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
君泠崖刻意忽略了顛沛流離的日子沒說,但出口的字字句句都刻著心酸:“我們三人走走停停,沒銀錢了車夫便幫人搬米賺點銅板,而我們做不了重活,便采些花賣給有情人,討點生計,這般耽擱下來,我們到京城時,大錦與西疆國的戰役,已在天子御駕親征之下結束,天子也勝利凱旋。不料,車夫因顛簸忙碌而病倒,進京城的當日便走了。我與素黎無依無靠,四處流浪,尋找能見到天子的機會。” 她聽得又怕又擔心,無意識地揪著君泠崖的衣袖,緊張兮兮地呼吸吐納:“后來你們見到父皇了么?” “天子攜皇太女前往皇興寺祈福時,我偷偷翻墻進入皇興寺,接著……”君泠崖深深望了她一眼,“遇到了你們。” “啊?”她一根筋撥動得比較慢,將他這句意味深長的話咀嚼幾遍后,才腦子開光道,“啊!你是那個小饅頭!” 小饅頭?君泠崖眉峰古怪地一蹙,這又是什么亂七八糟的稱謂? 她好似要確信什么,兩只小貓一般的爪子捧起君泠崖俊逸的臉龐,目光如同一枝畫筆,沿著他面部線條游走了一遍:“好像好像,你長得好像小饅頭,一定就是你。小饅頭,小饅頭……”她興高采烈地扯著君泠崖的衣袖,搖來晃去,“你到哪里去了,吃了我給你的小饅頭,你都不來陪我玩,好壞好壞。” 不陪她么?他付之一笑,哪怕無端地被背上黑鍋,他依然甘之如飴,坦然接受了她的控訴。 其實,他一直都在她的身邊,如影隨形,只是……她從來不知。 她不知道那一天的饅頭,叩開了他的心扉,讓久未嘗到新鮮食物的他,感動涕零,在她離開后,他甚至抹著眼淚追上他們離去的步伐,請求做牛做馬以報恩德。 也許上天冥冥注定,將他們兩人的平行線,拉出了交點。他當時像受到絲線牽引一般,毅然決然地跪到天子面前,拿出令牌,請求天子應允他,讓他留在她的身邊。 天子自然不可能放一個初次見面的孩子陪伴皇太女,也不會輕易同意這種不勞而獲的條件。天子與他商議,讓他靠自己能力爬到能陪在她身邊的位置,而天子為他提供磨練己身的條件。 看似合理的條件,實際上卻對他極其不公,可他一心都沉入了她如夢似幻的笑靨里,不假思索地應了。 此后他的人生就像規劃好的一般,從悲痛的過去,走向殘酷的未來。進入軍營,摸爬滾打,吃的是自己的血,飲的是自己的淚,每每欲放棄之時,都是她的笑為他鼓掌。 直至那一年圍城之戰,他憑靠先天才能,力挽狂瀾,從一無名小卒,一躍成為風云人物,而后便如快步跑上臺階一般,成為了外姓王爺。 他終于走到與她比鄰的位置,卻不幸得到天子身體不適,恐將不久于人世的消息。 他徹夜趕進宮中,與天子長談一夜,最終他以毒誓以及令牌的一條承諾為代價,換來了保護她的權勢,以及后半生將與她共進退、與□□為伍的命運。 過往的故事言簡意賅地在她面前展開,卻省略了自己為她的犧牲和先皇交付權利的過程。 “總之,我是受你父皇之托,代為照顧和教導你的。” ☆、45|第四十五章疑惑 她淚水濕透了眼眶,抹著眼淚的手上染滿了濕噠噠的熱淚:“小饅頭,你為什么不告訴我,不讓我知道你是父皇派來照顧我的?” “你知道又能如何?”君泠崖眉梢微微抬起,“莫非知道了便能少學一樣東西?” “知道了就能讓你陪我玩啦,”她抓著君泠崖的衣袖,晃來晃去,“我可想找個伴陪我玩啦。” 君泠崖埋頭倒酒,一聲不語。如若不是那場圍城之戰大勝,只怕他連見到她一面的機會都渺茫,更何談陪她玩呢? “可是壞豆腐,你姓君,為什么當初又說你叫吳泠崖?”她很不明白,掰著手指頭點來點去,“吳泠崖、君泠崖……好像都是壞豆腐你呢。” 為什么?因為他愧對“君”這個姓氏。