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節
伊什卡德!? 他們是趕來了?我眺望聲源,緊張壓過了求生的渴念,他們的數量不足以抗衡戰狼軍團,即使他們個個身懷武藝,也難保能勝過一群真正的野獸。我寧可受盡折磨而死,也不愿看他們白白送死。 當我這樣擔憂時,我看見無數點火光自黑暗中浮現,連成一片星海。阿薩息斯停了手,卻絲毫不露驚慌,甚至翹首以盼。 一種不可思議的猜想從心里躍出來,我屏住了呼吸。 整齊的方陣在茫茫荒原中現出輪廓,有條不紊的并排前進,緩緩在離城門千米之外停下步伐,一只縱隊從兩個方陣中走出,領頭的是一輛八匹白馬屈駕的戰車,它的通體鑲滿尖刺,車門緊閉,仿佛一頭致命的泰坦怪獸,在一只全副武裝的軍隊的簇擁下向城門處接近,戰狼軍團迎上前去,紛紛朝那戰車俯首。 車門緩緩開啟,我的心快要跳出來了。 “和你想的一樣,是我們的王來了。小可憐,可他再也不會有機會認出你了。”阿薩息斯回過頭,耳墜搖晃,閃爍著森森冷光。他的手一揚,一道寒光朝我的臉上襲來,我本能的一閃,感到雙眼的眼皮上一涼。我的嘴唇嘗到了沿顴骨淌下的鮮血,我想我的臉上一定被劃開了很深的口子。 但很快,我感到黑暗從上方傾軋而下,吞噬著眼前的整個世界。 “噢,小美人成了瞎子了。真可惜,你的眼睛那么迷人。” 我幾乎在剎那間暈過去,又感到喉管挨了一刀。 這是遠比死亡更殘酷的刑罰。 我的嘴唇哆嗦著,卻只能發出些野獸般含混的嘶鳴。我極力大睜著眼,生怕在重新看見弗拉維茲之前就徹底失明,可我愈是用力,光明就愈消失得迅速,眼角宛如撕裂般汩汩溢出血淚。 模模糊糊間,我看見一個身影從那戰車里走出,換了一頂轎子,被眾星拱月般地向金字塔上抬來,阿薩息斯畢恭畢敬的跪了下去。 我眨了眨眼睛,視線幾度陷入一片漆黑,最后僅存茍延殘喘的一線光明。 就在這最后的光明里,他終于出現了。 沐浴在火光里的人影坐在御轎上,肩披白裘,深紅外袍垂曳及地,暗金甲胄光華流轉。他戴著羅馬式的頭盔,頂有刀刃一樣的冠,鋒銳沿鼻甲直達下頜,使他極美的面孔肅殺冷艷,全然像一個從古代壁畫中走出來的神王。 又是這樣。 又是如八年前一樣,這樣狼狽的出現在他面前。 只是這一切,他不會再向我伸出手了。 可我仍舊懷有一絲僥幸,期冀冥河之水沒有完全抹去我的存在,但我睜著撕裂的眼角與弗拉維茲視線交匯的一刻,他只是漠然地收回了短暫停留的目光。 “阿薩息斯拜見至高無上的奧古斯都,高貴的羅馬之王,尤里揚斯陛下。” “你不必向我下跪,阿薩息斯。”弗拉維茲啟唇微笑,他的笑容那樣懾人心魄,但剜眼般的疼痛使我暈眩,“你現在是亞美尼亞的王。” “我一輩子都是您最忠誠的奴仆。”阿薩息斯走到他轎下,低頭親吻他的戒指,這一幕是如此刺眼,以至使我一下子什么也看不見了。 我像被厚厚的蟬蛹包纏,所有痛苦積壓在體內,卻無從釋放。我渾身痙攣,劇烈的咳嗽起來,鮮血似從七竅里一齊涌出來。 “受刑者是何人?” 似乎是我的慘狀終于引起了弗拉維茲的注意。 “一個波斯刺客。波斯王假意與我們和談,但我早收到密報,一舉就將他們拿下。” “抓到了所有人嗎?” “陛下,恕阿薩息斯無能,只抓到他一個,其余的都逃了,但我已派人追拿。” “你打算怎么處置這一個?”弗拉維茲漫不經心地問,如同在詢問一只豬玀的死活。 “扒了皮,掛在城門上示眾,以大懾波斯人。” “很好,就這樣辦吧。”他的聲音低沉魅惑,卻冷得叫人不寒而栗。 萬箭穿心般的疼痛。我的手腳被解下來,身體被幾個人向前推去。我已經什么也看不見了,但隔著眼皮仍能感覺到一點光,我本能的知道那是弗拉維茲所在的地方。我像一只困獸出籠,搶過一把兵器,猛地朝那個方向沖去。 