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周霆深先開口:“剛剛跟她都說了什么?” “聊了些沒有邊際的事。告訴她我曾經出現過心理問題,遇到你之后才慢慢好轉。但你不是每個人的‘百憂解’,如果她需要,我可以給她介紹心理醫生。” 葉喬說得很詳細,好像怕結束了這個話題就無話可說。 “我猜她肯定很恨我爸爸,告訴她千萬不要。我爸爸是個特別驕傲特別清高的人,籍籍無名的時候連給賞識他的高官贈一幅畫都做不到。從小我最喜歡的作文題就是‘我的爸爸’,甚至每次寫‘我的mama’的時候,都要連篇累牘地夸我爸爸。” “不過這些我都沒有說。說了也沒有意義。”葉喬頓了一下,說,“我爸爸都是為了我。我讓她恨我就好。” 即使父愛之于她,是為她戴上了摘除不凈的罪冠,她依然清楚,這份愛的沉重。 她曾經想成為那個男人的驕傲,曾經拼盡全力想成為他心上的榮耀,最后卻成了他清凈無塵的一生里,唯一的污跡。 她的爸爸。她罄竹難書。 又是許久無話。 到最后以為要沉默收場,周霆深忽而頓住腳步,不由分說將葉喬圈進懷里,深沉的吐息在深冬的凜冽空氣中凝成霧,長長的無形狀的一團。葉喬撞上他胸膛,撞得心口都痛,覺得一切嘆息在冰天雪地里都像結成了實體。 她伸出通紅的手,在他背后輕拍兩下:“沒事的。我沒有怪你。” 周霆深將她益發圈緊,喉頭滾動卻哽住了。 葉喬像安撫一只負傷的獸,輕輕沿著他質地柔軟的大衣撫下去:“你以前跟我說的話,是因為我這個人,還是這顆心臟?” “是你。”他說。 “我想過放棄,在船上那次。”周霆深靠在她頸窩,“梁梓嬈勸過很多次,說我們沒有交集才是最好的。但我做不到。” 堅冰封堵小徑,葉喬無路可走,深吸一口氣,滿鼻都是碎冰的味道:“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是什么心情。”其實很平靜,但她知道不會這么平靜,有些不平靜的東西太深,從心坎里結的冰,她自己都發覺不了。 “命運有時候愛跟人開玩笑。我只是想不到這玩笑會開到我身上。” 她這樣說。 是夜突降一場鵝毛大雪,毗鄰幾個城市的機場都停航。 世界陷入風雪肆虐的無邊暗夜里。 葉喬感冒加深,發起燒來。周霆深給她量體溫,三十八度五,她卻固執不愿去醫院。 一張大床劃開一道分水嶺,兩人各卷一團被子睡兩端。夜半葉喬燒糊涂,渾渾噩噩又往周霆深懷里鉆,不知在呢喃著什么。 周霆深起來開燈,微弱的光線照不亮偌大的房間,只可提供一處狹小的光明供人相互依偎。 葉喬稍有清醒,又覺頭疼欲裂,張口不知自己在說些什么:“……我沒有跟她道歉。” 夢里依然反復糾纏,她果真沒有表現出來的那樣平和淡然。 周霆深輕輕“嗯?”一聲,抱攏她仿佛要散裂的骨架。 她聲音靜得發沉:“她喜歡你。你看不出來嗎?” 周霆深眼眸微垂,良久才說:“……看得出來。” 所以這兩年他很少再去探視,以為距離能消磨少女不成熟的情意。 眼眶酸澀難當,葉喬硬生生忍下淚:“我很愧疚。但是她喜歡你,所以我沒有道歉。” 她啞聲說:“道歉是很消耗真心的事。如果沒有愿意付出一切去補償的誠意,這樣的道歉只是裝模作樣。” guntang的眼淚淤積在身體里,化作沒頂的洪潮。 葉喬死死咬住下唇,聲音低不可聞:“周霆深。我很想跟她道歉。” 周霆深圈臂將她抱得更緊,葉喬體溫guntang,讓他覺得自己像只冷血動物。如果當初沒有那么狂妄自大,就不會有今日。一切都是過往造就的孽,無論誰來為他羅列罪名,他都可以認。只有她,將所有罪證的矛頭都指向她自己,將他置于無形的保護`傘下。 這兩日她好像流盡了十年來的眼淚。夢中的罪孽被放到面前,比預期更深重,她卻比自己想象中更貪心。