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5節
第九十八章 風雪夜(下) 日子很快便入了六月,在南順,六月已算盛夏。 夏日炎炎,樹上的鳴蟬喧囂不已,空氣里潮濕悶熱。阮少卿從未在南順待過暑天,南順的夏日比長風難熬太多,憋在侯府中避暑少有外出。 每年四月,煜王都會在京中舉辦騎射,本是小范圍的切磋聚會。前年煜王闖禍,才由高太尉□□,還險些出了岔子。 去年四月又逢到幾年一度的祭天大殿,騎射大會暫時擱置。今年迎春會都延到五月,煜王就在六月下旬選了一日。煜王原本同阮少卿就走得不近,聽聞阮少卿中暑在家中療養,便連邀請都沒發到昭遠侯府。 六月二十三,宜出行,宜狩獵,騎射比試就在南郊馬車舉行。 同從前一般,煜王只邀請了不到二十人,這十幾人里還有一半是來觀禮的,邵文槿和高入平自然都在。 “今年少了妖蛾子干擾,你我二人可以好好賽上一場!”高入平直言不諱, 旁人紛紛笑開,邵文槿卻緩緩斂了笑意。第一年是巴豆,第二年馬受驚,除卻第三年停辦,似是回回都與阮婉有關。 她若不在,便索然無味。 …… 南郊騎射比試慣來簡單,沒有高太尉那般繁瑣規則,就是馬上射箭,每人的箭支上有不同字跡,染成不同顏色。靶中紅心誰留有的箭支最多,便是誰獲勝,箭支也可射落箭支,眾人了然于心。 等到晌午過后,人已集齊,煜王卻還不宣布開始。有人問起,煜王才道今年有貴客觀禮,路上耽誤了,怕是要稍晚些。 待得馬場外圍響起車輪聲,煜王上前相迎,邵文槿才看清是西昌郡王攜了愛女扶搖郡主前來。 自今年迎春會,西昌郡王來京露面就未離開。 阮少卿同扶搖的婚事本該放在加冠禮后,但去年冬日阮婉重傷,婚期便被敬帝推后,怕是要加冠禮的時候責欽天監另選吉日。 阮少卿同阮婉是孿生兄妹,今年九月,阮少卿加冠,西昌郡王同扶搖恐怕要留到那時候。 未及多思,西昌郡王已至。 西昌郡王常年駐守西南涇遙,以沱江下游單水一帶為界,外御南夷,手上握有南順重兵。 西昌郡王本是帶兵之人,在京中待了些時日,該是乏味。聽聞南郊有騎射比試,他從未見過,便突發奇想來看熱鬧。煜王則順水推舟,請他做了主判。 等到這端安頓妥當,騎射算是正式開始。 方才抓鬮,邵文松抽到第一位置,奈何一笑。打頭的素來吃虧,大凡后來者全然可以將他先前的箭支射落,反是到越到最后越容易判斷時局。即便他最后有一次補射機會,但大局已定,一支也無法定勝負。 抽到第一的人,十有八/九出局。邵文松卻也不惱,漂亮射完一輪三支,都正中五個箭靶紅心,西昌郡王帶頭叫好。 第一輪鮮有落空,除卻風向不好,幾乎根根都在紅心之中。紅心空位尚多,一共十輪不過第一輪,便都不著急挑旁人的箭支下手。邵文槿又恰好抽到最后一個,一頭一尾,天壤之別,邵家兩兄弟也算差不多扯平。 邵文槿向來穩妥,上馬,搭弓,射箭,收弓一氣呵成。西昌郡王也是贊許,他從前就中意邵文槿,眼下還是欣賞。 下一人又該輪到邵文松。 等到邵文槿騎馬離開場中,禁軍侍衛就要到場中敲鑼擊鼓,宣布這一輪結束,下一輪開始。獲得煜王授意,禁軍侍衛上前,揚起鼓槌,還未擊下,便聞得不遠處馬蹄作響。 西昌郡王喚了句等等,禁軍侍衛循聲望去。 竟是,昭遠侯! 邵文槿微微攏眉,就見阮少卿勒馬,瞥過他一眼,便朝西昌郡王拱手行禮。西昌郡王眼前一亮,方才他策馬而來,有幾分像模像樣,西昌郡王心情便更好了幾分,“少卿免禮。” 突然見到他,扶搖臉色驀地紅了。