周圍響起一片劍拔駑張之聲,我摸到御轎的柄,將劍尖對準前方。四周一片死寂。熟悉馥郁的異香飄入口鼻,我貪婪的嗅著弗拉維茲的氣息,顫抖的伸出手,順著他垂下的衣袍,抓到了他的一只手。我低頭親吻他的手背,臉上淌下的鮮血把他修長的手指染得一片潮濕,其中溶有我的淚水。 我想跟他說,光明降臨,我們重逢了。 可我割破的喉管里只溢出了嘶啞的呢喃,然后,腹部驟然被什么東西貫穿了。 身體失重地向后栽去,我的眼前卻忽然浮現出在冥府里的那幕畫面。幼時的弗拉維茲在柔和的陽光里望著我,我向他許諾我們一定會再見面。 我摸索到他摸著劍柄的手,勾了勾他的小指。時間仿佛一瞬間凝固在這一刻,但事實證明這只是我的錯覺。 我感到自己朝金字塔下墜去,宛如夢中折翅的鷹隼。 我落入底下堆積如山的尸骸里,血rou如沼澤般將我湮沒。我的身體動彈不得,卻能依稀聽見從階梯上下來的腳步聲。 “把他拖起來吊到城門上去。”阿薩息斯的聲音。 幾只手將我血rou的泥沼里拖拽起來,我與里面的任何一具尸體無異,除了,我仍然在不停的流血。我從未有過陷入過這樣的絕望。以這樣卑微、悲慘、丑陋的姿態呈現在我深愛的人眼前,而他卻將我視作垃圾。 “不。阿薩息斯。”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他的語氣有了微微的波瀾,似乎在笑。 “他很膽大。把他治好,我有話要問他。” 這是我昏迷前聽見的最后一句話。 ☆、第101章 【ci】甘之若飴 再次恢復意識時,我頭一次感到身體這樣輕,我掙開眼睛,發現自己又能看見了。全身一點兒疼痛也感覺不到。我被關在一個單獨的牢房里。這里是亞述古堡的地牢。 弗拉維茲沒有允許阿薩息斯將我殺死。也許他對我尚存那么一點眷念? 我要去見他,沒有人能阻止我!這念頭促使我站起來,推了推面前的鐵欄,立即,我看見自己的手毫無阻隔的穿了過去。 怎么回事?我收回來,看了看自己的雙手,然后意識到了一件事。 我低下頭去,發現了自己慘不忍睹的身體。 血污已被洗盡,仍有紅色不斷的從包裹著上身、眼睛、脖子后的紗布里滲透出來,假如在戰場上看見任何一個這樣的人,我會選擇結束他不必要的垂死掙扎所帶來的痛苦。但現在,這個人是我自己。 不必揭開紗布,我也知道自己是副什么模樣。我的眼睛瞎了,喉嚨毀了,斷了一條腿,也許還有幾根肋骨。 我悲哀的注視了我自己片刻,轉身離開了地牢,憑著一種直覺朝某個方向走去。 亞述王殿里燈火輝煌,正在舉行一場盛大的慶典,絲弦鼓樂不絕于耳,人影攢動。中心凹形的舞臺上有蠻族在表演舞蹈,紅衣刀光艷麗凜冽,阿薩息斯也在其中,并且是領舞者。 假如不是此時我正靈魂出竅,一定沖上去將他開膛剖腹。 咬了咬牙,強迫自己挪開仇恨的目光,我徑直越過舞臺,走到臺階下。 弗拉維茲半臥在王榻上觀舞,一只狼臥于他的腳底,服帖的宛如搭在他肩上潔白的鹿裘。他沒著甲胄,赤著上身,朦朧火光流瀉他絲緞一般的皮膚上,像從恒河中出浴,身上沾染著一層薄薄的金粉,美如神明。 八位禁衛軍將領圍繞在他的周圍,與他喝酒交談,他的神態卻顯得慵懶,似乎心不在焉,狹長的眼半翕半張,目光始終凝視著某個不知名的遠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至少沒有關注臺上的阿薩息斯。會在思考我是誰嗎? 我來到他身前,凝視他,四周喧鬧,我們卻從未如此安靜的相對。 弗拉維茲的頭發末端變成了金色,他還是尤里揚斯的模樣,額頭的烙印卻已經淡化,那也許是因為我從冥府將他帶回后,美杜莎的魔力已在消退。他身體有一天會變如常人一樣嗎,又或者回到以前的病態? 我擔憂地撫過他的頭發,手指化作一縷輕風,撩起他的鬢角。 