祖父讓他勿踏入朝堂的渾水,他卻被她所惑,無視祖父囑托,毅然成為了天子的棋子。祖父讓他拿令牌向天子求助,他卻用來追隨她。 他所做的一切,若祖父泉下有知,定然會跳出黃泉地獄,怒指他的額頭,大罵他不孝。 祖姓雖不能舍,但他這被情愛蠱惑的人,實在無顏面對“鐵血”太傅傳承下來的男兒之風,只能忍痛改姓,自稱姓“吳”,與“無”同音,嘲諷自己沒有姓氏——君家世代為官,各個都是史書上響當當的人物,即便是他意外喪命的父親,亦能作為反抗敵寇的英勇烈士,被列入史冊,然而相比之下,他就是一個窩囊廢。莫看他今日能力卓絕,非一般人可比,實質若非當年的怦然心動,此刻他只怕還是那個仗著家中獨子的優渥條件,好逸惡勞,養尊處優的紈绔子弟。他不善言辭,甚少與人來往,又不好學,只喜歡沉浸在個人喜好的世界里,做自己喜歡之事,一直到那場變故,才讓他徹頭徹尾地長大,拋卻華麗的絲綢,裹上碎布爛條的布衣,扛起延續君家血脈的重任。 待他名利雙收后,他才改變了原來的想法,將姓氏改回了“君”。他想,哪怕做不成名垂千古的太傅,做個遺臭萬年的亂臣賊子,也是挺好的,這般在史冊上占據旮旯一角,讓君氏一族沉淀在歷史之中。 “為了隱瞞身份。”君泠崖沒告訴她真相,將祭拜用品準備妥當,燒了三炷香,朝祖父拜了拜,闔上雙眼,碎碎念著祈求祖父在天之靈保佑他的話。 祭拜祖父的過程簡單得讓人心碎,若是放置十數年前,定然是親戚成群而來,放鞭炮,燒冥錢,熱熱鬧鬧的,可現在卻凄冷得連寒風都忍不住應景地刮得更凜冽一些。 清酒在墓前劃下一道水痕,他黯然地收起酒杯,準備收拾東西回去。 一回頭,竟見她仿照自己,跪在祖父墓碑的面前,閉著雙眼喃喃自語,好像在說什么“保佑君泠崖身體康健、平平安安,保佑自己快快長大,成為像父皇一樣的人”……她說得很慢,細聲軟語里帶著期待的童腔,好像跪拜的不是一位先人,而是能實現她愿望的佛祖。 語訖,她乖乖地跟君泠崖一樣,拿起酒杯在墓前傾了一杯酒,還很天真地道:“壞豆腐的祖父,你要保佑壞豆腐好好的,身體康健,讓他長命百歲,天天都陪我玩。好啦,喝了酒,你要答應我保佑壞豆腐哦。” 君泠崖怔愕得說不出話來,聲音里透出絲絲顫抖:“你,為何要拜我的祖父?” “因為拜拜,他就會保佑你啦。”她笑顏逐開,很認真地道,“你每個月身體不舒服,好疼好疼的樣子,所以我想保佑你呀。” 他靜默地看著她無暇的臉,一抹幽深的情緒涌上心頭—— 在他們君家,女子中,只有媳婦才有權利,祭拜君氏先人。 然而此刻,他卻自私地不想告訴他君家的規矩,只想在欺騙里,自我麻醉…… 下山回到云陽時,老天爺正巧蓋下帷幕,將白日偷換成了黑。 寬敞的大街兩頭支上了幾個攤位,小販們醞釀了一日的吆喝聲相繼響起,姑娘們媚聲嬌笑走出青樓,賭坊里的牌九聲依舊酣暢,伴隨著房舍里生起的裊裊炊煙,云陽開始了喧鬧的夜。 “好熱鬧好熱鬧呀。”她開心地東張西望,從未見過的夜市在她面前熱情地伸出雙臂,迎接她的到來。 “臨近開年,家家戶戶都團圓聚餐,有些從外地趕來的人進城,帶來商機,故賣年貨的生意人也多。”君泠崖指著那些踮著腳,諂笑著招呼客人的小販解釋。 “團圓聚餐?”她不解,“是全家人坐在一起用膳么?” “是。” “哇。”她羨慕地道,“是不是大家熱熱鬧鬧的,吃得開開心心的?” “是。”長遠的記憶被翩然拉開,君泠崖仿佛回到十數年前,那個溫馨的除夕夜,祖父樂呵呵地摸著他的頭,說他個頭長了,父親關切地給他夾菜,母親語重心長地教育他要將好菜讓給長輩…… 然而一切如云煙,一散而過,等回神時,竟覺鼻頭有點犯酸,難受得慌。 