先前來時,心中就隱隱期許,到了之后許久沒尋到身影,心中稍許失落,不想,這個時候竟又來了。這般喜悅滋味,就更濃了幾分,“阮……阮少卿。” 女子特有的嬌羞,又沾了幾分率真,同比起阮婉相比,不知要溫婉嫻靜多少。本性流露使然,不加旁的修飾,份外討人喜歡。 阮少卿不由多看兩眼,似笑非笑應聲道,“郡主也有興致觀騎射?” 是問她話,不是敷衍了事,扶搖心中雀躍,又不敢多表露,就慣有的抿唇淡笑,“是陪父親來的。”言罷抬眸瞥他,唇角彎得十分好看,笑容又倏然僵住,吱唔問道,“阮少卿……你……傷好了嗎?” 阮少卿微頓,應道,“勞郡主牽掛,無礙。” 扶搖聞得,就似松了口氣,眼中隱憂一掃而空,恬靜笑出聲來。 阮少卿便笑,“難得扶搖郡主觀禮,少卿豈可藏拙?只是未得煜王殿下相邀,不請自來,失禮了。” 阮少卿同扶搖有婚約,煜王不好扶了西昌郡王顏面,應聲,“聽聞昭遠侯抱恙,在府中休養,就未叨擾。既然人都到了,哪有失禮之說?正好一輪將完,也無需再抓鬮,昭遠侯排文槿之后便是。” 扶搖歡喜看他,先前阮少卿未至,她看得瞌睡連篇,又不好表現出來。阮少卿加入,她就從座位上起身,靠在扶欄前看。 知女莫若父,西昌郡王意味深長搖頭。 而阮少卿要主動加入騎射,旁人更是詫異,不說他早前嬌滴滴的模樣,即便眼下英氣不少,但那時遇到群馬受驚,他嚇得不敢動彈,旁人都是親眼見到的。此番他要主動請纓,不是添亂是作何? 即便想在未來岳丈面前表現,也該挑時候,先不說邵文槿和高入平,便是邵文松他都比不過,來丟人現眼作何? 邵文槿轉眸,正好對上他的目光。 阮少卿就笑,恰巧馬場小廝送來弓箭,旁人都有顏色標記,他的沒有,也可區分,邵文槿分明見到他打量了自己背后的箭囊。 阮少卿便是一輪的最后一人,悠悠遛馬上前,也不緊張,倒似是在慢悠悠的看著每個箭靶上的箭支。行至第二個箭靶前,彎眸一笑,不假思索搭弓,旁人還未看清,便拉滿射出,力道不淺,軌跡更準。 正中紅心,插入橘黃色的箭支,從中劈成兩半。 旁人倒吸一口涼氣,滿眼驚愕,并非因為他第一輪便將目標放在他人箭支上,而是,阮少卿的箭術竟是如此爐火純青。隨意拉弓,就像根本沒有多費心神。 高入平環臂蹙眉,月前阮少卿將他摔倒在地,他就已經詫異過,眼下就比旁人沉穩得多。 西昌郡王眸色一沉,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看得更入神幾分。“爹爹!”扶搖回頭喚他,興奮之色躍然臉上。 唯有邵文槿緘口不語,看他他不慌不忙騎到第三個箭靶前,射完第二支。 又是如此! 若說先前眾人還抱有僥幸,許是運氣?但阮少卿第二支箭后,就再無異議。看來坊間傳聞是真的,阮少卿精通騎射,過往真是在京中扮豬吃老虎! 阮少卿這等奇葩,還有何事做不出來! 遂想起他從前裝作那幅嬌滴滴的模樣,心中陣陣惡寒。 邵文松楞得說不出話來,他還將阮少卿的眼睛打腫過,如果阮少卿真有這般本事,當時為何不找回來? 煜王則是在一旁面色不虞,轉頭去看邵文槿,只見邵文槿默不作聲,眉頭攏得更緊。 當場各個表情精彩紛呈,阮少卿的第三支箭便也絲毫不差,精準落在第五個箭靶紅心,依舊是穿箭而過,將最后一根橘黃色的箭支劈落在地,說百步穿楊也不為過。 四圍或爾驚嘆,或爾唏噓,阮少卿肆意一笑。邵文槿心底澄澈,更知曉他是何意。 箭靶上所有橘黃色標記的箭支是他的。 …… “聽聞今日騎射,你輸給高入平了。” 食不言寢不語,將軍府卻未有這般規矩。晚飯時,邵父好似隨意問起。 