像有所感應似的,他蹙了蹙眉,站起身來,向殿外走去。我聽見自己血液加速的聲音———弗拉維茲興許是去看我的。 我緊隨在弗拉維茲的身后,他真的前往了我被囚禁的地牢,且是獨自一人。 弗拉維茲隔著鐵欄若有所思的觀察著我,卻不知道我在身后。他漠視我,可我竟然一點也不生氣。也許是我再也無法生他的氣了。 “這兒有人嗎?” 他突然道,召來了守衛,命人將牢房打開。我看見他來到我的身邊,目光梭巡著我的身體,我突然很渴望被他觸碰,被他擁抱。 而面對我現在的軀體,連我自己也不愿魂歸體竅了。 此刻我身上還有什么證據,能勾起他的記憶呢? 我看著自己的模樣,突然想到了什么。我將手伸向覆蓋在身上的薄布,風將它掀起一腳,露出我腳踝上的銀鐲。弗拉維茲顯然注意到了那兒,他垂下眼皮,睫毛抖了一抖,我的心臟也跟著顫了一顫。 他的手指觸過鐲子上的銀鈴,手停頓了片刻,俯下身,將我抱了起來。 我不禁又想回到自己的軀體里了。于是在這一剎那,一股力道猶如蛛網纏住周身,將我的魂魄向我自己拖去。我的身體又沉重起來,難捱的疼痛從四肢百骸一股腦涌來。我渾身顫栗,緊緊揪住弗拉維茲的衣角,像幼時一樣蜷縮進他懷里,忽然有流淚的沖動。 他也許記不起我是誰,但至少沒有放棄我,足這一點,已令我甘之若飴。 恍惚間我又聽見了暴雨雷鳴,我的眼前又明亮起來,望見四面潔白的石柱,弗拉維茲寫滿擔憂的眼睛。我的身上害著高熱,肌骨疼痛不堪,摟著他的脖子不撒手。他的身體似大理石般涼潤光滑,散發著清涼的香氣。 “弗拉維茲,難受……” “乖,撐著點,喝掉這個就好了。”他低下頭,天鵝似的頸項垂下去,啜了一口藥液。他的嘴唇似蜜露,使苦澀也變成甘甜,讓人上癮。 我貪婪的吮吸著他的唇舌,猶如初生的嬰孩,弗拉維茲的舌頭勾卷著我的牙齒,纖長柔軟的手撫摸我的背脊,攜來奇特的安心的力量。 “我的小愛神,睡吧。” 他在我耳畔輕笑,聲音很飄渺,我心知這是夢境,但擁抱我的懷抱卻是真真實實的。朦朧間我摸索著,握住弗拉維茲的手,他挪了挪,我本能的死死抓緊,他便沒有再動,安安靜靜的任我握著。 還好,這一次沒有拒絕我。 這樣想著,我苦笑了一下,終于沉沉睡去。 迷迷糊糊不知昏睡了多少個日夜,再次醒來時,眼前白茫茫的一片。我以為自己真的失明了,但當我摸到臉上時,我意識到那不過是包扎的紗布。 “拆下來吧,試試你能不能看見。” 一個并不陌生的聲音突然從身邊傳來。 我猛地坐起身扒掉頭上層層包裹的白紗,不意外地看見了那張跟自己有幾分神似的臉。他笑盈盈地瞅著我,手里舉著一樽熱氣騰騰的液體。 “阿爾沙克!你怎么在這兒?”我驚訝道,發現自己的聲音嘶啞難聽。 他將藥液遞給我,一臉幸災樂禍的笑:“喝了吧,你的嗓子會好點。用這么難聽的聲音跟我說話,簡直是污染我的耳朵。” 我接過藥液,戒備地嗅了嗅里面的味道。他好笑的遞過來一根銀匙,替我攪了一攪,見沒有變色,我才放心地喝下去,目光不經意飄到對面的鏡子里。 一道疤痕斜貫過我的雙眼,從左邊眉角延至右邊顴骨,凌厲得駭人。我伸手撫過,心里騰然竄起一股殺意。 “看,現在咱們倆不像了。”一張美艷的臉擱在我肩上,柔美的手指掠過我的下巴,笑得愈發燦爛。 我一把捏住他的手腕:“你找死嗎?” “你就這樣對待你的救命恩人?真是不領情。要不是我從亞美尼亞帶來的藥,你現在連睜開眼睛都難。”他蘸了藥為我擦拭眼角,臉故意湊得很近。我不自在地閃避了一下,只想離這個媚奴遠一點。 “謝謝,我自己來。”我拿起藥膏,抹在臉上,疑惑地問,“你怎么會在這兒?” 阿爾沙克一哂:“這有什么奇怪的?我原本就是要被獻給羅馬皇帝的,羅馬皇帝在哪,我就在哪。” 我瞧著他的眼睛,如鯁在喉:“為什么救我?”