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節
沈弈驚道:“怎么會呢?出了這樣的事,你的家人,男友……” “他們都很好。”葉喬打斷他,“你不用覺得良心過不去。你不能接受她,拋棄她,都有你自己的理由,沒必要因為別人犯下的錯,覺得自責。” 沈弈怔怔道:“那你為什么要……” “因為我最愛的兩個人,都欠過一筆債。” 她說:“我替他們還。” 楊城的正月里下了幾場大雪,年關蕭條地過去。 轉眼柳枝抽出新芽,池塘棲居暖鴦,春去夏至,風荷一片。 半年里,葉喬因公眾形象損毀而造成的經濟糾紛一直沒停過。從商業合作、代言廣告、電影制作等方方面面,周霆深一手替她料理。阮緋嫣經過診治,腦部創傷已經痊愈,只是眼睛失去了光明。花季妙齡的少女陡然失明,陷入自閉,整日整夜地不發一言,周家一直出面照料她的起居。徐臧的病情在葉喬入獄后愈發險惡,周霆深時常會去探望。一開始兩人都有打不開的心結,久而久之,經歷幾番生死關頭,徐臧反而放下舊事,能和他平靜相處。 一眨眼,到了葉喬出獄的日子。 歷經長久到摧人心肺的期盼,果真到來的這一天,卻顯得太過平凡無奇。 梁梓嬈走進周霆深的辦公室,把他手里的文件抽走,說:“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嗎?” 周霆深拉回一頁紙,在落款處簽下自己的名字,蓋完公章,才將一切雜物都鎖進抽屜,起身道:“我去接她。下午請半天假。” 梁梓嬈看著他的背影,好氣又好笑,他什么時候按時上下班過! 他平靜地走進電梯,下達車庫,走向座駕的腳步卻不由得加快。 深藍色的卡宴疾馳在楊城的高速公路上,車胎和柏油地面高速摩擦發出的隆隆聲掩蓋過世界的一切。 直到臨近那扇大門,才仿佛近鄉情更怯地緩了下來。 葉喬從高墻鐵門中走出,眉眼素凈無妝,曾經秀逸的三千青絲變成了干練的齊耳短發,穿著簡簡單單的一件棉t。早已守候在大門外的媒體一擁而上,閃光燈密集如潮般響起,記者高亢的聲音此起彼伏,葉喬一直保持沉默。周霆深踩下油門加速,將人群沖散,在葉喬面前停下。 驚慌的人群鎮定下來,有攝影記者舉起相機拍下這一幕。 周霆深打開副駕駛的車門,向葉喬遞去安靜的一眼。 葉喬站在原地未動,眼眸清澈干凈,迎著他的目光。良久,才慢慢坐了進去。 凌厲的車尾一擺,揚長而去。 周霆深甩開追拍的娛記,問:“去哪里?” “不想回家。”葉喬看著茫茫前路,說,“聽你的。” 十五分鐘后,周霆深停在了伍子的會所門口。大廳里的迎賓人員已經換了一撥,高挑的侍應小哥戴著領結,幫他們向伍子通稟。伍子迎出來,哎唷一聲:“深哥沒跟我說今天嫂子要來啊……你們幾個,讓廚房多做幾道菜!今晚給嫂子接風了!” 一番寒暄后,兩人進客房休息,卻相顧無言。 “我去洗個澡。”她的語氣稀松平常。 半年的時光說長不長,卻營造出無形的距離感。葉喬想要洗去那個地方的味道,洗去這半年來的殘缺,可是腦海里他更換的發型,嶄新的衣物,都讓她意識到分離的存在。 花灑的聲音仿佛持續了一個世紀。周霆深想收拾出一個合適的心情面對她,卻是徒勞。 阮緋嫣帶著哭腔的聲音回響在他耳邊——“我對她說,是她欠我的。我只是想讓她被拘留,被人懷疑,名譽盡毀,沒有想讓她真的被判刑……只要她自己肯澄清,靠你們家能請到的律師辯護,肯定不會這么嚴重!是她自己不愿意說!” 旁人也許不明白,可是他卻知道。 她在為他贖罪,可是卻讓他更加罪孽深重。 等到葉喬出浴,周霆深這才有時間,好好地看看她。 下巴尖了,早先好不容易養起來的一點rou又瘦了回去,發尾被剪斷的地方泛著刺人的光澤,仿佛根根扎在他心上。 葉喬發現他的目光,輕輕靠近,抱住他的腰:“沒關系。” 她將臉埋在他的頸窩,沉沉道:“你來了就好。” 失去曾經奮斗的一切,事業,名譽,半載的自由。