京中慣來喜歡拿高入平和邵文槿作比。兩人年紀相仿,家世相仿,過往比試切磋經常不分伯仲,邵文槿略勝高入平一籌。 如今,邵文槿卻連輸了三年,若是將秋獵算在內,便是四連敗。 邵文槿微頓,繼而應道,“高兄近來勤于鉆煉,文槿自愧不如。” 邵父便道,“那你就多放些心思在軍中。”邵父話中有話,邵文槿則恭敬應聲,“是。” 邵文松卻有些抱不平,“父親,不是大哥輸高入平,是阮少卿有意挑釁!根本不是沖比試去的,回回都將大哥的箭射落……” 話音未落,邵文槿夾了菜塞他碗中,淡然道,“吃你的飯。” 言外之意,少說。邵文松怔了怔,只得低頭扒飯。 邵母抬眸看他,難免憂心。從前說過等阮少卿回京就給她交待,也不了了之,她也聽聞阮少卿此番回來,處處同文槿不和。文槿的臉色不好看,她也不便多問,只有日后再尋時間。 懷揣心事就心不在焉,直至席生匆匆跑進廳中急忙忙道起昭遠侯來拜訪,邵文槿才愣住,臉色越發陰沉。 昭遠侯? 除卻邵父沉穩些,邵母和邵文松滿臉詫異,阮少卿來將軍府作何? 邵文槿低頭夾菜,好似未聞一般。片刻,廳外緩緩腳步聲,邵文槿才放下筷煮。 來人一襲錦袍,風華絕代,眉宇間神清俊朗,就同從前的嬌弱模樣,判若兩人,邵父也眼中微滯,邵母也不禁錯愕。 “晚輩見過邵將軍,將軍夫人。回京之后瑣事繁忙,今日才來拜訪,萬望見諒。”執手問候,恭敬有禮,舉手投足間風姿綽約。 邵父卻朗朗笑道,“昭遠侯太過客氣!” 邵父有腿疾不便起身,邵母就起身相迎,溫和問道,“少卿,用過飯了嗎?”她從前便喚的少卿。 “還不曾。”阮少卿歉意一笑,“叨擾了。” 哪里的話,邵母客氣,命人添碗筷,阮少卿卻之不恭。 邵文松難免睥睨,神色里說不出的怪異,就份外嫌棄。阮少卿瞥過他一眼,輕笑轉向一側的邵文槿,調侃道,“邵兄臉色不大好,可是看到我……這張臉,就失了胃口?” 分明風涼,卻言笑晏晏,樂在其中。 邵文槿果然心中頓似吃癟一般,又不好發作,冷冷回道,“好在還有這張臉。” 阮少卿便笑得更歡。 旁人不曉他二人啞謎,一場飯用下來,兩人就似較暗地里較勁一般,言語相向,邵文槿處處隱忍不發,卻也有幾次都險些鬧翻。 邵母倒是寬心不少,這幅模樣,她的擔憂好似多心了。 許是早前真如文槿所言,他二人一處逃亡,相互照應慣了就似突然和好,再假以時日又恢復到從前的勢如水火。 …… 日子一晃到了九月初八,阮少卿年滿二十。 加冠禮由敬帝主持,授冠之人卻是西昌郡王,雖在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借著阮少卿的加冠禮,欽天監呈上了挑選的黃道吉日,敬帝和陳皇后便做主,將婚期定在明年九月。 九月,正是南順風調雨順的好時節,收獲之季,寓意好,兆頭也好。 阮少卿和扶搖謝恩,西昌郡王也笑得合不攏嘴。此番進京,見得阮少卿少了從前的精靈古怪,多了幾分風姿氣度,他很是滿意。 婚事一定,西昌郡王久留京中也不妥,便向敬帝請辭。 敬帝允了。 十月初秋,啟程南下返回涇遙,扶搖不舍。臨行惜別,她又慣來害羞。私下里給他繡的香囊,輾轉想了多次要如何開口,臨到分別送出時,臉色兀得漲紅,一句也說不出,塞到他手中就拎著裙角跑開。 心中忐忑,一邊跑,一邊一步三回頭。 見的阮少卿低眉莞爾,她便也歡暢笑開。 “扶搖!”他大聲喚,扶搖踟躕,緩緩回眸,笑意還掛在臉頰,好看得令人動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