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
世上唯有她,是他血濃于水的骨rou。 葉喬心中忽而一悲,眼眶不知為何酸澀,輕聲說:“容我考慮幾天,可以嗎?” 楊志松一愕,似乎沒料到她會猶豫,但爽快應承:“好……好,你好好考慮一下。楊叔叔知道你現在是演藝明星,出席開幕式這事,價酬都好商量。” 葉喬覺得荒唐,自嘲地一笑:“不是出場費的問題。我最近……不是很方便。” “哦?是嗎?你要是不能來的話,能不能給叔叔介紹幾個你爸的學生?” “學生嗎?”葉喬想了想,抱歉道,“我爸好像沒收過學生。” 楊志松困惑地咦了一聲:“怎么會呢,我還認識一個,你爸的關門弟子,周家的獨子。” 葉喬臉色陡然一變。 那個素未謀面的人,背后是一段何其晦暗的過去。 “是么,很多年前的事了。我沒有聯系方式。” 她語調寡淡。 楊志松渾然不覺:“沒關系,這都是下策。最好還是你能出席,答應楊叔叔,一定要好好考慮!” “嗯。”葉喬順水推舟地把助理電話報給他,說以后再聯系。 語氣好似很冷漠。 她也希望自己冷漠。 世上沒有人知曉,她在病床上意識昏沉時,曾多么期盼那個名喚父親的人出現。即便重逢也不過是冷眼相對,甚至沒有一句體己話可說,她卻依然存相見的奢望。但他沒有來,無論是因為身體原因不能成行,抑或不愿再見她這個不肖女,徐臧到最后都沒來探視。 或許有些芥蒂會永遠橫亙在父親和女兒中間。 掛了電話又來一個,這回是申婷。 年輕女孩活力充沛的語調將她從感傷的回憶里拽回。 那廂,周霆深把熱騰騰的餃子端上桌。葉喬戒辣,調料是白醋佐姜末,端上來一股酸香。周霆深幫她用筷子調好,葉喬將心緒化作食欲,夾起一個放嘴里,手機干脆開免提。申婷的聲音透過擴音器傳出來:“喬姐,許殷姍的事,你看到了嗎?” 葉喬遠遠嗯一聲。 申婷繼續說:“網上有人混淆視聽,把你和周先生的照片放出來。本來無名無姓的,被拍到也無所謂。但是這時候流出照片,網民都往那方面聯想,一并卷進icloud事件,恐怕說不清。” 葉喬抬眼看周霆深的表情,他還在慢條斯理調他的醬油碟,聞聲,云淡風輕地問:“傳播范圍廣么?” “啊,周先生也在呀?”申婷挺不好意思,語氣稍有變化,“還好,都是正常照片,澄清難度不高,我就是給喬姐提個醒……” “行了,你喬姐在吃飯,讓她好好吃完再說。” 話畢把電話摁了。 葉喬哭笑不得:“你現在掛我電話連問都不問。” “又不是正經工作電話,掛就掛了。”周霆深不以為意,看她眼眶泛紅,說,“感冒又重了?待會兒吃完再睡一覺。” 葉喬放一個餃子入口,掩去躲閃的眼神:“昨晚睡了兩輪,睡不著。” “吃了藥就睡得著了。” 女孩子病中鼻頭通紅,兩頰也暖彤彤的,像卡通人物一樣可愛。周霆深終沒讓她好好吃飯,沒事就捏兩下她的臉頰,葉喬舉筷子擋人:“感冒該傳染了。”周霆深大言不慚說無妨,還涎皮賴臉撿了個她咬一半的餃子,硬搶著叼走。 等他咽下去,葉喬怔怔地看著他,好像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 周霆深疑:“怎么了?” 葉喬眨著眼睛,渾渾噩噩的:“你剛剛吃的那個餃子,是葷餡兒的……” 下肚的時候沒反應,經她提醒才意識到這茬。周霆深滿嘴都是姜末味,并不覺得有異,安慰她:“沒事。” 葉喬卻認作大事。能吃第一口就能吃第二口,久而久之心病也不復存在。