可是無妨。我終于可以,沒有負罪地說愛你。 “有關系。”周霆深從喉嚨口擠出三個字,又重復一遍。 葉喬以為自己會一如既往地平靜,然而聞著他身上熟悉的氣味,眼眶卻不由自主地濕潤。她深吸一口氣,說:“不要想這些了。你還欠我很多很多東西……”她仰頭牽起一個微笑,手指撥開浴袍,露出鎖骨下依舊清晰的藤蔓,說,“它還在。你還沒有把它畫完整。” 那間紋身室已經許久沒有啟用。 用過晚飯后,伍子把鑰匙交給周霆深,拍拍他的胳膊:“嫂子人真好,聽說我媳婦快生了,把紅包都提前給上了。你們什么時候辦酒,可千萬別因為那事兒……” “放心。省不了你那份禮金。”周霆深接過鑰匙,向后退兩步。 一轉身,走廊光線暖沉,葉喬早已在盡頭等著他。 第51章 【大結局】 同樣的軟榻,同樣的燈光。 葉喬仰起脖子,不知想起什么,突然輕笑,輪廓分明的鎖骨隨著她的笑聲微微起伏。 周霆深戴上手套,問:“笑什么?” “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在這里的時候,你對我說,‘這是一輩子的事’。” 周霆深握著排針的手輕顫,眼眸一黯:“記得。” 那會兒她說,一輩子的事太多了,本來就沒幾件由自己掌控。 那時他有料到今日嗎? 竟有一天,一向心狠的他,會對一個人下不了手,器械發出嗡嗡聲響,排針接近她的肌膚的時候,他心尖會突突地跳兩下。 她心口的藤蔓里,其實藏了一朵菩提花,隱匿在線條間。 她生來便缺乏自由,像藤蔓,被禁錮在所依附的他物上,不能自由生長reads;黑道白道。然而卻綻放,在他的指尖心上。 葉喬不再忍耐,痛時哀吟出聲,眼里蒙著霧。周霆深托住她的腰身,俯身吻她,在刺完圖案的那刻褪下手套,guntang的掌心覆上她脫力的身軀,從背脊一直撫到尾椎。葉喬觸到他掌心的濕汗,輕輕一哆嗦,疼痛的余韻和背后的熱息讓人意識模糊,她縱情纏吻,卻聽他翕動雙唇,喃喃道:“喬喬,嫁給我。” 設想過許多次的三個字,果真等到的一刻,卻不覺得沉重。葉喬沒有猶豫,笑著說:“……嫁呀。” …… 三天的封閉,隔絕開外界此刻的揣度與非議。 道歉會擇定在十天后召開,葉喬仔細挑了一件黑色正裝,對馬上要面對的輿論壓力不以為意。周霆深一言不發地送她去發布會現場,她下車前還綻著笑,左右側了側臉:“怎么樣,發型有沒有亂?” 周霆深順著她燙了一個弧度的短發摸下去,摸到發尾空空落落,又攥起了拳:“別去了。喬喬,你不需要跟任何人道歉。” “需要的。”葉喬握住他的手,用柔力讓他慢慢松開,“我一意孤行,造成現在這個局面。信任我的人,支持我的人,包括所有跟我簽訂過合作的商家以及片方,我欠所有人一個交代。” 大廳內,□□短炮早已架設完畢,記者們守候著主角的光臨,早已為今天的娛樂版頭條撰寫好了標題。 但就在葉喬走進來前五分鐘,一個震驚眾人的消息傳到了各大媒體記者的手機上——趙墨跳樓了! 一炮未響便摔落的新人女演員,由于同時身為幾大娛樂圈事件的中心人物而備受關注。趙墨于今晨縱身躍下三十層高樓,當場死亡,留下一封遺書。家人公開內容中,提到趙墨曾受人唆使誤入歧途,在精神不清醒時陷害葉喬。趙墨的未婚夫沈弈也站到鏡頭前,確認趙墨生前心理狀況非常糟糕,對葉喬的指控全不足信。 周霆深坐進觀眾席的時候,耳畔盡是記者們的竊竊私語: “居然反轉了!那今天這道歉會還開不開啊?” “不知道啊,你說葉喬要真是無辜的,早澄清了,干嘛一直一聲不吭,還召開道歉會?” 周霆深環顧一周,目光定在了一個熟悉的身影上—— 他穿著一件藏青色布褂,儒雅如青松孤竹,靜靜地望著葉喬。后者一身黑衣,在臺上款款落座。 有跑過書畫展的記者認出來:“那不是徐臧嗎?聽說他身體不好,連自己的畫展揭幕式都只露一下臉,怎么會在這里?” 場上,葉喬調整話筒,聲音沉定:“今天,我回到我的家鄉楊城,為我曾犯下的過錯,向社會各界致歉……” 剛開一個頭,就有記者舉手打斷:“葉喬!