關進去,后腳便走了水,任誰來猜里面都有鬼,他磨了磨牙,抬腳就向那親衛踹去,“還不滾去救火。”隨即看趙淳在側,又吩咐道:“把守好各個宮門,若有趁亂逃出者,一律拿下!” 趙淳還失著神,襄王又是一聲喝:“還不快去!” 他這才醒了過來,欲言又止地往修羅火場再看一眼,心里頭渾不是滋味,自他在紫宸殿外回味過來那個跟在四喜身后的小太監是梅蕊時,他便有著神思恍惚了。這半年的時間里,他是真以為她去隴右找陸稹了,直到那一刻他才從這系列的蹊蹺事件中咂摸出些耐人尋味的關節。她未必是擅自出逃去了隴右,更有可能的是襄王將她給捉了起來,為何要捉她,大抵是因為她威脅到了襄王。 趙家一向是支持襄王的,如若不是襄王,陸稹一早便將當年陸家滅門的仇籠統算計到了趙家身上。百年的名門貴族都是參天巨樹,外面人瞧著蔥郁艷羨,實則內里早就從根上爛透了,趙淳苦笑著,沒哪個高官手上是清白的,他清楚昔年陸家的那樁謀逆案是怎么一回事,陸稹那樣通透的人,未必不會知曉。 途中他遇著了隋遠,那人還是懶懶散散的模樣,只不過瞧起來有些腳步虛浮,他對著趙淳笑,“統領這是去哪個門?” 趙淳立馬板起了臉,“與郎君何干?” 隋遠搖了搖頭,“這場火來得突然,王爺怕是起了疑心,讓統領去拿人了?”他一雙眼通透極了,“統領慢走,朱雀門今日似乎集天時地利人和,統領不妨去朱雀門瞧一瞧。” 他這番話莫名其妙,趙淳皺眉就走,行走間越想越不大對勁,調轉了頭便直往朱雀門去,才至了那兒,他把著腰間的吳鉤刀,沉著聲問:“可有人通過此門?” 親衛甕聲甕氣,眼神都在往南衙那邊飄,趙淳忖了片刻后,道:“撲火那邊尚缺了人手,你等且去幫忙罷。” 將親衛打發走了后,諾大的朱雀門便只剩下他一人在那里,春夜里還偏寒,他立在森嚴的宮門前不曉得多久,眼見著南衙那邊的火勢小了下去,他突然回過神來,又覺得自己好笑,只因為隋遠的一句似是而非的話就向著朱雀門奔來,為的,還是那個瞧不上自己的人。 他也曾問過自己,喜歡梅蕊什么,大抵還真是年少時的情誼,讓他覺得彌足珍貴。當年在大街上他一眼就瞧見著她,穿著藕色的衫子,臉頰上都還沾著灰,手里捏了封書信,拉著行人挨個問趙府在什么地方,他才與同窗騎馬踏花歸來,鬼使神差地就去和她搭了話,她轉過來的瞬間,他覺得長安枝頭的花都落了。 她是好看,江南水鄉養出來的小姑娘,水靈靈的討人喜歡,最好看的要屬她那雙眼睛,生動得像山間的清泉,卻又讓他覺得里邊兒藏了寒氣,瞧慣了長安城中那些嬌貴的閨閣千金,乍一見覺得她與眾不同,有別于錦衣玉食,渾身上下透著一股子清新,到后來確實印證了他的想法,她確實是與眾不同的。 本以為順理成章的能同她在一起,青梅竹馬么,說的不就是她與他?哪曉得卻是郎有情妾無意,他阿耶阿娘還以為她本就想攀上趙家與他成親呢,誰曉得被她察覺了出來,轉頭便說要進宮去。 一入宮門深似海,他苦口婆心地勸過她,她卻執意要進去。他覺得是因為他阿娘待她益發刻薄地態度傷到了她,誰想她卻對他道,“元良哥哥想娶我么?” 他說想,她又問他,“那元良哥哥想娶孫家的十三娘么?” 孫家的十三娘是他阿耶中意的千金,與他訂了娃娃親,長得也是珠圓玉潤可親可愛,只是驕縱的很,不比她懂事,他當時年少輕狂,自以為是地道,“都是要娶的,但你要比她溫順的多,我自然是更喜歡你多一些的。” 她就只回了他一個笑,“我省得了,元良哥哥回去罷。” 后來她就毅然決然地進了宮,一年到頭也見不到她幾次了,孫家的那位十三娘到后面也最終不曾嫁給他,聽說是同個書生私奔了,氣得孫侍郎臥床半月不起,自己阿耶也覺得沒臉面,像是有多嫌棄他才會和旁人私奔,聲稱這要與孫家斷交,到最后還是他勸下來的。他也明了了,最開始他就覺得她是不同的,也不該用尋常的想法來對她,什么更喜歡她多一些,這并不是她想要的,從那時起,他就錯了個徹底。 余光瞥見一個人影正向著這邊走來,他偏頭去看,明光鎧吳鉤刀,尋常的親衛打扮,趙淳眉頭一皺,喝道:“不是讓你們去南衙那邊撲火么?還到這里來做甚?” 那人卻不停,悶著頭往朱雀門走,趙淳心中生疑,手握在了吳鉤刀柄上,對來人高聲,“停下!” 轉眼就咫尺之距了,那人還不肯停,趙淳毫不猶豫地拔刀而出,刀就抵在那人脖頸上,森寒凜然,他眉眼也冷,“何人擅闖宮門,抬起頭來!” 那人將臉抬起來,梳得一絲不茍的頭髻,皎月般的臉,干干凈凈,一雙烏嗔嗔的眼,像山間的清泉,紅潤的唇輕輕開闔,就是儂軟的四個字:“元良哥哥。” 趙淳渾身一僵,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他竟然恍了神,手里的吳鉤將她的臉映照出了明晃晃的一道光,卻不比她的笑更亮眼,他握緊了刀柄,聲音都像是從齒縫中蹦出來的,“你怎么在這里?” 她嫣然一笑,“我若不在這里,那我要在哪里呢?在南衙牢房中被大火逼得無處可逃,最終被燒得面目全非?” “不,”他有些啞然,“我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