葉喬以為自己在說夢話,很快陷入了更深更暗的夢淵,地獄里的小鬼鉆進她腦袋里,說她十年前就該死,為什么偏要活到今日。阮緋嫣的質問夾藏在尖銳鬼唳中,問她:“你已經搶走了我mama,為什么還要跟我搶他?” 戴罪之身,好像只要活著就鑄成大錯。 高燒到第二日上頭,葉喬已經有些神志不清。 千溪被叫來當專業護理,還帶著醫生,給葉喬輸了靜脈針才罷休。 當表妹的陪護在葉喬身邊,焦急她一直不清醒:“燒這么嚴重,再不醒肯定得送醫院。” “她不愿意去。”周霆深試過很多遍,葉喬總是能在被移動的瞬間迸發出不屬于病患的力量,義無反顧地抗拒治療。 “表姐身體一直虛虧,燒壞了怎么辦啊……”千溪用土方子給她敷毛巾,急得團團轉,“表姐她爸剛剛病倒,聽說之前想來看她,剛要上飛機,突發心臟病,被機場人員攔下來送醫,從那之后就沒怎么好過。這個基因真是壞透了!” 周霆深作噤聲的手勢,示意她不要在葉喬床邊說。 千溪撓亂頭發,說:“干脆我請假住這里算了。表姐要是出了事,我爸肯定要我提頭來見!” ☆、第47章 杜冷丁07 冷清的公寓有了第三個人的居住,周霆深把主臥讓給她們,自己睡客房。 夜里起身,鬼使神差走到玄關處,《塵世之秘》在黯光下辨不清色彩。周霆深頭一回將供奉耶穌像的燭臺點上,橙黃的暖光里,畫框在眸中融合燭焰,仿佛被點燃。 千溪打著呵欠走出臥室,看見周霆深靜靜站在玄關,像英劇里圍抱壁爐的夜行人。她昏昏沉沉走過去,安慰:“表姐的燒退了,剛睡著。明早醒來就能見到活潑可愛的表姐啦!不用擔心。” 周霆深淡笑說謝謝。心里清楚,醒來或許更難見到她開朗的樣子。 千溪咂咂唇,忽而嚴肅:“其實有矛盾是好事。爆發矛盾,說明有解決的可能。不像有些人,什么都沒有做錯,只是因為現實因素,就沒有在一起的可能。” 周霆深第一次發現葉喬這個大大咧咧的表妹也有蘭質蕙心的時候,笑了笑,問她:“累嗎?我等會兒給你表姐弄點宵夜,你也一起吃一點。” 千溪驚詫地摸摸肚子,探頭探腦地問“可以嗎?”,不明白這個顏值能當飯吃、做的飯卻比顏值還可口的準表姐夫,究竟是怎么惹到了她家表姐。 然而這一次的矛盾非同以往。周霆深甚至懷疑有沒有解決的可能。 葉喬清醒之后歇了兩日,舉案齊眉相敬如賓,兩人對癥結都絕口不提。終于,第三天,她在餐桌上提出來:“我回去住吧?” 周霆深沉默,說“好”,打電話給她保修了暖氣設施。 他們依然確認對方的心意,卻不知該用怎樣的方式面對彼此,宴笑如常好像成了一種喪盡天良的罪過。葉喬為了不關在家里暗自沉淪,約了圈內好友推薦多時的健身私教,每天在健身房揮汗如雨。體能的透支和筋骨的酸痛,讓rou體無比真實,精神上的酸楚反而成了其次。 私教姓方,鑒于她有心臟病史,為她量身定做鍛煉計劃,但每次葉喬都會超額,一上機子就不想下來。方教練犯愁:“沒見過你這么拼的女明星。裴心澹接古裝武打戲之前,也找我練過一陣,都沒你這么狠。” 葉喬笑容若有若無:“擔心我暴斃在這兒么?” 出乎意料,方教練搖頭,說:“這倒沒有。我認識一個俄羅斯哥們兒,和你一樣做過心臟移植手術。他比你還狠,斷過一條腿,現在在搞極限運動。所以說,有什么檻過不去呢?只要你敢,換過心臟也能玩跳傘。” 敢嗎?葉喬問自己。后面說的話都聽不清了,等他講完,葉喬恍恍惚惚地回神,說:“明后天我有個頒獎禮要參加,就不來了。” “大后天呢?” 葉喬愣了一下:“……大后天也許吧。” 方教練爽朗地笑:“就知道你這樣的,肯定是心血來潮。發泄完了就不堅持,沒意義。”他捏一把葉喬的手腕測了測,“看,這么瘦,還沒只狗爪子有rou。說真的,多鍛煉,對身體和心情都有好處。” 葉喬被莫名其妙安利了一通,關注點卻全在手腕上。陌生男人出過汗之后的觸碰,掌心粗糙但無繭,不適感讓她不動聲色地抽回手臂:“我以后多注意。謝謝。” 