趙墨自殺和你有關嗎?你選在這個時候召開道歉會,是不是因為早知道了趙墨的消息,為自己澄清?” 此言一出,滿場嘩然。 知情人用同情的眼光看著這個實習記者。到底是初出茅廬,居然中場打斷,而且事先沒做足功課,不知道葉喬早在十天前就定下了道歉會時間。 然而葉喬頗具氣度,開口回答了他的問題:“有些事,我一直在等時間撫平。干凈的池子里,被人潑進污水,好像變得臟穢,但只要有干凈的水源在,經過一段時間,自然會恢復清澈。爭辯沒有意義,也不足以服眾,但時間會讓真相浮出水面。” 她平靜地說:“趙小姐的事,我也是開場前才知道reads;再嫁,薄情后夫別玩我。我對她的遭遇表示遺憾。她的過世,也讓這個自凈的過程,提前到現在。我很感激她,能在生命的最后為我說出真相。” 人聲漸落,葉喬淡淡地開口:“我的私人恩怨,不僅讓我自己、我的家人、和許多支持我的人,受到了傷害,也令我的經紀公司,信任我的廠商蒙受損失。這件事無論我無辜與否,造成的傷害都已不可挽回,我會將我接下來的時間,貢獻給公益事業。也懇請各位,能給予我一個補償的機會。” 末了,她起身,向眾人深深鞠躬:“對不起。” 全場靜默。 道歉會到這里,原本已經結束。葉喬下臺時,主持道歉會的經紀人卻上臺,說:“下面有請葉喬的父親徐臧先生致辭。” 消退的聲浪又一次達到頂峰,徐臧上臺時,無需特意介紹,他的聲望足以令在場的每一位主筆興奮——當紅影后葉喬竟出自書畫世家,生父是畫壇巨匠徐臧!先前關于葉喬未成名前便出入豪宅、與多位上流人士過從甚密、甚至早期借顧晉上位的傳聞都不攻自破。擁有這樣的家世人脈,哪還需要靠潛規則? 徐臧迎著密集的閃光燈,站在葉喬方才的位置上,合起雙掌:“不請自來,多有唐突。” 他坐下,沒有發言稿,閑話家常般,說:“喬喬是我的女兒,自小身體不好,受過很多苦,長大之后能有現如今的成就,身為父親頗感欣慰。但是半年來,負面消`息非常多,媒體和大眾對她有誤會,我非常理解。因為家庭的恩怨,讓各界蒙受損失,是我們父女不想看到的。因此我今天來這里,是希望宣布一個消息。” “我以私人的名義,成立基金會,將現有的畫作集結拍賣,拍賣所得,全部捐出。” “懇請諸位,給小女一個彌補的機會。” 葉喬愣在場邊,后面的話都不再聽得清。 那是她的父親。如果今天沒有趙墨的消息機緣巧合為她平反,徐臧這席話,本是在為犯了錯的兒女,爭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她赧于面對他,然而十年的反目斬不斷血緣的牽系,即使她一遍遍地讓他的榮譽蒙塵,他依然傾盡全力,為她撐起保護·傘。 周霆深不知何時站到她身邊,雙手捧住她的兩頰,用拇指擦去她臉上的水澤:“哭什么?你爸前幾天才出院,你這趟出來也沒好好見過他,不上去說說話么?” 場中漸漸已響起拖拽椅子的聲音,道歉會結束,徐臧也往后臺的方向走來。 她記憶里高大挺拔的身影,已因年事漸長而微微佝僂,腳步卻依然沉著從容。 經紀人和幾個工作人員擁著徐臧前來,熟悉的身影在他們面前停住。 徐臧看了眼周霆深,微微彎腰,湊在葉喬面前:“我的喬喬怎么哭了,不想見到爸爸嗎?” 葉喬欲否認,張口卻哽咽,兩顆豆大的淚珠斷了線般墜落。周霆深把泣不成聲的葉喬按上肩,輕拍她的背,笑道:“她就是一下太激動了。”葉喬在親爹面前臉皮薄,又哭又笑地掙兩下,被他牢牢摁著。 徐臧直起腰,板下臉道:“哎,你這小子!” 周霆深這才放開她。葉喬看著他恬不知恥地笑,耳根漲紅地轉頭,怯怯喊:“爸——” 徐臧拍拍她的肩:“好了,跟爸爸有什么過不去的?” “爸爸為你做什么,都是應該的。” 葉喬眼眶一酸,用力將他抱緊:“爸,對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