他曾經經歷過一些不忍回憶的血腥場面,所以才對rou食有所忌諱,葉喬最清楚這樣的心病需要怎樣漫長的過程去消解,夾起一個新鮮的餃子誘哄他吃:“這是豬rou香芹餡兒的,香芹味道重,吃下去光嚼得到菜,你試試吃兩個……” 周霆深卻撇開臉沒回答。葉喬初戰落敗,頹然擱下筷子,不好勉強。 雪天氣寒,空氣又靜又稀薄,像低緯度的極圈城市。 吃完飯,葉喬和水吞藥,隨手一刷朋友圈,又被千溪霸屏。照例忽略三大行的啊啊啊,底下語氣更加驚悚:“大清早的上班,收治的第一個病人居然是我鄰居!嚇死寶寶啦,昨晚吃夜宵的時候還撞見,今早就割腕割上急診床了!現在的小姑娘年紀輕輕的,怎么都這么不愛惜生命的啦?我失戀還整天加班吃食堂,簡直是勵志楷模!酷愛給我點贊續命好嗎!” 葉喬掃到一眼千溪拍的照片,病歷單露出一角,恰好是戶籍地址的后半段。拍得很糊,一般人也許辨認不出,但她卻清楚地知道,那個地址的戶主是誰。 臥室的另一邊,周霆深神色嚴峻地接電話:“是,嗯……好,我馬上過去。” 無數線索鏈接到一塊兒,葉喬一口灌下半杯水冷靜,可惜是熱水,燙得她心肺都皺疼。 周霆深取下外套來到她面前,哄她:“我去醫院一趟,在清江路那邊。你好好睡一覺,中午想吃什么發我短信,我回來的時候給你帶,嗯?” 葉喬固執地搖頭,說:“我跟你一起去。” ☆、第46章 杜冷丁06 道路上的積雪已掃除,車輛卻仍很少。 葉喬裹著一件白色羽絨服,神情淡得幾乎融入雪中:“她叫什么名字?” 周霆深注視著路況,凝眉回話:“阮緋嫣。” “單人旁的阮?” “……是。” 氣氛突然沉默,彼此都隱隱猜測得到,對方為何不言語。 葉喬望著車窗外,瞳孔沒有聚焦,說:“給我捐心臟的那個死刑犯,也姓阮。” “聽說她丈夫去世得早,女兒甚至沒有見過爸爸的面,就跟著mama姓。丈夫做了違法的事,死后家里也不得安生,賠錢要債索命的,屢屢皆是。她很厲害,一個人把母女兩個都養活。” 風起云涌的過去,在她口中娓娓道來,竟出奇平淡。車載的暖風吹得人昏沉,葉喬腦袋暖融融的,將要聽不清自己所說的話:“我爸爸很對不起她。” “……有什么對不起的?”周霆深沒敢回頭。 “她原本可以不用判立即執行,甚至可以爭取到有期。是我爸爸說了謊。”葉喬不知在同誰說話,在荒謬中竟笑了一聲,“后來聽說,她本來就是為別人頂罪。為我爸爸的一個學生。” 葉喬回過頭,周霆深的側臉映著雪光,輪廓有種失真的光澤。她像翻動生死簿一般,突然話鋒一轉:“你說你學過國畫,還記得嗎?我爸爸握筆的時候,食指的第一個關節會直起來。你也是這樣。” 他用這個姿勢,在她心口紋下過消磨不去的印跡。 人越害怕什么,就在心里會越傾向于把線索歸結為什么。害怕被情人拋棄,所以蛛絲馬跡都覺得刻薄寡恩;害怕被上司責難,所以懸梁刺股竭心做事依舊惴惴不安;害怕鬼魅,所以走夜路的時候恐懼拐角與草叢,擔心會有異物撲面而來。 這就是她心里的鬼。她全部說與他聽。 周霆深在紅燈前停下,抽出一根煙。他近來很少碰煙,這時卻在她面前點上,降下車窗。北風凜冽挾藏晶體,呼在人臉上,刀剮般的疼。周霆深半邊臉凍麻,含煙時嘴唇都顫一下。葉喬迎著寒風,心里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額頭冰得脹痛,好像連季節都在阻攔她,她卻執拗地說:“我爸爸就收過一個學生。姓周。” “別說下去。”周霆深把車窗合上,密閉的空間內忽然充斥煙霧,缺乏氧氣。 