回家路上,累日來的積雪已化,道路旁邊干禿禿的樹墩上偶有臟污的殘雪。 草木斑駁難辨,葉喬仰頭望,呼吸深冬清冽的空氣。脖子上的圍巾眼看要垮下肩,她懶得把手伸出口袋,僵著脖子保持同一個姿勢幾秒。 圍巾還是滑了下去。脖子被墜物的重力拽一下,她認命地想抽出手—— 身后卻伸來一只手,幫她把圍巾撈起來,繞著她脖子嚴嚴實實無顧造型地圍一圈。黑色的大衣袖口散發維吉尼亞雪松的凜香,是她親手幫他挑的香水。 葉喬轉身,正看見周霆深。他剛采購完,拎著購物袋的指節暴露在空氣中,泛淺紅,單手幫她系一個結,朝她熟悉又陌生地笑。 他已經連著好幾日,看見她早出晚歸,累得疲倦不堪地回家。多方打聽才知道她最近在健身散心,雖然疲累,但氣色比之前好不少。周霆深盯著她驚愕的眼睛,兩人像多年未見一般,讓他又惱又好笑:“見到我用得著這么驚訝嗎?你這兩天哪去了。” 語調輕松,可葉喬總覺得這是米分飾太平。包括他溫暖的笑,幫她把發絲夾到耳后的動作,一舉一動,都像米分飾太平。 她覺得自己像魔怔了,自從見過阮緋嫣之后,再也做不到自然地跟他相處,三個字從喉嚨里硬生生擠出來:“健身房。” 周霆深跟她并肩進單元樓,幫她按電梯。兩人一起跨進去,他問:“練下來怎么樣?” “還可以。” “教練男的女的,有沒有吃你豆腐?” 私教指導矯正姿勢,當然難免有身體接觸。但他連日不曾相見的滿腹委屈都化成醋勁,眼眸漆黑如墨地盯著她,像要將她拆吃入腹。 葉喬板著臉說:“女的。” 周霆深兩手抱她酸痛的腰肢,懲罰似的捏一把:“真的?” 怎么可能是真的。葉喬慌慌張張彎腰躲,撒不下去這個謊:“善意的謊言你又不肯信。” 電梯抵達,周霆深說什么都不肯讓她回2301,拽著她的手把她往反方向拉。她輕喊:“你干什么——” 周霆深顧不得進屋,在走廊里便把她摁牢在墻上,抵著她額頭深嘆:“我很想你。” 葉喬翕兩下唇,說不出話了。 周霆深緩和氣息:“我知道你需要時間消化,要好好想一想。可是能不能別躲著我?”葉喬神色凝霜,聽到他最后一句低下去,“搞得跟夫妻分居一樣。” 她忽而側過臉一笑。 周霆深卻變得嚴肅:“我做錯的事自己會承擔。可能這輩子都補償不了,但我不會把余下幾十年就用來做贖罪這一件事。你覺得我自私也好,嫌棄我有那種過去也好,你說明白,行么?” 良久,周霆深覺得時間都要凝固。 他心里何嘗沒有慌張和自卑,可是如果連他都做不到堅定,一開始也沒必要招惹。 葉喬漸漸抵住下唇,低低地說:“……我沒有嫌棄你。” 周霆深心念一顫。葉喬冰冷的手貼上他手心,十指相扣,嚴絲合縫,讓他疲于去質疑這句話的真實性,只一味想將這雙手和心都捂熱。 于葉喬而言,他掌心薄繭的位置這樣熟悉妥帖,讓她有種無知無畏的踏實感。 她說:“我不介意。真的。” 周霆深僵立,撇著臉,眉目俊漠。葉喬鼓起勇氣,嘗試著插科打諢:“我不躲你有什么用,你都不肯看我一眼。” 他果然回頭,電光火石間,被她捧住臉。葉喬踮起腳尖快速在他唇上親一下:“好了。我也很想你……每天都很想你。” 大部分時間,葉喬都是個素凈到寡淡的女人,所以從她口中說出來的情話,總有絲例行公事的味道。周霆深經歷她這番真情實意的告白,再回憶她試鏡的時候凄楚動人纏綿悱惻的樣子,覺得她的演技是真好,好得突破天際。 葉喬不自知,緊接著就跟他說正事:“我真的要回去,理行李。”她抬腕看一眼表,“還有兩個小時。我今晚的飛機去楊城,明天有個頒獎典禮。” 周霆深眉頭倏地擰起:“怎么沒跟我說過?” “前兩天沒機會說。” 他眉間的紋路更深。好在她接下來的話尚屬寬慰:“當初不是計劃過年去你家吃飯么?年末盛典正好在楊城開,離過年沒幾天,我就沒推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