她心里也不好受,揉揉被凍得通紅的鼻子,扁著能掛油瓶的嘴道:“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飯,好幸福呀,我也好像向他們那樣。” 君泠崖回神道:“每年開年,宮里不是都有置辦家宴么?” “是啊,家宴的時候會有好多好多菜,有好多戲子來表演很好看的節目,可是……”她語氣剛剛興奮地揚起,又驟然一低,“我吃得一點都不開心,父皇會招呼好多皇弟皇妹,會陪好多好多人喝酒,都沒空理我。有些親戚我都不認得,叫都叫不出名字,也沒人陪我吃,我一個人孤孤單單的……而且現在,”她傷心地低下了頭,手指頭習慣性地揪著衣袖,“父皇登仙去了,皇祖母不喜歡熱鬧,姨娘和皇姐都走了,家宴也吃不了了。其他人,我都不認得,跟他們吃,不開心。” 君泠崖一愕,人人總羨慕皇宮里奢侈的生活,羨慕錦衣玉食,卻獨獨忽略了,金錢與權勢背后,長伴的是寂寞與孤獨。父愛母愛被切割數份,兄弟姊妹互不相識,而身邊的人會一個接著一個離去。 相比之下,自己的前半生,是多么幸福。 如此一算,她身邊能稱得上親厚的親人,也就只有她尚在世的外祖了。可嘆他外祖數年前因身體之故,提早請辭,協同其愛妻游山玩水去了,目前只聽說定居在朱城,卻多年未曾見過。 看著那張皺成苦瓜樣的臉蛋,君泠崖心頭一悸,胸腔中像又什么蠢蠢欲動的話在催促著從他口中吐出,鬼使神差,他竟然開口道:“在宮外,你可將我視為哥哥,視為你家人,陪你過年,吃團圓飯。” “真的?”她如清水般的眼眸散出錚亮的光,興高采烈地抬頭,“我可以把你當成家人?” “是。” “可是……”她臉上快速地躥上一抹緋紅,試探地揪著他的衣袖,甩了甩,“我不想做你的meimei,我做你新娘子好不好?” 霎那,君泠崖如被驚雷轟頂,劈得他魂不守舍。他雙瞳失態地睜大,定定地望著那吐出驚天語錄的紅唇,唇線優美,潤而有光澤,正是他日日夜夜看在眼里,念在心上的唇,這話,真的是她口中而出的。內心的震撼到達了頂點,他愕然地,顫抖地,不敢相信地再問了一次:“你說……什么?” “我做你新娘子好不好?”她眨眨眼,無邪的眼里不見一分欺騙,“我不想做meimei,meimei會搶哥哥的東西,會分走父親母親的愛。但是新娘子不會,她可以得到新郎獨一無二的愛,也不怕會跟別人搶走新郎的愛。” 君泠崖剛激動得提起的一口氣,頓時如開了閘,xiele個干干凈凈。他不由得扯開嘴角,冷冷地嘲諷自己太天真,天真得以為她真的會懂郎情妾意,會懂兒女情長,會懂他無聲的付出。 其實她的愛情觀簡簡直白,只是想要一個愛她陪她的新郎,但她的愛情觀也冷酷無情,因為任何人都可以扮演新郎,而他只是任何人中的其中之一。 原來,他并不是特殊的存在,他只是一個能隨時換掉的物品…… 君泠崖苦澀地道:“新娘與新郎要真心相愛方能在一起,你想要的只是陪你的人罷了,我可以陪你,但你……”他頓時語塞,滿腹經綸都黏在顫抖的舌根上,沒有勇氣說出那句“不能做我的新娘”,在愛情面前,一向膽大的他變得懦弱膽小,畏畏縮縮,他沉了口氣,努力將目光偏移,“等你愛上一個人,你便明白。” “愛上一個人?”她不明白地眨了眨眼,“那是什么?” “就是無時不刻不想見到那人。” “啊,”她傻乎乎地掰著手指頭數,無時不刻不想見到的人,有好多好多,有父皇、姨娘、阿撓,噢,好像還有壞豆腐,雖然他有時候兇巴巴,但是他對自己很好很好。那我愛的人就有一、二…… “不必再數,”君泠崖打斷她專心致志的數數,“那都不是愛,只是喜歡罷了。” “啊?可是我無時不刻不想見到他們呀。” 君泠崖定然望著她,一字一句都訴盡衷腸:“愛,是見到那人會心跳加速,見不到那人會心慌意亂,見到那人離開自己會傷心欲絕,見到那人出事會痛不欲生。