寒冷和煙熏,必然要經受一樣。 他暴躁地把煙踩滅,不明白為什么會這樣。 幸好還有剩下的三公里,必須風雨同舟。眼下有迫在眉睫的事,反而成了寬慰。葉喬果真不再說,自嘲般笑:“你早就知道。只是沒有告訴我。” 紅燈,車停。 周霆深一語不發,祈禱這趟車程漫漫無期。 可是珍惜的時間流逝得最快,幾個彎便抵達市立醫院。 阮緋嫣躺在潔白的病床上,身邊兩個小護士說笑著走進來,一個說:“剛剛在門診大樓見到葉喬了,真人比電視上還漂亮。”一個說:“你第一次見呀?她上回拍戲燒傷,也是來我們醫院治的,排場可大了,天天有人送花。”兩人看見剛剛蘇醒的病人睖睜雙目直瞪她們,才幽幽住口。 其中一個護士給她做了基本檢查,叮囑傷口不要碰水,阮緋嫣配合的態度都很好,只問:“我家屬通知了嗎,怎么還沒來?” 護士見多識廣,鬧自殺的小姑娘傷口淺、治療積極,求生意識比她們這些醫護人員還強烈,根本不需要做心理疏導工作,應聲說:“通知了,這會兒應該到了。” 阮緋嫣捧著手腕上的紗布眉開眼笑,護士看不下去,勸誡:“你們這些小女孩,不要因為一點點小事就輕生,想不開。有矛盾要好好解決,傷害自己的身體是最沒用的。”阮緋嫣冷冷瞥她一眼,躺在病床上賴著不走。 她的情況不需要住院,但病人賴上了病床,護士沒有趕人的道理,捧著病例記錄本,搖搖頭走了。 進來探視的卻不是周霆深。 葉喬獨身一人與兩個護士擦肩而過,靜靜倚在門口。 她的步伐太輕,阮緋嫣過了好一陣才看見她,笑容驟然垮下:“你來干什么?” 葉喬驚異于她帶刺的態度,問:“你認識我嗎?” 阮緋嫣目光閃爍,托辭:“大明星,誰不認識。” 這話也許騙得過別人,但葉喬一直有看清人眼神的能力,向后帶上門,在病床邊的椅子上坐下,開口便是:“你和你mama長得很像。” 阮緋嫣的表情掠過一瞬的驚惶,竟不知該如何否認:“你怎么知道……” 葉喬輕輕點了點左胸的位置:“我這兒,能認出你。” 走廊里,周霆深倚在窗邊,身旁一排藍色座椅,空落落地映出他模糊的側影。 他早知會有這么一天。 從第一次撫摸她的骨骼,親吻她皮膚下為他熾熱的心跳開始。他想,跟自己較勁這么些年,應該有個盡頭。從哪里開始,就從哪里結束。 她像一輪如影隨形,卻永生寂寞的月亮。那種寂寞像旅途中一盞蠱惑人的寒燈,墮在罪惡與自我掙扎的沼澤內,和他有著相似的輝光。 他想和她作伴。 金色打火機在窗前,竄起一星火苗,又在冷風中熄滅。如此數回,竟再也沒有火燃起。 油氣無聲地泄漏,被寒風吹走。 不知嘗試了多少次,病房門突然被推動。葉喬走出來,面朝他。 周霆深像許久沒有說話的人,聲帶振動都有些干澀:“怎么樣?” “傷口割得很淺,沒有大礙。她情緒挺好的,積極配合治療。”葉喬雙手插袋向他走來,說完這些,問,“想進去自己看看嗎?” 考慮兩秒,周霆深說:“算了。”他把打火機拋進垃圾筒,咚地一聲,“她得逞一次,以后說不定天天割。” 對阮緋嫣的性格,他了解得很透徹。只是從前愧疚作祟,不愿像尋常家長一般嚴厲訓導,以為能用誠心感化,反而將人溺愛成如今這樣。 有是他也想,他的愧疚是不是反而害了她。然而那時過分年輕,無從反抗父輩的意愿,只能用僅有的力量補償對方,卻如此不得章法。 周霆深不無慚愧,隨葉喬慢慢地走。 行至住院部的花園,地面濕滑結冰,兩人迎著霜雪前行,竟有走到白頭的錯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