你扣心自問,你可曾遇到過能讓你產生如此情緒之人?” 她苦惱地皺起眉頭,將她想到的人點了一輪,恍然有什么躍然心上,正要道出時,卻聽君泠崖道:“好生想想,我帶你去逛集市。” 一句終了,君泠崖掩藏所有的失落情緒,轉身埋入人山人海中。 她靜默地看著君泠崖的后背,寬闊卻不粗獷,線條勾勒得恰到好處,多一分就顯得累贅,少一分就少了安全感,用來給她趴著,舒適度正好。 小心臟又不聽話地活蹦亂跳,她驚詫地摸著胸口,大口大口喘氣,卻按捺不住砰砰直跳的心。 ——“愛,是見到那人會心跳加速。” 她好奇地睜大眼睛,心跳加速,好快好快,莫非……她愛上壞豆腐了? ☆、46|第四十六章繡娘 “阿千。”前方的君泠崖久久不見她跟上,回頭尋找,“走吧。人多,小心走散。” “噢。”她點點頭,跟上君泠崖的步伐,擠入人潮人海之中。 隨著夜幕越降越低,夜市來往的人就像擠破頭搶錢似的,多得堆成了山,人聲鼎沸得連空蕩的角落都回蕩著嬉笑。 她笑嘻嘻地東跑西逛,如游龍般的身影一潛入人群,轉眼就連龍尾都不見了。 君泠崖怡然自得地踱著步,不急不慢地在擁擠的人潮中穿行,保持距離地跟在她身后,在她玩歡了,才會關切地提醒一聲“別亂跑,小心摔”。然而她依然仗著他的看護,大大咧咧地拎著下擺東跑西竄,而他依然會看著她,時不時提醒一聲。 從街頭到巷尾,她把感興趣的店鋪和小攤都逛遍了,連五臟廟都被小吃撐飽了,她氣喘吁吁地戳著君泠崖懷里的勝利品,高興得手舞足蹈:“好多好多東西,我好開心。” “你開心便好。”君泠崖道,“可還要繼續逛?” “好呀好呀,”她完全不知疲憊,指頭點在唇上費神想了想,指向街尾的一家繡坊道,“我們去那里看看好不好?” 君泠崖點點頭,帶著她穿到對街,走進名為“程氏繡坊”的店面。 琳瑯滿目的繡品被細心地放置在架上,看得人眼花繚亂,她扶著暈乎乎的腦袋,把疲憊得有些打瞌睡的雙眼撐大,在一列列的貨架上掃蕩,最終相中了一條絲綢錦帕。 紅綠相間的絲線勾勒出成雙成對的鴛鴦吸水圖案,一對鴛鴦鮮活得就像在眼前游動一般,連眼都帶著濃情蜜意的神韻,雖然鴛鴦只占據了錦帕大小的十分之一,但獨特的繡工與別致的手法,讓錦帕上等的材質都被比了下去,仿佛這錦帕的價值就在這一對鴛鴦里。 繡坊的繡娘年已中旬,只有眉尾處還勾著幾分年輕的風韻,她一雙火眼金睛看遍天下客人,見李千落愛不釋手,兩眼都泛了渴望的光,就知她對錦帕喜愛非常,含笑著走去給她介紹了幾句,將錦帕的精致與獨特吹得上了天,唬得她二話不說,要了兩條同款錦帕,就讓君泠崖付賬了。 君泠崖也沒看她買了什么,一問價,五兩銀子,價也不砍便從荷包里掏出銀錠,交給繡娘。 本來銀貨兩訖,便沒事了,但今日大抵是繡娘開了錢眼,舍不得地朝君泠崖的荷包上看了幾眼,似乎想從那荷包里看出幾錠進自己腰包的銀兩,這一看,竟讓她看出同好來了。 “這位公子,您的荷包繡工可是獨特得很吶,可否讓我看上一看?”繡娘眼里的驚奇,毫不遮掩地泄露出來,但沒有一點兒金錢的欲.望,有的只是發現新鮮物的詫異。 君泠崖看出她對荷包上繡工的詫異,將荷包里的銀錢都倒了出來,再遞給她。 這荷包便是當初李千落親手繡給他的那個,本來這風雅的荷包放點兒香花,充作香囊是最美妙不過的了,但他卻想將其隨時帶在身上,所以暴殄天物地用來放銀錢了。 李千落也認出了這個荷包,高興地道:“壞豆腐,你一直帶著呀。” “嗯。”替她付了那么多次賬,她此時才發現,真是線條粗到沒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